“五年前我奉命调查醉花轩一案，本来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失火而已，直到我去了现场，那是我见过最惨烈的火灾，醉花轩五层阁楼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些残垣断壁，死者不计其数，尸首都变为了焦炭，根本没办法辨认出来到底是谁。那场大火是晚上发生的，可醉花轩夜夜笙歌，夜里失火，肯定会被人发现，醉花轩就在春江边上，水源充沛，不可能任由大火蔓延，就算已经来不及救火，也应该有人能逃出去才对，可最诡异的事情就在这里，醉花轩里的人几乎都死在了火灾里。”赵南星说道。
“你刚才说几乎，这么说还是有人活着？到底是谁？现在在哪？”杨捕头忍不住插嘴问道。
“我是后来才知道有幸存者的，你先听我把前面的故事说完。当时我仔细检查了那些烧焦的尸体，发现有很多尸体身上都有刀剑的伤痕，想必起火之前醉花轩里发生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没有被杀死的人也没能躲过大火。醉花轩背后牵扯很多达官贵人，我不敢擅作主张，便回去禀报向侃，我本以为他会调集更多人手调查此事，可谁知他对醉花轩的案子一点也不关心，还让我尽快结案，弄得我百思不得其解。出了衙门，师爷偷偷对我说，让我把这案子当普通的失火案处理就行了，那会儿我正是热血当头的年纪，我觉得师爷此举是在看不起我，所以我决定靠自己查出真相。”说着，赵南星叹了一口气，后悔当年的一时冲动。
方博文心说你也是个不开窍的家伙，师爷这明明是在暗示你不要自找麻烦啊，你偏偏要自讨苦吃。
“那时我一直在想，能在一夜之间屠杀醉花轩数百人，肯定带了不少人手，附近应该会有目击者，所以我走访周边的店家和住户，却没有找到人证，醉花轩又只剩一片废墟，我也没能找到物证。是我低估了这些凶徒，他们训练有素，下手干净利落，醉花轩周边的人还没发现异常，屠杀就已经结束了，等大家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醉花轩已经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调查一时陷入僵局。”
“那就奇怪了，那群凶徒还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不成？”杨捕头认真地思索着，似乎把自己代入了当年的赵南星。
方博文鄙夷的看了一眼杨捕头，说：“你这脑子还当什么捕头，我想那些凶徒要么是扮成嫖客混进了醉花轩，要么就是借着夜色从醉花轩背后的春江上岸，避开了人们的耳目，杀人放火之后，趁人们注意力集中在火灾的时候混在人群中偷偷溜走。”
赵南星笑道:“方兄果然聪明，只是听我讲述一遍就能想到这么多，我没你这么机灵，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换了个查法，江城有很多醉花轩的常客，其中有一部分当晚不在醉花轩，逃过一劫，我找到他们询问有关醉花轩的事情，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在惨案发生之前，醉花轩的老鸨和一位客人起过争执，那客人还大闹过一场，你们猜猜那客人是谁。”
“向千冲？”方博文脱口而出。
“厉害，一猜就中。醉花轩为了迎合一些客人的嗜好，会用各种手段弄来貌美如花的处子，然后让各位客人出价，价高者，就能...你们懂的，若是出价合适，甚至还能买回家任你处置，向千冲就是其中一位客人，不过他是县令的儿子，他出价以后，没几个人敢跟价，经常以低价买走这些姑娘，所以老鸨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实际上是恨他入骨。我听那些嫖客说，那天醉花轩不知道从哪绑回来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孩子，老鸨本来想借此大赚一笔，可向千冲那小畜生又来了，大家都觉得这姑娘又要被向千冲买走的时候，有个人却出了更高的价钱。”
“谁这么大胆子跟县令儿子抬杠，那女的漂亮到能让人失了智？还是说跟价的那个人也是位公子爷？”杨捕头问。
“跟价的那位，我一开始也没打听到他名字，但我敢肯定他不是什么公子爷，听嫖客们的描述，他衣着打扮贫寒，又像是个读书人，先管他叫酸秀才吧。台上的姑娘看见了秀才后，发了疯似的，一直都在拼命挣扎，也不知道两人到底是爱人还是兄妹，先不管他俩啥关系，反正秀才和向千冲竞价到最后，居然是秀才把姑娘带走了。”
“那向侃又不是什么清廉好官，贪的钱分了不少给他儿子吧，这秀才比向千冲还有钱？”杨捕头有些难以置信。
“秀才不是用钱赢了向千冲，而是拿宝贝作为替代，可能是他家里的传家宝。老鸨看了那件宝贝之后，欣喜若狂，也顾不得向千冲是县令儿子了，当场把姑娘交给了秀才，只可惜我没打听到那是什么宝贝。不过向千冲当然不服啊，跟老鸨吵了起来，闹得大家不欢而散。一周后，就发生了醉花轩失火案，我觉得这两件事情肯定有关联，但我又不能直接去问向千冲，所以，我试图找到和他竞价的那个秀才。”赵南星说道。
方博文心想，醉花轩都没了，那个秀才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当时我一直想找到秀才，可没想到误打误撞，反而找到了醉花轩的幸存者，是个丫头，她叫素素，案发的那天晚上，她因为忤逆客人被老鸨狠狠教训了一顿，关在了春江旁边的地窖里作为惩戒，没想到反而逃过一劫，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奄奄一息，差点被饿死。”
“你们早些时候为什么没发现她？”杨捕头问。
赵南星解释道：“我又不知道醉花轩在春江边上还有个地窖，而且素素是被捆住手脚堵住嘴以后关进去的，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幸好有个小孩在附近遛狗，那狗对着地下狂吠，小孩好奇，去看了一眼，我们这才知道里面原来还有个活人。把人救出来以后，我问她醉花轩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如同刚才方兄所言，凶徒的确是从春江渡河而来，有很多脚步声，她在下面听得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她听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一个经常出现在醉花轩里的声音。”
“一定又是向千冲那个混蛋！”无需赵南星说出口，杨捕头就猜出来那人的姓名了。
“对，又是他，向千冲似乎在和谁交谈，可惜向千冲很快就走过去了，素素只听到了一小部分内容，向千冲说：‘我怎么敢骗您呢？宝贝就在醉花轩，我亲眼看见的。’这就是素素听到的所有内容。”
方博文心里越发惊讶，冷汗直流，这件案子似乎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
“听完素素说的话以后，我明白为什么向县令对这件案子爱答不理了，因为他儿子也牵涉其中，百姓的父母官，为了包庇自己的儿子，就能置几百条甚至上千条人命于不顾吗？江城的千千万万个百姓难道要任由他向家蹂躏吗？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了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我打算调查向千冲，查清楚他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然后将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赵南星的语气里透露出无尽的悔意，这些年的折磨已经把他从一个正直的捕头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乞丐了。
“我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向千冲，为的就是能够接近他，调查他，那段时间我就像狗一样围在向千冲身边，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虽然我没查出他口中的主人是谁，但我却意外发现了那个秀才，准确来说，是向千冲找到了那个秀才，那是一个大雨天，我跟着他们出了城，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叫横沟村，村里有个山坡，秀才被绑在山坡的树上，向千冲对随行的人说，这秀才叫做平安，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丢了面子，还夺了他的美人，该不该杀？我没想到他居然无耻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随行的人居然连声大喝该杀，真是一群畜生！向千冲威胁平安，让他把宝贝和姑娘交出来，可以饶他不死，那酸秀才也真有骨气，死活都不肯说出宝贝和姑娘的下落。”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宝贝已经给了醉花轩老鸨了吗？怎么向千冲又来找平安要宝贝？”方博文问道。
“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有靠你们自己去寻找答案了。威逼、利诱、酷刑都试过之后，平安还是不肯屈服，向千冲恼羞成怒，打算杀了他，这时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就是那个漂亮姑娘，她抱着一个很长的盒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像是个剑匣，想来盒子里装的，就是向千冲要的宝贝了。”
“这傻姑娘不是羊入虎口吗？”杨捕头激动地说道。
“是，这姑娘太傻了，她以为用她自己和宝贝就能换来平安的一条生路，向千冲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呢？眼看着姑娘要被掳走，平安即将命丧刀口，我实在是忍不了了，当时我离向千冲很近，我本想一刀劈死向千冲，可我没想到他甚至都不需要手下护卫，三拳两脚就把我放倒了。”
杨捕头一阵无语，不知道该说是赵南星太弱还是向千冲太强。
赵南星对着杨捕头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告诉你，我的身手在衙门里至少能排进前三，方兄可以作证，我敢独自一人去接近向千冲，就是因为我对我的本事有着绝对的自信，向千冲肯定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不然我不可能会输给他。之后向千冲踩在我的头上嘲笑我，折磨我，他说他早就知道我一直在调查醉花轩一案，这次带我来，就是想要把我和平安一起收拾掉，那个畜生毫不犹豫地杀了平安，然后调转剑锋刺向了我的胸膛。”
赵南星撩开上衣，遍体鳞伤的身体，尤其是左胸上那一道骇人的伤疤，述说着向千冲的残忍。
“幸好我心脏偏右，一时之间也不至于丧命，又自幼习武，精通龟息之术。他们以为我死了，就任由我曝尸荒野，直到路过的村民发现了我，带到了村医那里，我才捡回一条小命，不过我伤势太重，留下了后遗症，一点力气都用不出。但我还是没有放弃，我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了江城，我要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我要让姓向的知道，江城不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地方！我坐在向府门口，我要在大街上宣告他们的罪行，让全城百姓都唾弃向家！可还没等我说话，我就被看门的仆役踢倒在地，他们辱骂我，说我个臭要饭的居然要到县令家来了，让我赶紧滚，就连往来的行人也在不停地耻笑我，我这才明白，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在他们眼里，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乞丐而已，你知道当时我有多伤心吗？我拼死拼活难道只能换来大家的侮辱吗？我的自尊，我的傲气，我的信念在那一刻被人彻底粉碎，我狼狈地离开了向府，从此流落街头。可笑啊，我豁出了性命保卫的江城里只有你一人认出我来，连衙门里的同僚都不会多看我这乞丐一眼，没有人在乎赵南星为什么会凭空消失，更不会有人愿意去寻找赵南星。”赵南星说着说着，竟然有了一丝哽咽，眼角也泛起了泪光，可见他这些年中蒙受了多少辛酸委屈。
方博文俯下身去，紧紧抱住赵南星，他本想开口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方博文和衙门里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当年赵南星失踪衙门里人尽皆知，他什么都没有做，很久之后，他在街上认出沦为乞丐的赵南星，他也只是偶尔施舍一点饭菜，为了自保，从来不问赵南星发生了什么，要不是为了帮老杨查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赵南星为了江城付出过多少，他没有资格出言安慰赵南星，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紧紧抱住赵南星，给这个男人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破旧的草房里，一个男人的哭声不断地回荡在江城的夜空之中，试图哭诉心中的痛苦，试图哭尽内心的仇恨，试图哭醒江城那沉睡已久的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