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火伞高张,韩天虎此时的心情,比这正午的骄阳还要焦躁。
自那名鬼兵自缢后,韩天虎便带领着武侯,开始在全城搜捕逃跑的另外三名鬼兵,但那三名鬼兵却如同石子撒进了戈壁,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望楼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韩天虎知道,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匿迹,说明他们不仅对骆驼城的地形了如指掌,而且在城内定有藏身之处,只是骆驼城内混杂了来自东西方地域的各色人等,粗略估计至少也有八九万人,想要在短时间内挖出鬼兵的藏身之所,绝非易事。
忙活了一个上午,不但一无所获,还折损了十多名武侯,韩天虎自是少不了武侯们的一顿抱怨,无奈韩天虎握有镇夷司令牌,且上面早有指令,要他们尽全力配合韩天虎行动,众人发完牢骚后,依旧遵照韩天虎的安排,各自带着人马,骂骂咧咧的去排查鬼兵的藏身之所去了。
韩天虎并没有同武侯一起行动,因为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曹琼自被望楼跟丢后,至今杳无音讯,不过就在刚刚排查鬼兵行踪的过程中,一位路人向武侯反应了一个重要情况,就在今日巳初前后,他路过互市北门时,远远看见四名狼卫,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抬入了皇城,且根据路人的描述及事发时间点的推测,韩天虎觉得此人定是曹琼无疑。
皇城并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但韩天虎还是决定要去闯上一闯,他带领着四名武侯,一路穿过互市大街,径直来到了皇城门口,韩天虎瞥了一眼守在城门口的四名狼卫,毫无顾忌的就往里闯。
“干什么的!商会禁地,不得擅入!”两名狼卫已经把马刀叉到了韩天虎的胸前,另两名狼卫也迅速向这边靠拢过来。
“镇夷司办事,拦路着死!”韩天虎亮出了手中的令牌,这是一块金灿灿的铜牌,上书“镇夷”二字,韩天虎与曹琼相处数日,耳濡目染中已学到不少,这一招就用的颇有曹琼风范。
“管你什么镇夷司,没有商会的通行令符,谁也不准进!”狼卫回答的异常坚决,用马刀硬生生将韩天虎逼退了一步,四位武侯瞬时拔出兵刃迎了上去,“胡夷小儿,敢在我大隋土地上放肆!”
韩天虎非但不加阻拦,居然自己也抽出了短刀,他知道,只有把事情闹大点,让管事的人出面,兴许才有机会进入皇城,而如果回到甘州府衙去走官办程序,怕这时间耽搁不起,所以韩天虎只能出此下策。
眼看着冲突即将升级,突然从韩天虎身后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西域商会可不是你大隋土地,不得造次!”
“参见萨宝!”四名狼卫收起马刀,后退三步,把右手放在胸前,冲来人就是一躬。
韩天虎知道,西域人口中的萨宝便是商主、商队之长之意,而来人鹤发童颜神采奕奕,满脸金黄色胡须更是光彩照人,一根乌木拐杖则把地面敲得当当直响,此人正是西域商会会长康老和,韩天虎在甘州署衙当值时见过此人,遂识趣的一挥手,武侯们一起收起了兵刃,只是汉人常常鄙视胡人,故韩天虎对康老和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敬意。
“不得对韩副尉无礼,全部退下!”狼卫见韩天虎对康老和如此不敬,刚要动怒,便被康老和拦下了。
“你认识我?”韩天虎只是与康老和有过几次照面,并没有任何交集,没想到康老和居然认识自己,这让韩天虎着实惊讶。
“韩副尉仪表堂堂,让人过目不忘。”康老和回应了一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其实韩天虎不知,康老和是东西商路上资历最深的商人之一,而作为商人,最大的资源便是人,所以康老和练就了一项看人过目不忘的本领,当然对于韩天虎更是不例外,因为他在甘州署衙身居要职。
韩天虎听得出,这是一句敷衍的漂亮话,但能被别人记住,况且是被东西商路上大名鼎鼎的康老和记住,一股虚荣心油然而生,他对康老和的芥蒂也就小了不少,两人简单寒暄后,康老和邀请韩天虎上了自己装饰豪华的马车,一起入了城,而那四名武侯,则提前返回了互市署衙。
马车缓缓驶过护城河,一路经瓮城进入皇城大门,再穿过高约二丈的拱形门洞,一条宽约三丈的大道直通北墙,北墙下原是北凉皇帝的行宫,但现已是西域商会的总部,同时也是康老和的府邸。
韩天虎边与康老和寒暄,边好奇的掀开马车窗口的饰帘向外望去,但见大道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二进或三进小院,装修之豪华,布局之气派远超韩天虎想象,从大道两侧的支路再向西望去,不远处似有一处湖泊景观,上面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大道东侧则是一个广场,广场边上尽是一些灯红酒绿之地,门前车马如龙。
一刻后,马车来到了商会大门前,待马车停稳后,马夫立刻在车辕下放了一支长凳,韩天虎踩着长凳率先下了车,康老和则在车内简略整理了一下衣冠,后被马夫搀扶下来。康老和刚一下车,从大门里便冲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笑眯眯的冲韩天虎打了一声招呼,后赶紧伴随着康老和一起缓步入院。
管家一路都在不停向康老和汇报商会事务,而康老和又听的极其认真,时不时停下来点评几句,就这样走走停停,行进速度自然慢了不少,韩天虎也不好催促二人,只得跟在他们身后,好奇的观察着这个曾经的皇帝行宫。进入大门后,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耳房,左耳房为守卫们夜宿和休息场所,右耳房则是管家的居所,不论何人到访,管家都应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贵客迎门自是即刻出迎,普通人来访,则要根据来人身份选择通报或者拒入。
再往里走,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广场四角各有一尊一丈见方的铜鼎,铜鼎中盛满了清水,主要用于防止院内建筑起火,广场中央则立有一尊高约三丈的大鼎,大鼎四周各书有“诚、信、仁、义”四字。
广场的两侧则各有一间厢房,东厢房门头立有一块黄金牌匾,上书“重诺守信”四字,这里主要是处理商会具体事务的办公总署。西厢房门头也立有一块黄金牌匾,上书“保家护财”四字,这是胡商狼卫安排具体防卫事务的办公总署。此时,两个厢房内进出者络绎不绝,忙的不可开交,除了这些人的服饰还保留着胡风,整个庭院的布置俨然一个中原商会的派头。
再往前走,广场的尽头有一座大殿,大殿两侧各有一扇偏门,此门直通商会总署后院,后院乃康老和个人起居场所,非至亲之人很难进入,而在后院之后,则是一个装饰奢华的后花园,专供康老和家属游玩。
韩天虎跟随康老和步入大殿,只见正堂上即无关公也无佛陀,而是一张双女画像,这张画像是袄教尊神,左侧女子为善女神,右侧女子为恶女神,因袄教不是一神教,也非多神教,而是一种独特的二元论宗教,其宗教认为善与恶不断斗争,结局则是善取得最终胜利,故有此画像贡为尊神。
韩天虎在左侧尊位坐定,又和康老和简单寒暄几句后,各种茶水食点便已上桌,康老和突然笑眯眯的问道:“不知韩副尉登门有何贵干?”
“我有一同伴,在追击歹人时突然失踪不见,不过有路人说是被你们狼卫擒获,故特此前来查看此事真伪。”韩天虎冲康老和一抱拳,然后恭敬的说道。
“哦?竟有此事!”康老和把管家叫到近前嘀咕了一阵,管家看了韩天虎一眼,悻悻的退了出去,康老和则继续乐呵呵的说道:“皇城太大,进出者甚多,查问还需片刻,韩副尉可先在此饮茶,歇息须臾。”
“感激不尽!”
“不知你那位同伴是何许人也,竟劳烦韩副尉如此费心?”康老和端起茶盏,向韩天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小老与他相处数日,略有些感情罢了,对了,他叫曹琼,想必萨宝应该认识。”韩天虎回应了一个请的手势,端起茶盏轻轻泯了一口。
康老和一听到曹琼二字,刚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但转即又装作身体有恙咳嗽不止的样子,坐在那不停喘息,旁边的内侍赶紧上前,帮康老和轻轻捶着背。因康老和这几日一直在河西各处的钱庄巡视,故对张掖郡内发生的事知之甚少,突然听到曹琼在查案,心中不由一惊,若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裴矩是不可能动用曹琼的,而此时,曹琼又被他西域商会挟持,不知这案子是否与他西域商会有关,但这也只是瞬间的疑虑,康老和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向韩天虎摆摆手,以示歉意:“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曹琼与康老和之间的过节,韩天虎早有耳闻,所以他才如此笃定的认定曹琼就在皇城,只是康老和不愿说破,故他也装作毫不知情:“萨宝执掌东西商路,受万民敬仰,定能益寿延年。”
“有些人可是巴不得我早点去死呢!”康老和轻轻啖了一口茶,似在开玩笑般的笑道。
“东西商路可是连接中原与西域之间重要的经济文化通道,但因中原多年战乱,这条商路早已接近废弃,近几年在萨宝的精心组织下,商路又重归繁荣,不论是对我大隋,还是西域,萨宝都是功不可没,哪有这等不识时务者?”
“可是你们的裴侍郎就偏偏和我过不去,不止一次要求我们解散商会。”康老和不经意的瞥了韩天虎一眼,似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韩天虎虽是军人出身,但对政治也略有耳闻,康老和重振东西商路,使其逐渐繁荣,确实功不可没,但随着西域商会的不断壮大,它对隋朝来说,反而成为了一个毒瘤,一则是朝廷不能对西域商贾进行直接管理,二则是西域商会垄断着东西商路,所有进入中原的西域胡商,都必须将自己的货品按康老和规定的市价转卖给西域商会,然后再从西域商会手中购买到来自中原的物资运回西域,胡商们就这样被西域商会无条件的压榨利润,再加上上交给隋朝的税金,西域商贾们过的并不轻松,这也使得裴矩的很多改革政策无法落地,裴矩数次与西域商会公开博弈,但均因西域商会在河西早已根深蒂固,且在朝廷中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裴矩每每都是无功而返,所以裴矩和康老和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韩天虎并不想对此事有所评述,故回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在下军人出身,只知行军打仗,对萨宝说的这些并不在行,遂不敢妄加评论。”
康老和听闻此言冷笑一声,正欲开口说点什么,突见管家领着一人匆匆而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康老和的长子康大成,康大成在向康老和请好问安后,随即与韩天虎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各自落座。
“父亲,孩儿昨夜便已至此,无奈您西巡未归,故未能当面请安。刚刚一听闻您返回商会,我便极速赶来,数日后,隋帝杨广将西巡张掖,裴矩要求我们西域商会于三日内完成南城官市的入驻,不知父亲大人有何打算?”康大成开门见山,率先打破了沉默。
“萨宝大人,既然查访还需片刻,不如我先行告退,等一有消息,您再知会于我,可否?”韩天虎听闻康老和父子将要商讨商会事宜,自己夹杂在当中,恐影响二人商议正事,故当即提出告退。
“韩副尉不是外人,父亲但说无妨!”康大成挥挥手,示意已经离座的韩天虎继续落座,韩天虎见康老和没有表态,又不好自作主张独自离去,只好继续坐回原位,听父子二人商讨相关事宜。
康老和看了一眼韩天虎,又看了一眼康大成,随即面无表情的徐徐说道:“裴矩硬生生把南城官市正街的五百家商铺,全部塞给了我西域商会,若三日内不能将这五百家商铺尽数开张,裴矩就要关停我西域商会,夺我经营商路之权,这不摆明了是在刻意刁难我们吗?”
“天杀的裴矩,我弄死他!”康大成突然拍案而起,搞的韩天虎一脸尴尬。
“大成,韩副尉在此,不可胡言乱语!”康老和一脸温怒,冲韩天虎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意思已经非常明了,而韩天虎则赶紧端起茶盏,低头自饮起来,似是什么也没听见。
“父亲,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康大成完全当韩天虎不存在,依旧高声问道。
“三日内,让这五百家店铺开张,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吧,裴矩刻意针对我们西域商会,得有人助我们加快进驻速度,否则按照甘州署衙的要求,所有进出货物都要进行层层安检,就是十日,我们也未必能成。”康老和面露难色,说的很是没有底气。
“父亲,这有何难,韩副尉不就是现成的免检符嘛!”康大成一脸惊喜的指向韩天虎,韩天虎听闻此言,一口茶水差点喷将出来。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糊涂了,贵人就在眼前,我还忧虑个甚,怕就怕,韩副尉不肯帮忙呀!”康老和拍着桌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圣人届时会莅临南城官市巡视,并在此召开万国盛会,故甘州府衙才会对进出南城官市的货物进行严查,况且我官职卑微,怕是很难……”
“韩副尉过于谦虚了,只要韩副尉愿意,就没有韩副尉办不成的事!”康大成笑眯眯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韩天虎的肩膀:“需要多少金币,你可以随意开价!”
“康公子,这真不是钱的事!”韩天虎一脸难色。
康老和也一脸堆笑的走了过来:“我们是商人,利益才是第一要义,只有隋朝安定繁荣,东西商路才能够持续,我们也才能从中获取更大利益。隋皇帝西巡河西,我们当然希望一切安好,若真出点什么事,中原又回到乱世之中,那对我们没有丁点好处,你说是与不是?我们能有此打算,根本的宗旨也是希望尽快进驻南城官市,为隋皇帝西巡贡献微薄之力,以此重振东西商路,从而获取更大的商业利益,岂会趁机制造混乱,自取灭亡?”
韩天虎双手抱拳,冲康老和深深一躬:“萨宝大人所言句句在理,只是在下真的官低言微,实属力所不能及也。”
“好一个力所不能及也,那二十八名四方馆暗桩的名单,也是你力所不能及也?”康大成看着韩天虎,一脸阴森的冷笑。
韩天虎听闻此言,脸上肌肉连跳数下,然后忿忿不平的说道:“若不是因我父亲病重,我岂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事!况且当时,你只是说让我提供暗桩名单,并保证不伤他们一分一毫,没想到……你们真的太卑鄙了!”
“韩副尉不必太过自责,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就是圣贤也难逃此劫,我本也没想要杀了他们,怪就怪曹琼吧,他来的不是时候,是他惹恼了我!”康大成皮笑肉不笑的望着韩天虎,似乎很享受他那极度煎熬的表情。
“不,我这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这可关乎到圣人安危,社稷安宁!”韩天虎不停的摇着头,似是对之前所做的事很是后悔。
“韩副尉过虑了,我们只想尽快入驻南城官市,又不是谋反叛乱,怎能扯上圣人安危、社稷安宁?况且话又说回来,我们这是在帮大隋杨威,树万邦来朝之荣啊!”康老和语重心长的补充道。
“可我真的做不到!”韩天虎回答的异常坚决。
“韩副尉不必这么早就下定论,令堂我已于昨日请至府中,好吃好喝伺候着,绝不会受半点委屈!”康大成似笑非笑的说着,语气中满是阴冷。
“你!你们……”韩天虎听闻康大成劫持了自己的父亲,气的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管家,你先送韩副尉回去,让他好好考虑考虑,明早定会有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答复!”康大成笑眯眯的冲管家一招手,只见管家端着一个盖有红布的方盘疾步走来,康大成掀开红布,底下竟是百枚金币:“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事成之后还有百金币奉上,望韩副尉笑纳!”
“我不会收你一分钱!”韩天虎说的很是义正言辞。
“不急,不急,韩副尉还是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不要这么着急下定论,这样对谁都不好!”管家客气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韩天虎气哼哼的一甩衣袖,极速出了门。
“你什么时候劫持的韩副尉令堂?”康老和看韩天虎已经走远,遂转头责问起康大成,因韩天虎的官职在张掖郡也不算低,劫持人家父母这么重大的决定,康大成居然没有和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的实施了,实属大不孝也。
“父亲息怒,我并不知道韩副尉今日会到此处,故并没有劫持他的父亲,但如果父亲同意,我现在马上安排!”康大成毕恭毕敬的屈身一躬,脸上满是笑意。
康老和愣了一下,转即明白了过来,康大成这是看到韩天虎在此,临时想出的一个小计策,从而逼迫韩天虎帮助西域商会,完成快速入驻南城官市的相关事宜,遂哈哈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儿子,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哈哈哈……”
“孩儿还是觉得,应该把韩副尉的父亲请过来,好生伺候着!”康大成向康老和又是一躬。
“请!一定要请!但千万别惊着老爷子!”康老和略一回味,觉得事已至此,也唯有继续走下去了。
“是,孩儿即刻去办!”
“等等,曹琼是你抓的?”康老和突然叫住了正欲退下的康大成。
“曹琼被抓了?”康大成一脸疑惑,不知康老和所问何意。
“好了,你去吧,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康老和摆摆手,望着康大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经意间轻轻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