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儿,可是生兄长的气了?”
墨文晏面覆薄纱,平日里好看的杏眼此时目光淡淡,像黑夜里的一缕萤火,忽明忽暗,让人分不清是悲是喜,是恬淡安然,还是梨花带雨;
她长高了,一派身形倩丽,举止端庄,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眉眼弯弯,天真烂漫,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她甜甜的喊着长兄,露出几个并不好看的牙齿。
他的眼神由玩味而变得紧张起来,不自知的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墨文晏冻得通红的小手,见她往后缩了缩,才自觉是太唐突了。
他结实的胸膛将冬日里黑夜的肃杀挡在身后,屋檐下一排排六角坠莲的宫灯飘扬回荡,五彩缤纷,灿若星河,墨文晏欲想回答什么,但一别三年,想要同他分享的时光太多了,见到他那满面紧绷的神态就更吐不出一个字,只好从门间定定移开了身子,示意他进来。
门外之人这才松了口气,气定神闲入内便开始顾自饮茶,还不时故作轻松赞扬道:好茶!
那美丽的侍女也不知何时早已知趣离开,墨文晏轻轻掩了门坐在他身旁。
“兄长今日怎的饮了这样多的酒?”她知墨文卿海量,连老酒鬼抱朴子见了也是汗颜,但却不轻易多饮,因此从未见过他今日这般一身酒气,面色绯红。
“小酌了几杯。。。”沉默半晌忽而又抿嘴道:“一时不忍,便贪了杯。”
他总不好说是为了将他人灌醉,好来见她,但他知妹妹一向聪颖,怕她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一面又觉得自己面上凛然,定是不会被察觉,只是左思右想间,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就更红了,看到妹妹粲然一笑,这才反应过来。
二人对坐都不在言语,寂静听风雪,良久,墨文卿靠前猫手将她面巾除去,轻扶她低垂的眉眼,她却柳眉一竖,淌下一缕鲛人泪,拭去面上的泪痕,小心翼翼的如同儿时一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宽大的肩上。墨文晏倒也是配合的很,只是委屈的小声抽泣不再言语。
墨文卿轻轻拍着她的肩道:“晏儿想哭就哭吧,兄长也并不会说出去的。”说着垂眸看向身旁的可人儿。
“兄长上次回来还是及冠礼那年,这一去又是三载,连同晏儿写给你的书信也是甚少回了;此次回府后又不辞而别,在这孤竹城里美人相伴。。。。。”
“我的傻晏儿,你说的可是这些书信啊?”墨文晏抬头,见他从胸口摸出几面带着温热的绢布来,细细观之,正是自己所写的尺素,不解间,听墨文卿继续道:
“兄长虽有别驾之职,但都督其人狡黠多疑,书信多有不便,书与父母亲的家书,他亦是要暗中察看方能寄出。”
外人都知王墨两家私交甚好,却不知为何;外人都道都督王仲朔惜才,擢升墨家长子墨文卿为别驾从事官,辅佐都督总理众务,却不知他处处受人牵制;初时他不知为何,深究之下,也了然没有头绪,骤然领了回府之命,原是要带着这个当年八岁才养在府中的妹妹回幽州都督府!
“都督监视你?兄长可是他亲手提拔的心腹,为何这般,如此看来,兄长倒像是在都督府中为质。”她虽是气话,却一语中的。
墨文卿浅笑:“晏儿真是长大了。”旋即话锋一转又问道:“晏儿就没有其他的要同我讲吗?”
墨文晏心中一紧,方才下口的浊酒忽而在喉中回旋,呛的眼鼻难受,一阵激烈的咳嗽下,墨文卿手忙脚乱的帮妹妹轻拍肩背。
墨文晏再抬眸时,一双发红的杏眼泛着泪光,素齿丹唇,我见犹怜。墨文卿满心悔意,本是些戏言,不想却害她如此难受,况且,她还年龄尚小,虽是聪慧,可许多事她并不知晓,又能期待她说些什么呢?
烛火微黄,炉中炭火啪啪作响,二人相顾无言,一片沉寂中,屋外北风带雪呼啸,忽而“咯吱”一声,寒意挟裹着雪花推开了木窗,本就微弱的泪烛一阵跳跃后终究灭了。
墨文卿起身关了窗,拿出火舌子正要点烛,却听得墨文晏问:“长兄此去西山可安好?何时回阳乐府?”娇弱的声音里满是小心。
“只怕还得要些时候……”
光火跳跃着茁壮起来,墨文卿若有所思的侧首而立,矫健的身影在灯火下镶着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明日若雪停了,我便吩咐玉龄送你与沛儿归家,此处不是尔等女子久居之地,下回可勿再如此鲁莽行事,现如今世道已与从前不同,你们若出了什么事。。。”
墨文卿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紧邻并州的匈奴大单于刘阔刚刚黄袍加身自立为王,正在紧锣密鼓筹备西征,东京洛阳又同室操戈;如今赋税徭役之重已使百姓苦不堪言,皇室羸弱更是四方战乱频发,流民四散,穷凶极恶落草为寇者数不胜数,来到幽州避难的更是多如牛毛。
孤竹城位置特殊,富足繁荣之名远扬,又为东西陆上通道唯一所在,而眼前这场大雪于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哦,玉龄姑娘你今日已见过了,就是方才送饭食那位。瞧着虽是位美娇娘,却是外柔内刚,见多识广,颇有敏才。”
半晌,墨文卿才又补充道,再瞧他面上,翩翩少年身上忽而多了些墨文晏看不透的沉着与心事。
言罢,满目温柔的瞧了她半晌,留下一句“早些歇息。”便走了。
继夜的风雪肆掠,锦衾不暖罗袜清寒,扰一夜细碎轻梦,再睁眼时,从孤竹客栈的高楼望去,一片苍茫浩渺的雪色间一团灰褐色的人影浮动。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雨点般的敲门声,来人听着没有动静却在门外唤道:“小姐快些起身,公子吩咐奴家立即带二位小姐离开。”
听声音正是墨文卿口中的玉龄姑娘。
“怎得如此紧张?城中可是出了大事了?”墨文晏向门外的人问道。
“是出了大事,小姐快些起身,待奴家细细同小姐说来。“
女子声音中满是焦急,顾不得主仆礼数顾自一把推开门,把墨文晏赶上牛车,妹妹文沛早已被九兜扛到车上了,只是醒的太早,此时歪着脑袋正补眠。万事就绪,玉龄叮嘱了九兜摘掉牛脖子上的金铃儿,一行人疾驰往东门去。
墨文晏隐隐觉得事态紧急
与城外的流民有关,正要问,坐在自己对面的苗姑娘就如倒豆子般道明了前因后果.
正如墨文晏所想,只是她不曾猜想到区区流民竟已在城门外屯集作攻城之势;且事发突然,孤竹城只作驿站之用,城中并没有足够的兵力以抵挡源源不断涌来的流民,易攻难守,更没有足够的黍米炭火以供其果腹取暖,且流民之中妇人孩童皆有,一旦开战,将戕害无辜甚众.
辽东阳乐郡府公子墨文卿素来威望在外,自然是要临危受命,收城中众商贾之家仆组部曲千余人,又集结守城领军几百人,枕戈待旦以备不时之需。
“那便行造福百姓之举,开了城门,他们过了此隘,谋得了活路,自然安分了。”墨文沛眯着眼如是说。
姐姐轻叹一口气,素手掀开在旁的帘子往外看去,冬日的肃杀清冷迎面而来,形形色色的男子头绑红巾手拄农具急急往城门奔去,女子们藏在阁楼之上探头向外望去,满面惊恐。
“真要是这般好解决之事,兄长也万不会如此焦急,只是如今,你我要回府怕也不是那般容易了。”墨文晏言毕,见妹妹先是一愣,满目委屈,而后竟低声啜泣道:
“我们不该偷跑出来的,都怪你,若不是你,我此时定在房中温酒读书舞剑呢。。。。。。”
明明是你自己要随我一同出来的,不允,竟以告诉主母这样的缘由相要挟,真是好不冤枉!墨文晏心中一阵腹诽,面上却又不能同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妹妹计较什么,只得柔声宽慰道:
“好妹妹,兄长与梁护卫都在,你我二人有何惧,况且妹妹你自幼随父亲习得一身好武艺,怕是一般的匪徒是近不了你身的。”见妹妹面色稍安,心中如释千斤。
忽而车内一阵颠簸后停了下来,玉龄忙拂起车前的帘子探出身去问“怎的停了?”
九兜回道:“已到东门,只是大门紧闭,闻是暴民已将城门外团团围住,此时怕是出不去了!”
墨文晏垂眸思索片刻问道:“我兄长何在?”苗姑娘恍然大悟般说此刻该正是在城楼上呢,于是在前引路,墨文晏则牵起哭哭啼啼的妹妹,往城楼上寻去。
城上,墨文卿正与一身甲胄的守城领军商讨应对之策。眼下城下众人愈聚愈多,鱼龙混杂,所谓穷凶极恶,一旦入城,这孤竹城中免不了要被洗劫,掳掠之事更有之;
中州战乱,辽东边陲之地已是昭国最后一方平静所在,若流民经此关隘散进幽州与平州,混在其中的匈奴细作趁机作妖,来个里应外和,那时便回天乏术了。
可若不开门。。。。。,
城门上兵甲个个剑拔弩张,只待金鼓一鸣,一声令下便能百剑齐发,可箭之所指,积雪齐腰处皆是老幼妇孺,伤残弱士。
人们怀着对生的渴望,不远万里跋山涉水预想着亦能分享辽东的太平,此刻只需开了城门,他们便离活着又近了一步。他们团团跪倒在城门处,哀生恳求,哭声震天。
“城门定是要开的。”墨文晏走进屋内,撞破了屋中的沉寂。“百姓只是要活下来,又有何错?如若因噎废食,宁可错杀万人不可放过一个匈奴细作未免太过残忍。如今流民饥寒交迫,最要紧的当是救他们!”
墨文卿回头,见文晏领着文沛一身红锻披风冒着寒气进了屋,又将头上的帽往耳后一扶,帽子软软的耷在脑后。
“兄长你预备如何做?”墨文晏走近哥哥身边满目担忧的发问。
方才一言未发的墨文卿此刻正背手向城外望去,远方天际阴云密布,哭喊声随着阵阵北风灌进耳朵里。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怕是一场大雪又要来了。”他转身扶两位妹妹在炉火旁,对身边的领军道:“守卫长,你手中有多少兵力?又有多少兵器可供使用?”
“这……….眼下有兵力不足千人,且分散在四方城门,兵器嘛,………..”
“我知大昭律法地方不可养私兵,凡官府兵士所配兵器要多上一乘,如今祸起中州,朝廷自顾不暇,地方配给鲜有按时到达的;如此这般,守卫长可有胜算。”墨文卿陈词侃侃。
一旁的守卫长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他这个守卫长如今只是空有虚名,若不是阳乐府救济,只怕将士们连口热饭亦是吃不到,于是说道:“小人见识短浅,少有决断,只盼公子拿出个办法来。”
“既如此,那便开城门吧!”
屋内众人屏息。
墨文卿轻扯嘴角继续道:“开城门之前仍有些事情要做。孤竹素来富庶,城中商贾店家自然屯粮无数,此时也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且城中多处宅院久置,正好用作难民安置之处。。。。。。。。。”
晌午时分,一声令下半开城门,老幼妇弱先得恩沐,悲感于天,不住扣头谢上苍好生,一旁的玉龄掩面笑道:“阿嫂何曾见天怜人,那是阳乐府的墨大公子仁善好施,尔等一应吃食住所,日后都是要墨府填银子的。”
墨文晏含笑抿抿嘴,埋头一勺勺往碗里添粥施给众人,妹妹见状又无头苍蝇般跟着苗姑娘招呼众人往安置处去;这一忙,已近日暮了,抬头向天空望去,日落处一片烟霞。墨文晏只觉头晕目眩,叫来兵士问兄长何去,说是仍在安置男众,忙军务。
因着身体不爽快,只得顾自回客栈躺着。合上双眸,天旋地转,胸中直发呕,身体如同负了千斤重被丢进冰窟里,实在难受,昏沉睡去。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妇人云鬓金钗,绫罗绮衣,言笑晏晏,悠悠唤着自己的小名:“晏儿,晏儿。。。。”却总瞧不清她的脸,握不住她的手。
“晏儿。。。。”
墨文晏忽的抓住了眼前的手,心中惊喜道:“母亲我抓住你了,抓住了!”,无力的睁开眼,昏黄的烛火下,长兄一脸的忧心映入眼帘。
“只要晏儿愿意,长兄何时都在。”墨文卿正说着,指间握着自己的手却轻轻的松开了。“晏儿病了,开始说胡话了,都是为兄不好,竟让你如此劳累,你身子骨本就弱。”
说着从身旁侍婢手中接过药汤,在嘴边轻吹,而后一勺勺送入墨文晏口中。
“公子不必担心,方才大夫说了,不过是天寒劳累所致的风寒罢了,吃下药去再歇息两日便会好的。”
听闻身后的女侍如是说,墨文卿不置可否,只问了句“三小姐可睡下了?”女侍应声答睡下了。
一碗药汤饮尽,墨文晏又沉沉睡去,墨文卿出了门去,对早已候在一旁的梁肖君问道:“可安排妥当了?”
“回少主,都已妥当,天见亮就可出发。”梁肖君双手执剑握在胸前含首答道。
“嗯?”墨文卿面露愠色,“不是同你说过了吗,唤公子!”话毕甩袖而去,梁肖君急急跟在后面,嘟囔了句“这不是没人听见吗?,少主!”
“如今打紧的是,众人之中混进的匈奴细作,正起哄要造反抢粮,他们已杀了前去探查的兵士,守卫长方才正带了一队人马赶去。。”
“你不早说!快领我去”墨文卿震怒之下,一双鹿眼沉沉,瞧见远处火光滔天,杀戮之声四起,于是忙提剑赶去。
上马揽辔间不禁回望,夜风清冷,黑暗中墨文晏房中一点灯火煌煌印入眸中,只这一眼,他心中却已思虑万千。
马踏东风远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墨文晏再醒来时,回府的马车已行了快半日了,完全清醒后才思及兄长何处,玉龄幽幽答道:“公子说二位小姐先行回府,他一日后便能….便能回去。”
为何不一同回呢,墨文晏想起昨夜的梦,兵刃交锋之声在耳畔响起,墨文卿背着自己上了马车嚷道快走快走!
他笃定的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