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刀一掷,刀身一半直直插入雪地里,厚厚的积雪仿佛遇上了烧得滚烫的油滴,顿时嘶嘶尖叫着,腾起一片白雾,他面无表情,将一件单薄裘衣披到身上,左臂上粗大的铁环和锁链叮当作响。
“看清楚了吗?”他轻声向着眼前的那位少年说道。
少年一身北蛮装束,却不像寻常蛮人那样早熟,身材修长而细瘦,细软的头发经人悉心梳洗,束成数十缕小辫子,垂在脑后,他冻得鼻尖耳朵通红,一边跺脚一边往手里呵气,问道:“洛尔希不怕冷吗?”
北蛮的语言在许多地方显得简单而直白,洛希尔,字面意思是懂得很多道理的爸爸,而翻译成大烆语,则是师父的意思。
“我以前住的地方,要比这里冷得多。”那人将身轻裘的褡裢扣上,答道。
少年又问道:“比秋第库还要冷吗?难怪洛尔希连眉毛都冻白了,那是洛尔希的家吗?”
那人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道:“不,我没有家。”
少年奇怪道:“洛尔希怎么会没有家呢?你既不是大烆人,也不是我们北地诸部的人,洛希尔到底来自哪里呢?”
“哈利莫,”那人忽然捧住了少年的脸蛋,说道:“希望你能把我的话深深记在心里,你是北蛮的皇子,是格虎天神吻过的骏马,是注定要征服天空之下所有土地的男人,你迟早要挥动你雄壮的臂膀,擦亮烈火般的马刀,跨马南征大烆,杀光他们的男人,烧死他们的子女,抢走他们的粮食和金银,将大烆变成我们北地的牧马场。”
他将男孩推到身前,脚尖轻轻一踩,眼前一字排开,全数插入雪地中的刀仿佛活了过来,纷纷从雪地里激射出来,悬在半空,它们或长或短,或厚或薄,悬摆成一圆环,将二人围在内里。
“你很善良,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人扶住了他的肩,肩上的肌肉触感竟出人意料地饱满有力,那人这才知道,眼前这少年比起其他蛮人熊一般的身材,更像是一只伏在雪地里的白豹,虽然年齿稍稚,却丝毫不阻碍他的心如同雄鹰般宽广而强壮。“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奴隶,而现在我已经是北蛮的骨都,是你的洛希尔,是北蛮除了同族以外能做到的最大的官了。”
“这一切,都是你,和你阿爸给我的。”那人顿了顿,十八柄刀忽然在他们的身外飞转起来,将纷扬而来的白雪搅作玉屑银花,披散开去,“而你,你要明白你身上的担子,明白北地百年来的隐忍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对你来说或许太过沉重了,但你完全能够做到,洛希尔也会陪着你,直到死去。”
“挑一柄刀吧,握住刀的那一刻起,天下所有的狼群和雄狮都将为你而吼叫,你将舍弃善良,换上铁甲钢枪,将残忍和绝望带给你的敌人。”
刀阵旋转飞快,一只细长的手猛地伸出,一下将一柄漆黑的刀抓在手中。
“洛尔希,我一定会做到的。”
哈利莫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躲闪,但他依然紧紧握住了所有刀中最长最重的一柄,斩钉截铁地说道。
“洛希尔,我一定会做到的。”
哈利莫跨在一头巨大白狼的身上,低声喃喃道。
这句话像是一只苍鹰,时而隐没在碧蓝的天空中,时而打开雄壮的双翼破开云层,不停出现在他的心里,终于,苍鹰飞越了十年的光景,再次落在了他的唇边。
而他也终于第一次站在了大烆的土地上。
白狼双眼如同滴血的琉璃,暗红深沉,时不时溜溜一转,悄咪咪地瞧一瞧自己的主人,见对方凝视着前方,并无动作,便也不声不响,安静地等待着他。
白狼的毛皮油亮而光滑,看不见一丝杂色,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它的狼吻满是暗红而黏腻的液体,稍微看得细些,便能发现那是凝固不久的血痂和狼嘴里的口水糅杂在一起,丝丝点点滴到平整如切的雪地上。
人血!
白茫茫的漫天飞雪里,一人一狼立在高高的山坡上,而他们的身后,是数十位早已身死的大烆戍卫兵卒。
哈利莫轻轻拍了拍狼头,道:“和洛尔希一起来到大烆的苍州城,我很高兴。”
“洛尔希说了,他这次来大烆,多半是喝不到阿勒多河如同**般甘甜的河水了。”
“洛尔希是个明白生死的人,他是格虎大神派下草原教导我的使者,向来是不屑于说谎的。”哈利莫抬起了右胳膊,上面系着一条细丝绳,其中大半已经变黑,他的声音听不出是悲痛还是愤怒,只是抚摸着白狼的头,盯着眼前那座横江大堤坝,继续说道:“洛尔希这次出来,亲自去求阿爸帐篷里的大巫,要了五百条命丝,分系在他那五百多头狼骑身上,又把最重要的收丝放在我这,只要那边狼骑死一头,我这里了的丝带就变黑一点,现在已经黑了三分之二。”
白狼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哀伤,轻轻低叫了一声,像在安慰他。
哈利莫哈哈一笑,将背上紧紧绑着的那柄玄黑巨刃缓缓拔了出来。
他将刀横在胸前,柄尾处系着一根纯白的细绳,道:“洛尔希并不知道,我偷偷也要了一条命丝,专门绑在他身上。”
“这条江,烆人把它唤作千曲江,其实它的上游,是我北地的阿勒多河。”
“洛尔希,若是你的命丝也变黑了,我就劈开这千曲江的堤坝,让阿勒多母亲永远陪伴着你。”
“至于这苍州城里的烆人,便让阿勒多母亲带你们去见格虎大神吧。”
陈锦的面色铁青,一把提起虚弱得如同烂泥般的陈猎,将龙象驾到他的脖子上,喝问道:“事到如今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你的黑木匣里面会有十多柄其他族人的刀剑?为什么族长的龙冠会在他这里?说不清楚,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陈猎身受重伤却依然不改嚣张气焰,起初还硬气得很,一脸挑衅地看着陈锦,甚至想问问她那青黑毒气的滋味如何,但当他听到陈锦那句“族长的龙冠”之后,脸上登时变了颜色,急转头看向鹿修玄。
鹿修玄低着眉眼,一手持拂尘,一手捏着法决,低声诵经,风雪呼啸中,这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停立当中,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
而那只袖袍碎裂的右手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圈巨大环链,环链冰冷如玉,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无名咒纹,在朔风之中叮叮作响。
“是你!”陈猎呆怔了半晌,忽然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怒嚎般的啸叫。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从陈锦的手臂中脱身出去,他仿佛置身于无边的怒火之中,歇斯底里地冲着陈锦吼道:“你这个废物!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杀我们族人的仇家就在眼前!”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一股横恶劲气当头劈来,陈锦见势不好,赶紧朝他一扑,带着他连滚数丈多远,才将将躲过这道霸道的攻击。
另一边,鹿修玄轻轻收了拂尘,终于抬起眼来,静静地看向两人,道:“陈猎,你可知炼制血煞尸毒,是逆天道之事?”
“你少要放屁!”陈猎疯了般咆哮道:“我带他们来大烆之前,可是亲自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嘿嘿,没想到蛮子们和我想的都一样,我们来这,就是为了杀烆人!就算不幸死了,尸体也要有点用才行!不然到了格虎大神那边,定会吃大家耻笑。”
他一把推开陈锦,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仅剩的独臂一抬,身后数百尸体纷纷升起一股浓郁青黑之气,连先前已被拘灵拿住的那几百活着的蛮人都发出丝丝低吼,片刻后便栽倒下去,身上同样升腾起一股青气,全部汇集到陈猎的身后,形成一团大如日轮的青黑。
马志道大惊,赶紧上前拍了拍那些失去意识的蛮人,将手指放再鼻下一探,发现竟已绝气身亡。
陈猎的白眉此刻已被黑血染就,看起来更显狰狞,他粗重地喘着气,狞笑着看着鹿修玄,道:“我恨了烆人整整一百年,这一百年里,几乎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想起那天,族人的哀嚎和鲜血,他们的死让我愤怒,让我痛如蚀骨,更让苟活着投奔北蛮的我羞愧难当,我想过一死了之,但是我一想到烆人还成百上千地开心地活着我就不甘心!我恨不得亲手将他们杀尽了才罢休,可是如今,我发现我好像恨错了人,原来百年前,在铁龙关的那位道士,是你!”
陈锦呆呆站在一旁,胸膛剧烈起伏着,内心的不安终于爆发了出来,她一把抓过陈猎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沉睡的时候家族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猎一把推开陈锦,狠狠剜了她一眼,对着鹿修玄,怒啸道:“妖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你也给我好好掂量掂量!我身后着尸毒,这里离苍州城这么近,你能挡得住毒气不侵,城里的烆人可挡不住!”
鹿修玄轻轻叹了一声,道:“陈猎,收起来吧,当年之事,是贫道做错了。”
“住口!”陈猎疯魔般吼叫道,独臂一挥,数十道青黑尸毒如箭矢般激射到鹿修玄身上,鹿修玄躲也不躲,任由尸毒在他身上爆发,将他包裹,最后一道中正平和的真气破开尸毒,将其整个消散。
“你这一句‘错了’,是当年陈家数百条人命!你还有何说!”陈猎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喷溅着鲜血,闻人长歌实在没法想象不久前还那般不可一世的白眼眉在鹿修玄面前竟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他也完全无法明白,百年前的隆武中兴究竟还有多少辛酸隐秘被埋在历史的长河里。
饕餮的血脉、极北高墙、趁势兴起的织命、北蛮的突然入侵、十把长刀守国门……
命运的巨轮终于在闻人身上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