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大淵开国元勋闻人冬烈整个光怪陆离的人生轨迹,可以清楚地发现一条十分明显的分割线,在这条分割线之前,他的人生平平无奇,扮演着一名叫闻人长歌的小医倌,每日耽溺于典籍医药,专司江湖异士的病厄,但在这条分割线以后,闻人长歌如同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往日温文尔雅的性子几乎不见于外人,在这一点上,《帝国通史》的主要编纂人,也即是当初陪着闻人冬烈一同打下江山的马志道先生曾经不着痕迹地在某一篇文章中提到,他说:从那时起,闻人长歌除了原本医倌的慈悲救人之心,还多了一颗仇恨之心,和一颗救世之心。
而组成这条分割线的,是两个女人。
一人成为了他后来的妻子,也就是在无数传奇小说,诡秘志怪中不停出现的,号称曾以七柄来无影去无踪的奇异长刀和第十七代青云掌教鹿修玄鹿仙人大战数百合(此事由于当时的在场人员要么早已离世,要么含糊其辞,故尚无法盖板定论,姑且存疑)的陈锦。
而另一人则是一名银姓女子,虽然其姓名和身世都早已无迹可踪,遍翻前朝大烆的全部史料,也仅仅只在《风物志·人间至味》中收录了其提供的一条冬笋的烹制方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资料可循。
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后世却普遍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影响要远远超过陈锦,不仅对于闻人冬烈来说,对于苍州城的百姓来说更是如此,城中百姓甚至筹集银钱,自发筑起一座奉月祠堂,专门供奉这位美丽如仙的女子,至今香客不断,这在距离青云山这样道教祖庭不过几里地的苍州,是难以想象的,而青云山对这间不断整修,规模越发大的“旁门左道”竟然秉持了一个暧昧不清的态度,甚至连十八代掌教鹿修缘都曾亲自前往祝香,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当年在苍州城外的芦峰山下,一定发生了一件十分玄妙美丽却又刻骨铭心的事,以至于这位女子久久被世人记在心中。
银如月,这是一个令人一看便忍不住生出无限遐想的美丽名字。
——《大淵:黎明之雪·序言》
“师父您真舍得让我进去啊?”闻人长歌哭丧着脸,对着他的师父闻人冷说道:“我才九岁啊!这地洞里乌漆嘛黑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毒虫猛兽,我万一要是有个好歹,谁给您养老送终啊?”
“呸!”闻人冷一拍长歌的小脑瓜,责道:“就会耍小聪明,什么养老送终,师父我还没活够呢!我跟你说,咱爷俩和老银头做的这笔买卖稳赚不赔,他们天罗这条鲜血之路十年才开启一次,就是用来筛选老银头的入室弟子的,至今都没人过得去,但是这次好像有点希望,现在这条路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了,在里面能活着的都是一个打十个的好汉,进去以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你先亮明身份,然后给我跟定他,有伤你就给我治,凭我教你的本事,还不是十拿九稳给他治好了?最后你俩人出了鲜血之路,咱们回家,你治好的那个人就跟着你银大爷学本事,几年以后轮到你行走江湖了,他再跟着你,你不就白捡一保镖吗?”
闻人长歌十分委屈地点起灯笼,偷偷瞅了一眼师父,小声嘀咕道:“可我不想行走江湖。”
闻人冷眉眼一立,瞪着他道:“什么?”
闻人长歌一哆嗦,赶紧加快了收拾进度,东挑西拣,还想多带几本侠客小说,打算进了洞找个犄角旮旯往里一窝,把这段时间消磨了就拉倒,闻人冷似乎看穿了他这点小心思,大手一张,便把他提了起来,叫道:“没点出息,快去快去,阿福也陪着你去,有啥好怕的!”
闻人冷抬臂一扔,将闻人长歌不由分说地扔进了洞里。
“哎!师父!灯笼!灯笼忘带了!”闻人长歌的声音从甬道里传来,大概是这条地洞修得太深太长,这句话的声音竟越来越远,逐渐消弭在黑暗之中。
“你还真舍得。”银先生是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闻人冷很没形象地搓搓手,得意道:“嘿嘿嘿,忘记告诉你了,我这小徒弟有点天资,天赐之躯,生而刀剑不伤,你鲜血之路里面那些人再怎么厉害,也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能有二品实力便是顶天了,想伤我徒弟,除非冒个一品的来,怎么了?老银头怕啦?想反悔了?”
银先生依然是那般温润似水,轻轻笑道:“我怎会后悔,你休要得意,闻人小子甫一进门,我就知道他乃天赐之躯了,哼哼,我天罗还从未做赔本买卖,进去的娃娃确实没有一品,但是鲜血之路走到现在的娃娃,可就不一定了。”
闻人冷顿时瞪圆了眼睛,骂道:“好个奸诈狡猾之徒!”
银先生听罢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怎么样啊我的冷先生,咱俩不如再打个赌,若是你徒弟最后带出来的是个女娃,那咱们便定做娃娃亲,如何?”
闻人冷哼了一声,道:“不怎么样!谁知道闻人最后带出来的东西美丑妍媸?万一带出来个猛牛黑大汉,那还娃娃亲?岂不是送了我小徒弟的性命?”
银先生轻轻一笑,道:“哼,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天罗之人若单论容貌,绝对可在江湖各大门派之中鳌头独占。”
正当这两位人间圣人在地洞之上没个正型侃侃而谈的时候,地洞底下的闻人长歌刚一站起身来,脖颈上便被一件冰冷硬物抵住。
闻人长歌吃了一惊,一边随着那硬物的上抬力度,一边缓缓立起身子,心里大呼糟糕,师父不是说我是天生的刀剑不伤吗,为啥眼下这东西一下就破开了我的气机,顶住我的肉皮,是哪位大爷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刀横上来了,这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真是恼人。
他想到这里,也不管那位持刀仁兄看不看得见,兀自先陪着笑脸,道:“嘿嘿,是哪位好汉?我是上医阁闻人先生的弟子,是专门来为各位治伤的,并无歹意,不信,你看我身上可有半寸铁器?”
那位持刀的人并不答话,而是轻轻用脚踢了踢闻人长歌靴子的内侧。
闻人顿时尴尬起来,他当然清楚那人的意思,他的内靴里藏了一柄短匕,是怕万一有个好歹,可以做最后的抵抗,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赶忙解释道:“行走江湖身不由己,防身短匕绝无他用,嘿嘿嘿嘿。”
正当这时,那人抵住闻人脖颈的硬物忽然猛地向左侧一挥,铎铎两声弩箭钉在盾面上的声音顿时在闻人耳畔炸响,闻人只觉那人身形一矮,竟跪倒在地。
四周的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终于将这一小块方寸之地照亮。
闻人猛地被这火把一闪,好半天才适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此刻正处在一个巨大洞穴里,刚刚的甬道竟做成了直降式的滑梯型,也不知有多深,竟借着惯性一下便把自己送到了这个地方。
再看看那几个手持火把之人,似乎衣物都已褴褛不堪,但无一例外的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凶光,冷冷地将他包围了过来。
身后的响动终于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
他发现身后尚有一人,单手握着一块小小的木盾,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木盾的中间横插着两根黑羽箭,而另一支箭正端端正正地贯穿了她的小腿。
她满脸污秽,双眸却亮若星辰,看了闻人长歌一眼,什么也没说。
包围圈越缩越小,四五个小孩中有一个明显更壮实的男孩站了出来,冷笑道:“二十七号,你又犯错了。这里是鲜血之路,我们每个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凭什么还想着去搭救其他人?”
他狞笑着,将弓负在身后,手往腰间一探,抽出一柄匕首来,道:“所以说,盾人是最没有意义的存在,当初进场的时候挑武器,别人要么拿枪,要么拿刀,也就你挑了这面盾牌,我只当你是哗众取宠,没想到你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可惜了,心慈手软的人,就算拿着天神巨盾也砸不死人。”
她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闻人猛地理清了这茬,看着身后这女孩,分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一声不吭,坚强地握紧了手里的木盾,好像想做殊死一搏,他赶紧跳将起来,大喝一声:“呜呀!住~~手~~~啊!”
他这一声大喝加极长极重的拖音确实取得不错的效果,当即把那几位吓了一跳,心想这人什么毛病,为首的那位先稳过神情,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抬手便将匕首刺向闻人的胸膛。
闻人吃了一惊,冷汗登时就要掉了下来,他想着女孩用盾尖便能破了自己的天赐之躯,眼下这可是一柄真家伙,真给扎上那还得了,赶紧使了个缩梗藏头,可还是忙了一截,那人的匕首快如疾风,当胸刺来。
闻人几乎都要闭着眼领死的时候,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
匕首刺到一半,便被一股横炼的气机牢牢凝滞,再也进不去分毫,就这样卡在了闻人的胸前。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几位恶童顿时大眼瞪小眼,傻在原地,只有为头那位气不过,猛地一拔匕首,连续刺了好几次,可每次都是在距离皮肤只剩三寸的地方牢牢卡住,半分也进不去了。
闻人一看,顿时满脸洋洋得意,又是一声大喝,高声叫道:“呔!杀不尽的恶贼,打不杀的顽囚!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行凶!险些伤了老爷!”他看了看倒在他身后的那女孩,见她抿唇一笑,更长胆气,道:“哇呀呀呀呀!暗箭伤人算得什么英雄好汉!不要走!老爷与你大战三百合!”
说着,他将藏在靴子里的那柄短匕掏了出来,也不管旁人,呼呼呀呀地就自己练开了把式,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招师父教他的防身之术,周围一众都给他这一咋呼,也都懵住,竟没人来管,正在这时,闻人趁他们一疏忽,从自己背着的小药箱里掏出两粒小丸子,猛地朝地上一掷。
砰!
响声虽不算巨大,但两粒丸子冒出的汩汩浓烟顿时将众人全都包裹其中,闻人赶紧抱起地上的那位女孩,飞也似的跑了。
“喂!”闻人见他们都没追出来,一边跑一边问道:“哪是出口?”
那女孩看着他,用手一指正前方。
闻人会意,跑了一会儿,见前头有光,他奔着有光的那头,一道烟走了。
一边跑着,闻人一边想,为啥这女孩这么久都不张口说句话?莫非是嫌我唐突了?不应该啊,这么危机的关头,我救她于水火之中,就算有些冒犯,也是权宜之计嘛,不感谢倒没什么,怪我就不应该了吧?
难不成……是个哑巴?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一惊,往怀里一看,顿时看见那女孩一边摸着从自己衣兜里掉出来的阿福,一边给自己打着手语:我,不能,说话。
我,好像月亮。
她比划着,双眸闪着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