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些恍惚。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天华县的那个小医阁里,躺在干净的硬板床上,青色的粗布厚棉被擦得皮肉生疼,屋子里暖炉正旺,小香鼎里尚有屡屡药香,袅袅绕绕,床头还坐着一个小医倌,端着糖浆一样浓稠焦黑的苦药,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才忽然认清了现实。
她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一把钳子钳住了右手的小臂,就这样被吊在了天上。
这个贼老道,死了还不忘折腾我。
这是她发觉自己摆着这幅丢人模样的第一个想法。
不知为何,她不知该对死去的鹿修玄摆出何种态度。
应该恨他吗?
可当自己醒来后,发觉鹿修玄那股浩瀚如星海般无边无际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后,忽然一点都恨不起来他。
他死了。
自己和鹿修玄的差距就如同一只爪牙稍利的野犬对上了挥舞巨棒的巨人,她明白自己就算拼尽全力,恐怕也丝毫奈何不了他。
他之所以要摆出如此大的阵势,不惜散尽一身气运,自毁数百年修为,开启天门唤出命雷,不过是如他所说,他做了错事,他想努力改正,但命运好像并没有给当年的他这个机会,他只好补偿到自己身上。
最后一道异常纯沛的玄法之力凝聚而成的命雷,彻底涤荡了自己体内那股元祖之血的暴戾凶蛮之力,如今自己双臂不停由内而外地生出不知名的篆符咒文,逐渐满布,算是取代了龙冠的作用,她能够感觉到,即便是元祖级别的“饕餮之血”,如今她也已完全驾驭,随时随心都能释放和使用,再不用担心那力量的失控而伤及自己身边的人了。
可似乎这份篆符还未完成,自己尚被残余的道力攥在天上,等待篆符全部布满。
可是周围……好像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一团巨大如日轮的青黑毒团,如同活物一般,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有个……人,他挺立在自己面前的人,挡着那团毒气,背影熟悉得像是自己的灵魂。
可分明这样熟悉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又觉得这人其实好陌生。
巨大的刀,以及几乎和自己一般强横无匹,肆意杂乱的气机……
是他吗?
那个整天愁眉苦脸,爱担心这担心那的小医倌?
“闻人……”陈锦终于忍不住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背影抖了一抖,但好像并没有回头答应的意思,好半晌,背影终于转过头来,有些勉强地对着陈锦笑了笑。
他穿着一身的雪!
这是陈锦的第一反应。
她其实是看不见他的笑脸的。
那是一张白骨骷髅面具,牢牢地罩在了他的脸上,如同坚墙硬盾,斩断了一切温热情感。
她有些愣神,眼前这个青年,拖着巨刀,一身雪白如同稠乳在他身上不停流动,聚而不散,汇而不凝,气机横烈,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闻人小子吗?
“我……吓到你了吧?”闻人每说一句话,他的声音里都莫名多了几分野兽般的低啸,“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的,很快。”
他终于扭过头去,在空中脚底一踩,空气中顿时震荡起圈圈扭曲般的裂隙,他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出现在了那团刚合拢的尸毒近前。
巨大黑日之下,他这样一个星星小小的白色雪点,就这样举起了长刀。
陈锦能够认得出来,那是自己在和鹿修玄拼斗时无数次使用过的踏云,这是属于拥有饕餮之血的人才能够使出的招数,将暴烈的血脉之力瞬间灌注于脚下以获得腿部力量的爆炸性提升,从而瞬间突破至敌人面前,她没想到闻人这样从没系统地接受过训练,刚获得饕餮之血没多久的人,竟能够无师自通,单单看了几场自己的拼斗,便能如此熟练地使用出来。
“还真是修行的天才。”她轻轻的笑了一声。
而闻人的处境却并不如同她想的那般轻松。
那团大如城郭的黑日很快感应到了他的存在,似乎是之前那一刀罡气太过骇人,将它整个破开,也终于激活了它的攻击欲望,闻人一到跟前,便有无数股凝练成尖矛的毒煞之气朝着他激射而来,闻人也不示弱,当即奋起长刀,可是无论他如何劈砍挥斩,纵使这无数股尖矛无法伤他分毫,他也无法再进半步,始终被挡在此处。
“这团天杀的臭屁气,怎么如此了得!我竟近不得它身!”闻人心里稍稍有些急躁,他还以为自己一出场的那种挥砍出巨大刀罡的招式能够像自己体内的凛冬之辰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使用呢,结果一刀以后,任由自己如何回忆那种释放的感觉,也也再也没法使出,他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气机不够,而是那种妙手偶得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难得,硬是使不出来。
渐渐的,那团黑气仿佛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一股稍微粗壮几分的青黑之气,如同电光火石一般,绕过闻人,骤然朝着陈锦的方向袭去。
陈锦一看,顿时大急,自己双手被缚,吊在半空,全身气机血脉,也要等满臂的篆符生完才能够使用,此刻自己不过是一位手无缚鸡的虚弱之人,这毒气一来,自己还有活路?
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只是这样抱怨着,却并不着急,似乎在内心的深处,始终隐隐相信着什么。
终于,在那青黑之气迫近自己的时候,一道白色的身影再次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闻人转动着那柄凛冬之辰,狠狠将刃尖朝着那团青黑之气刺去。
那团青黑之气凝成的尖矛,如同水流撞上了坚墙,登时散开飞溅,消弭而去。
闻人的身形晃了几分,似乎强行将自己的某个想法止住,终于还是没有回头,脚底一踩,再次迎着那黑日飞身而上。
“这个傻瓜。”陈锦低嗔道,她当然明白闻人是什么意思,这个好面子的臭小子,大概是以为自己怕了他那副可怖模样,不敢回头也不敢搭话,哼,自己是上刀山下油锅都不皱眉,响当当铁铮铮的女子,这点小儿科骷髅面具就能把自己吓住了?可笑!可恨!哈哈哈哈,普天之下,能够让自己吃瘪的除了老族长和那个鹿修玄,还有闻人他那个神鬼莫测的师父,其他人几乎都不在话下。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闻人的影子。
她的脸颊破天荒头一回猛地一红,火辣辣地烫了起来。
不行不行!
她赶紧卜啦着脑袋,望着前方的还在和那团巨大黑气较劲的闻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道:“闻人长歌,堂堂饕餮之血,天赐之躯,竟被你如此糟践,好生无用!给我上前来!姑奶奶我教你一招!”
这边闻人陈锦和那黑日打死打生,那边的鹿修缘却如同一颗急速坠落的陨星,从万丈高空跌落下来。
高大厚实的剑墙忽然失去了鹿修缘道法的支撑,顿时在滔天的洪水之下颓势毕露,几处墙体瞬间被洪水的冲击力冲破,数十柄剑就这样被崩飞,一股股水流急速向墙内崩出,开始渗入墙后的苍州城。
形势顿时危急了起来。
而鹿修缘此刻却异常地平静,仿佛这不过是一件蝇蚁小事,不值一提,她也毫不关心。
天下苍生,黎民福祉,她本就不太关心。
自己请剑前的那段慷慨激昂的请剑语,说得自己都信了。
可在她内心深处,她是明白的,天下、百姓、王朝、文明、家国、大义……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是自己真正在乎的。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修仙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人间疾苦。
可是自己……
她忽然看了一眼不远处天空之中那团巨大的黑日。
师兄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太久没回忆了,自己已经不太记得清了,大概是在三百六十六年前的八月十五,好圆的月亮,好俊的师兄。
第一次和他说话讲的是什么?
这次她是真的记不清了。
好像是一句普通的问好?
是“你好,鹿师兄”还是“吃过饭了吗,鹿师兄”?
其实直到今天,她好像终于明白,自己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悄悄喜欢上了这个天赋卓绝,一表人才又温文尔雅的鹿师兄。
鹿师兄……
她在心里低声念到,看了脚踩虚空,冷冷望着自己的鹿棠。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整日阴沉木讷,却在修行上有着堪比师兄的惊人天赋的小道童了。
她忽然笑了笑,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淌了下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再见,鹿师兄。
鹿修缘出奇的平静,才是令鹿棠心头恼火的地方。
复仇这个行为,如果不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向被复仇者讲明各中缘由,蔑视着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那么这个行为是不完整的。
自己隐忍蛰伏多年,为的就是亲手杀了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冠,可为何事到临头,分明已经复仇成功,自己的心头却始终没有那种复仇的快感?
她的眼神……为何看向我的时候,总是满载着、表达着一种……理解?
他无法接受。
他以为这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懦弱,他痛恨这样的自己——总是扶着倒在血泊里的亲人无力痛哭,他决心,绝不再保留一分一毫的仁义。
他终于将手中那柄真正的青云仙虹剑朝着鹿修缘坠落的方向狠狠掷去。
青云仙虹剑如同流星赶月一般朝着鹿修缘疾飞刺去,终于在鹿修缘距离地面还有数丈高的地方追上了她。
无锋无尖的古朴长剑忽然化身成了一柄九幽之下血池浸泡千年的杀人魔器,剑周围数尺的雪花尽数泯灭不见,连空气都扭曲了起来。
剑的最前端已经触到了鹿修缘飘飘的衣袂,道袍登时化作齑粉,四散风中。
朔风永不停息,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静止。
青云仙虹剑和鹿修缘突然停了下来。
仿佛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凝滞了他们两个人,剑半分不前,人半寸不落。
一人一剑就这样悬在了苍州北地的冰天雪地之中。
鹿棠的眼神渐渐眯了起来,冷冷看向了另一头。
那个一身道袍,面皮白净的小道士就这样,第一次进入鹿棠的眼中。
鹿远志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泡在书堆里的小书童。
“你好……鹿师兄。”鹿远志咬着牙,一股纯净沛然的道力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涌出来,他终于明白自己和掌教师伯祖分别时,师伯祖轻轻拍了拍自己肩头三下的原因了。
鹿修玄就这样将自己的三成修为,轻悄悄地由他的肩井穴灌入了他的体内。
师伯祖……
鹿远志的几乎要将自己的牙关咬碎,这是他第一次使用道法,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他胡乱摆动着手脚,又跳有叫,挥动着双臂,配合着他涨红的面颊和几乎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看起来竟意外有些滑稽。
他的额角青筋纷纷绽开,面色也由赤红转成青紫,
终于,那股纯粹的道力尽数奔涌了出来。
天地间的一切忽然就此停顿了下来。
不知何时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停在了空中,不断突破剑墙的洪水如同冰冻,登时不动;被洪水崩飞的刀剑也在空中停止了飞转,悬空而止;城墙上争吵的军卒、出鞘到一半的军刀、愤怒的国柱、拦在中间的统领……仿佛这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所有事,都停在了那一秒。
不知为何,鹿远志的眼眶里竟充满泪水,他哽咽着,将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点道力全部对准了鹿棠,打算趁着彻底锁死鹿棠全部行动力的同时,将这澎湃的道力急速灌入他的体内,令他自己爆体而亡。
这样做虽是不甚光彩,但却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出的法子。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杀鹿棠。
他只想救鹿修缘师叔祖,只想救这一城的人,但他明白,鹿棠师兄只要活着,这两个想法都无法实现。
鹿棠师兄,你为何要……做下如此恶孽!?
鹿远志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吼道:
“再见,鹿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