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莫欢颂顶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向池霍走去。
戚蔷薇惊诧地看着她将手伸向男人,在即将快要接触到的时候却又扑了个空,对方那厚实的手掌垂了下去。
而后池霍转过身,沉默几秒,摆了摆首,示意莫欢颂跟着进电梯,去办公室。
戚蔷薇的面容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喃喃道:“池总他……是不是……”
“疯了。”
站在身边的池清用凄凉空洞的语气道出她不敢说出口的话。
喉间忽然哽塞,戚蔷薇鼻尖酸涩。
“那、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男人的气场瞬间降下来,她感受到沉重的气氛落在肩上,无比压抑。
他的话,戚蔷薇尚未反应过来其中的深意,只是急切地想要改变混乱的局面。
“您不去阻止吗!”
“阻止?”
池清轻呵出声。
“这个世界上除了莫欢愉能阻止他,还有别的谁能做到?”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明在笑着,却满是苦意,甚于还有一丝痛到无能为力的惨淡滋味。
这两兄弟,兜兜转转做了城池的主人。
曾经幼时最想要的东西,如今终于得到。
可池清和池霍,再也不会露出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
戚蔷薇忽然发现,其实谁都没有真正拥有过幸福。
……
办公室里,池霍久违地坐在软绵的转椅上,重新做回高贵的总裁。
他一言不发面若冰霜,打开电脑,继续给各行当的人物发送邮件,调查火灾事件。
好像真的没有意识到,莫欢愉已经死了。
可他却又带来了莫欢颂,仿佛在通过一种极荒唐的方式不舍怀念她。
池霍心里怎么想的,思绪清晰或紊乱,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可能还半睡半醒,沉溺在许久不见莫欢愉的梦里。
女人隔着办公桌站在对面,有些茫然,局促地绞动衣角。
刚才两人的手即将碰到的时候,她很清楚地看见男人眼中闪现过的深深厌恶,仿佛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样沾满污秽的脏东西。
即便如此,她仍旧很努力地做情绪管理,行云流水地切换表情。
说到底,这也是个爱到卑微,爱到尘埃里的女人。
关于池霍有没有认出自己,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答案。
只是并不清楚,他做出这些举动的目的。
莫欢颂想要打破僵局,主动开口道:“阿霍,你肯接受这样的我,我真的很高兴……”
说着她抬手抚摸自己坑洼不平的右脸,“你不愿意看我也没关系,只要能允许我待在你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男人冷漠地抬眼,双目无神,其中曾经闪耀的星光早已了无踪迹。
“莫欢颂,闭嘴。”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瞳孔蓦然放大,有一瞬的愣神。
但倒不至于太过惊讶,毕竟心里已经有数。
“对不起,阿霍,我……”
“如果想留下,最好别在我不想听到你声音的时候说话,别在我不想见到你的时候出现。”
冷声打断,池霍冰凉淡漠的眼神直直看向她。
“我不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但你以前做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不追究,但你也别奢求更多。”
看在……这张脸的份上?
莫欢颂觉得好笑。
她现在这张脸,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只要和莫欢愉长得相像,不论丑陋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
莫欢颂面色暗浊,哽咽开口道:“既然知道我不是她,为什么要带我上来,允许我留在你身边。”
按压鼠标的食指突然停滞在半空,尖端几不可见的微微颤抖。
池霍胸口一阵抽疼,不知是手术伤痕未愈,还是某些逃避的念头引起的心脏豁痛。
他微微启齿,音量极小,像在说给自己听。
“因为这是我的爱——”
听到“爱”这个字,莫欢颂心里一阵悸动,嘴角都不由自主的扬起,期待地望向他。
“——好。”
爱……好?
爱好。
她怔在原地,一时忘记了呼吸。
回过神后,男人又恢复了方才的工作模式,看都不看她一眼。
莫欢颂突然意识到,他不计前嫌接受自己,可能是在做“收藏”。
和莫欢愉长得相像的自己,如同一件花瓶器物,价值只有放在他眼前、偶尔成为他怀念的对象。
站在偌大的办公室角落里,她就像个衣架一样,没有允许,便只能巍然不动。
莫欢颂嘴角扬起讥讽的苦笑。
要是池霍知道害死他最心爱女人就在眼前,而他竟然留仇人在身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不过那是永远的秘密了,她会将这罪孽咽进肚子,带进棺材里。
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狠狠攥紧。
没关系,来日方长,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莫欢愉已经死了,这世上与她长得相像的唯有自己,只要有这张脸,池霍就绝对舍不得拒绝放手。
如此想着,莫欢颂弯起眉眼,做好了长期应战的准备。
……
——美国旧金山湾区古堡内。
阁楼里的女人再度睁开眼,陌生的房间,清冷的晨曦。
她头疼得厉害,左右看了看,宽敞的空间除了这张床和自己,什么都没有。
枕头边放着一本日志,翻看几页,记忆如流水般涌入脑海。
“啧,竟然又忘了……”
揉捏着太阳穴,她眉头紧皱,面庞覆上浓重不安的情绪。
木门“吱呀”打开,一双白皙的手端着果盘,那人脚步轻轻走了进来。
“你醒了,怎么样,还记得我是谁吗?”
“嗯……你的名字是洪霜竹,英文名塔罗。塔罗小姐。”
“虽然很想夸奖你,但看样子你‘作弊’了呢。”
看见她放在双膝上的笔记本,洪霜竹眼神有些黯淡。
却也夹杂着莫名庆幸。
“不过这几天的你已经比刚开始要好多了。”
她用竹签插起一块苹果,递到女人手上。
“还记得你第一天醒来,半小时内问了我三十多遍几点几分。我教你念你的名字,你也记不过十分钟。”
“我的名字……”
“还记得吗?”
“隐隐约约记得。”
一束晨光突破天际从云层间飞跃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顿时照亮整个旧金山,光芒透过窗棂洒在女人肿未全消的脸庞上。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一眼却又瞧不出来。
薄唇还有几丝病态的苍白,微动轻启。
“我叫,陌余欢?”
她眯着眼,光芒刺痛了瞳孔。
坐在床边的女人目光有一刹那的悲怜,包含着些许自责,又强行自我宽慰。
这复杂的情绪在她优秀的演技下转瞬即逝。
“别这么不确定,你答对了,余欢。”
“……我的状况什么时候能有好转?”
被唤作余欢的女人神色黯淡,“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洪霜竹眼皮一跳,嘴唇轻抿。
咬咬牙下定决心,搬出了自己早就写好的剧本。
“我原本不想打击你。但你现在慢慢恢复,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
“我的病很严重?”
“其实,你天生海马体发育不良,从小时候开始记忆力就很弱,甚至隔一段时间就会忘记之前经历过的一切。”
她眼波微转,熟练地运用演技。
“这次车祸重伤你的大脑,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只好切除了一部分海马体……以后你的忘性可能会越来越大……”
洪霜竹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海马体是人类大脑中负责记忆存储转换的重要部分,受到损伤会影响记忆事物的能力。
听起来不切实际,但医学史上确有案例,并且有个学名——“逆行性遗忘症”。
那场火灾,烧垮的房梁砸落在莫欢愉的上半身,痛击到脑袋,的确造成她的海马体受损,必须要做修整手术,否则不止记忆,大脑出血,性命都会有危险。
但洪霜竹捏造的她频繁忘记的前半生,纯粹莫须有。
可这是必须要做的决定。
“老爷”不许她救人,她口头答应,最后还是出手了。
但自己和义弟的命运都还在那位人物的手里攥着,出于人性本能做了好事,但也不能把自身豁出去。
这是洪霜竹心里最大的矛盾。
明明是救命恩人,却抱有愧疚之情。
然而不论怀抱多复杂的信念,从冲进火海的那一刻,洪霜竹就没有退路了,这条道只能走到黑。
她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安慰满脸失落的女人。
“你也不要太难过,从小我一直都是这么看着你过来的,你每次失忆,我都会告诉你这些话——”
她双手覆上她的肩膀,虽然出口是谎言,但目光中满含真诚。
“人生活在当下,指不定哪一刻突变。就像这次车祸,就像你猝不及防失去的记忆。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从一而终贯彻,尽可能不要被世界改变。”
这话是莫欢愉以前对她说过的。
“谢谢你……”
女人的容色略有好转,嘴角微翘。
“塔罗小姐,你说你从小就看着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洪霜竹一愣,片刻后浅笑道。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得到这坚定的温馨的回复后,她面上的阴郁和不安一扫而光,仿佛得到了依靠。
“那我可以叫你霜竹吗?”
“……当然可以,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叫的。”
洪霜竹眼中闪现过一丝类似心疼的情绪。
“你刚病愈,说这么多话也累了,再躺会吧,下午我来看你。”
将果盘往她手边推了推,起身往门口去。
走出房门的前一刻,洪霜竹提醒她:“别忘了在本子上记录今天的事情,以后可要养成习惯,方便提高记忆能力。”
“好,我知道了。”
木门轻轻闭合,女人轻浅的笑容渐渐消失。
“陌余欢,陌余欢……听着有点别扭……”
她躺在床上,念叨着自己的名字。
仰面盯着木质天花板,纹理纵横交错,勾勒出一副奇怪的画像。
“余欢,欢余,陌欢余……这个好听。”
嘟嘟囔囔,怀抱笔记本,数着木板上细密的线条,沉入冗长的睡梦中。
半梦半醒间,她明明闭着眼,却又似乎在某个瞬间睁开,朦胧地看见那些纹路扭曲变幻成一个男人的脸。
空气在这一刻突然凝固。
她呼出的气体,都逐渐变得浑浊。
“池、霍……”
喃喃呓语。
睡梦中,眼角垂下一滴半透半隐的泪珠,滚落在洁白的枕巾上,晕染出一圈墨般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