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服会脏……这男人在说什么啊。
比起一个活人的安危,他竟只关心,一件衣服会否破损。
也对,也对。毕竟这是池霍亡妻归来时穿的那件。
她之前从手机上看到了三年前宴会上池夫人的款款摇曳身姿,深蓝裙摆如星空璀璨,踏出的那一步,高跟鞋的碎银面钻石般闪耀。
多么美丽的女人。难怪他会念念不忘,甚至渴望从相似之人的身上求得回响。
她原是不想穿的,但还是鬼使神差的换上了。
现在看来,是极大的错误。
“哈……哈哈哈!”
莫欢愉突然大笑,嘴角裂开自嘲的伤口。
池霍听着这熟悉刺耳的女声,心下莫名不适。站起身,想阻止她这惨烈的狂笑。
然而在回头的那个瞬间,窗外的月光忽然被一个削薄身影遮挡。
长发在空气中飞扬翻腾,细丝缠绕出凌乱凄美的复杂图案。
莫欢愉起身站在床上,背着光,面容摆着怎样的表情他并不能看清。
只见她反手拉开背后的拉链,“哧啦”一声。
肩头的布料窸窸窣窣滑落,裹着嫩白臂膀的衣袖瞬间松垮。
而后扯着袖头,动作极其焦躁粗鲁,左右手替换拽开了桎梏,如蚕茧着急地褪下一层化蝶的白丝。
她光洁的肌肤就这样逐渐在月光下勾勒出模糊发亮的边缘,有一层细小的绒光,为这场景添上极美的艺术色彩。
长发随着动作滑落遮挡在身前,盈盈一握的腰肢被黑丝覆盖修饰,衬托得她身材更加纤瘦苗条。
下摆从她的胯骨开始铺展,孤寂冷清的天然打光灯照拂,将那丝绸般的深蓝礼服反射出繁星扑朔的明灭。
仿佛宇宙就存在于她的裙摆之下,浩瀚且神秘迷人。
池霍本想转移目光,但奈何她的身姿与莫欢愉一模一样,思绪牵引至从前那些暧昧旖旎夜晚里的身体,忘了别过头去。
以及曾经从司均手中救出莫欢愉时,那惨白灯光里被绑在铁柱上的女人,也如此刻的她一样,上身不挂,下身褐红裙摆。
他拥有过莫欢愉,对其了如指掌。
就像张惜梦的那双手,就像白石清子的一张脸。
他曾抚摸过莫欢愉的每一寸肌肤,宛如刻在掌心的纹路。
所以面前的这个女人,手臂和上身,颈窝和锁骨,加上这个声音,可以说是莫欢愉本人。
然而那张脸却实在无法与莫欢愉重叠,以及陌生人的目光和否定的话语。
他聪颖的大脑此生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怀疑自我,开始混沌,无法判断。
她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所有他找来的女人中,最像莫欢愉的。
以至于他在今夜之前,仅凭声音就笃定地认为她是莫欢愉,关于电话中的否定,他以为是她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就像三年前一样,她要惊艳亮相,他便特意为她创造舞会的场合。
可为什么一切和想象中重逢的大相径庭。
此刻女人的面庞在背光处是一片阴影。
如果没有这张陌生的脸,他或许真会一时糊涂,上前抱住她,对她说“你回来了”。
然后给予她这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把得来的城池和金钱权利挥霍在她身上,让她做全天下最富有幸福的女人。
然而,并没有这个机会。
他的手臂抬起,指尖即将接触那熟悉至极的身体,却在距离十公分的时候理智回归,硬生生遏制住这荒唐的动作和念头。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声音顿时沙哑异常。
“你想干什么。”
“我想还给你啊。”
迅速果断的回复。
“够了,停下!”
“哗——”
衣裳在凉薄的空气中翻动出呼啦啦的闷厚声响,带动气流卷起一阵风,将他撩至脑后的短发刘海吹落在额前。
这一刻,仿佛电影镜头中的慢动作停滞。
她单手将礼服扬起,长发随之飘逸,飒爽毅然。
而后挥动手臂,狠狠地向池霍扔去,丝滑柔顺的深蓝布料蒙覆在他的脑袋上,垂落在健硕身体旁。
“这不过就是一件过时三年的衣服,我的晚礼服十个衣柜都装不下,您以为我稀罕啊。”
冷冷的语气隔着耳边的布料闷响。
池霍的怒火瞬间被不识好歹的女人挑起。
一把掀开眼前的阻碍,目光投去床上时,已然空空荡荡。
她吧嗒吧嗒脚掌接触地面的声音急促且慌乱,逃离了卧室。
“站住!”
池霍快步追去,眉头紧蹙。
看着在走廊里奔跑的女人,那毫无遮盖的身躯,惹得他目光烦躁。
最重要的是,借着月光,他看见她滑嫩的小腿和光洁的后背上,并没有任何伤疤。
肩胛骨处没有枪花。
腿部没有蜿蜒的匕首留下的疤痕。
池霍的目光顿时浑浊,似乎再度失去了重要的盼想,一度升腾的期望残忍地落空。
然而为什么,脚步却不曾停歇。
他搞不懂,他应该不会对莫欢愉以外的人如此在意。
白石清子也好,莫欢颂也好,最多都是在他思念难以遏制的时候去看看她们的脸。
而前方的她,即便再和莫欢愉多么想象,终究也不是莫欢愉啊。
所以究竟为什么。
仿佛与他自身的意愿无关,身体潜意识地催促,要追赶那正在气头上、不在乎穿没穿衣服的女人。
“疯了……”
喃喃轻语,步调和跨度逐渐加大。
这还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的疯狂。
怀抱莫欢愉没死的这个信念三年,他都没觉得自己异常。
却在追逐这女人的时候,明知不该如此,却又无法坐视不管。
这到底是愤怒于她屡次三番诋毁莫欢愉,还是别的某些情感在作祟?
他需要探究清楚。
“陌余欢,站住!”
远处狂奔的人影听到这怒唤后,身姿一顿。
难得,他叫对了名字。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迟疑两秒,即刻又迈动脚步逃离。
“啧,这女人也是个疯子。”
暴躁地扯开领带扬手一挥,落在白釉地面。
皮鞋面的褶度增大,他摆动臂弯,肩膀起伏,也跨步奔跑起来。
月光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你追我赶。
前面的女人哈哧哈哧喘着气,刚经历了过度呼吸症就这样拼尽全力急速奔跑,无疑是个危险的举动。
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宅邸的确够大,莫欢愉跑了老半天,硬是没找到出口。
完了,看样子一时情急没注意,迷路了。
但又不能停下脚步,不然肯定会被男人抓回去。
“我去,真、真倒霉……”
她努力理顺思绪,转动脑筋灵巧地绕来绕去,尽量往月光照不到的漆黑处跑去。
不知跑过多少间房,穿过几个走廊,男人脚步渐渐远去听不见。
有了喘息的时间和机会,扶着墙面,打开手边最近的房门,谨慎地闪身进去。
“吧嗒”一声,反锁住门。
因奔跑身体发热,停止下来,汗滴挥发,在夏夜里反倒开始瑟瑟觉得冷。
尤其这间房又大又高,围绕一圈的内嵌式空调持续不断散发寒气,森冷得很。
由上至下二层楼高的落地窗更宽容地接纳星月光芒,比走廊里还要明亮些。
眯着眼睛,莫欢愉看清四面墙壁上全摆放着厚厚的书籍。
“看样子是书房啊。”
指尖划过书本,脚步轻声接触冰凉的地面,没一会儿身体的温度就迅速降下来。
“阿嚏——”
她打了个喷嚏,抱臂哆哆嗦嗦,脚背都弓着迈步。
她找不到灯的开关,也不敢开灯。
审视了一番格局,除了墙上的书架,这房间中央什么都没有。
她驼着背颤抖,倒着后走。
“呀!”一不小心腰部碰上了坚硬的桌角。
“要不放就什么都别放,冒出一个桌子,吓我一跳……”
莫欢愉看见金丝楠木桌后软和的椅子,吸了吸湿润的鼻子。
蜷缩进绵绵的办公椅,双脚也踏上来,手臂抱腿,瑟瑟颤抖。
“冷气不要钱的吗,这书房又没人来,晚上还开着干嘛,浪费资源啊……”
连声抱怨着,单薄的躯体蜷缩成小小一团。
过了不知多久,只觉得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月光都渐渐暗下来。
“不知道他这会儿还有没有在找我……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毕竟我骂了‘莫欢愉’,还把她的衣服丢在他身上……”
消极的语气蔫蔫闷沉,携带着渐重的鼻音。
她感觉脑仁有些疼,眼前的黑暗景象开始旋转。
这两天作息极不规律,受了惊吓还犯了病,本就脆弱,再这样光着身子跑,不难受才怪。
眨巴眨巴困乏的双眼,莫欢愉看见桌上有一个亮点在隐隐闪动。
伸出手,触摸光源,引出更大的一片亮,是笔记本屏幕。
随意按动鼠标,竟然没有密码,看样子不是他的商用电脑。
屏保界面刚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人的精致美丽面庞。
迷迷糊糊认出来,“这是……‘莫欢愉’?”
点击播放键,画面开始晃动。
电视剧中的女人身着鲜红嫁衣,头顶金黄凤冠,运用尚不成熟但十分认真的演技,诠释着黑化女二号的角色。
“她竟然也是演员……”
声音渐小,虚弱缥缈。
沉重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小臂上,她察觉到滚烫的温度。
身体在冰与火的两重世界颠倒,感知都有些错乱。
她在半梦半醒的眩晕间,还直直盯着画面中嚎哭悲戚的女人。
在某个瞬间,她好像做梦,自己化身成那个角色,演绎过她的喜怒哀乐。
如此真实,仿佛亲身经历过。
……
另一边,男人面色阴沉焦急,快步走至宅邸大门处,询问送客的古尊。
“陌余欢有没有……”
光着身子的跑出去。
后半句话他不知秉承着怎样的心思,没说出口。
但看古尊平静的表情,就知道她还没逃走。
焦虑地转身,看见坐在花坛边揉捏肿胀脚踝的戚蔷薇,疾步上前去。
“戚蔷薇。”
“啊?”她疑惑抬头,看见来人,立刻忍痛起身,“池总。”
“你……”池霍皱紧眉头,形成一道纠结的沟壑。
“找来所有你信任的女员工和佣人,去找陌余欢,每个人都带件衣服。”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戚蔷薇满头雾水,“……为什么要带衣服?”
池霍眸光凛沉,暗暗切了一声。
本不想解释,但思考一番,还是让她们知道比较好找,做事也方便,于是扬头佯装淡然道。
“她没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