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寒,浓雾遮目。
太阳还没升上来,甚至于守城门的士兵都困倦的哈欠连连。
这样早的时辰,连鸡都还没开嗓。却有两辆车骨碌碌的从城门处经过。
一辆马车,一辆牛车。马车开向城里,牛车开向城外。
马车的车夫一身黑色衣裳,脸色严肃。车身也是黑漆漆的,连车轮都是清一色乌黑。它的车窗紧闭,严严实实就像一只毫无缝隙的铁桶。而和它擦肩而过的牛车就大不相同了。
牛车十分破落,吱呀吱呀随时要散架似的。车后拖着一块长板,板子上放着干草,而干草之上,摆一顶黑漆漆的棺材,驾驶牛车的是个年轻男人,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
两辆车擦肩而过、渐行渐远。坐在马车上的车夫迅速瞥一眼牛车。
唇角忽然一扯,哼的冷笑一声。
“何故发笑?”车中人声调清脆,如冽洌泉响。
车夫回答,“回主子,方才错身而过一辆牛车,甚是有趣。”
“哦?哪里有趣?”车中之人语调一扬,随口问道。
“一辆载着破棺材的破牛车,竟然还放些干草防滑。”车夫嗤嗤笑道。
“干草防滑,岂不正常?”
“这只是表象。”
“还有呢?”
“那棺材外层以棕褐色涂料包浆,内里则是金丝楠木的材质。也就是说,是个价值连城的棺材。”
“这样一来,倒是有趣。”马车中人听到此处,低笑一声,“破牛车拉金丝楠木的棺材。”
“还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那牛车车夫也有问题。”马车车夫继续回道,“我方才看他一眼,他也立刻回我一眼。反应机敏警惕——应该是个练家子。”
“看来……”马车内的人沉默半晌,“镇远侯府死了一位世子。”
马车车夫手里驾马的手顿了一顿,“主子是如何得知棺材里的必是镇远侯府的世子?”
“留城偏远,用得起金丝楠木的权贵不多。”车里的人淡淡答道。
“那也应该不止镇远侯府可以用得上金丝楠木……若是留城守备,或是”
“但要在金丝楠木外包浆的只他一个。”车中人继续答道,“入京为质的旨意在即,若是此时宣称暴毙,恐被有心之人按上一个欺君罪名。”
“死也不能好好地死了?”车夫鄙夷道。
“为官之道,何时死、如何死、该不该死……都要经过执掌算计。”车内之人忽的低声一笑,“原本还嫌大元国无聊,如今看来倒是有个绝顶的妙人。”
“什么妙人?”
“能够想出世子死讯秘而不发、金丝楠木包浆送葬的妙人。”
“吁——”车夫忽的勒马,将马车停了下来,“主子。”
“怎么了?”
“前面的道路被阻了。”车夫小声回道,“……似乎是个酒楼,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一只手,如玉无骨,轻轻一推,推开眼前半扇雕花的漆黑车窗。一双漆黑深沉的凤目从车窗内向外看来,只见大街干净、一尘不染。
因为时间太早,周遭店铺大多数还没有开门。唯独一家,大门敞开。
酒楼风旗鼓鼓飞扬,酒旗下人头攒动,各个摩肩擦踵,争相探头往酒楼之内望去。
“难道留城之人这样好酒?这么早就排队买酒?”车夫挠了挠头,不解道。
“去问问。”车内的人重新将车窗拉上,淡淡道。
马车车夫回了一句“是”,便翻身下车、挤入人群之中。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回来,头发已经被挤的凌乱不堪。
“主子,酒楼里不卖酒,但有个姓柳的说书先生,说是帝都名嘴,每日只在卯时说书。这留城是小地方,对于这种人自然趋之若鹜。”
“讲得什么故事?”
“镇远侯府的嫡女——卿杳。”车夫老老实实回答,“说那嫡女性格彪悍,十三岁被山贼掳走,成亲当晚山贼看她一口黑牙、唇边大痣,立刻将她完璧奉还,那卿杳不肯,非要赖着对方娶她为妻。对方无法,只得补了十袋大米把她送回……还有什么拳打东城林屠夫,脚踢西城桂牙婆……”
“主子,你说这哪是什么镇远侯府的千金,听着就像个貌丑无盐的绝顶悍妇。”马车车夫一口气说完,连连摇头。
“哥哥暴毙,不声不响被抬出城去;妹妹恶名,大张旗鼓散布全城。”车中人沉吟片刻、缓缓道,“这镇远侯府,倒是令人匪夷所思。”
“主子。”车夫再次开口道,“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了。您信吗?”
“嗯?”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带着一帮子人呜呜泱泱冲进了酒楼,似乎准备大闹一场。”车夫看着远处的场景,一一描述道。
只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拄着拐杖、张着漏风的牙口颤微微道,“好你个柳尚之、好你个柳尚之,在帝都信口胡说就算了,到了留城还敢污蔑老夫的未婚妻!”
“来人啊,把这满口胡诌的臭东西给我乱棍打死!”
那老头拐杖咚咚点地,指挥着簇拥在他周围的护卫上前。
人群被粗鲁推开,一群穿着蓝色布衣的护卫潮水般涌进酒楼拿人。哗啦啦的脚步声齐步散开,大家都以为这阵势肯定一拿一个准。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群中的看客惊呼,“哎呀,柳先生在那里!”
顺着那人的惊呼,大家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单薄身影。那人脸色苍白、鬓发缭乱,怀里还揣着一只布包,只见他动作生疏的翻过二楼的木围栏、站在木栏杆的边沿。
衣袖被长风翻飞而起,黑发飞卷。孱弱的身子似乎一吹就倒。
他似乎还在犹豫着是跳还是不跳。
身后的蓝衣护卫已经追来。
手里的包裹紧紧抱着,脑海里似乎又看见那姑娘痞里痞气的无赖笑容:
“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输了还能不认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元国土之上王法昭昭,如果抵赖和狗有什么区别?”
“哦,柳先生莫怪。这些话不是说给先生听的。只是不知怎么了,今天这些话好像在我耳朵里生根了一样,回旋了好几遍呢。”
死就死吧。
柳尚之双眼一闭。抱紧布包向下一跳。
呼!
风声过耳,众人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