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透,林间穿梭。
风吟叶啸,小道泥土湿润,又是一番好光景。
顾绥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心境祥和。
骑马的随从打个哈欠,半睁着惺忪的眼睛,问道:“先生,何故走得这样急?”
顾绥安听了,嘴角轻轻扬起,“寸阴如金,早些回去不好么,你不想早些回家见你的妻儿?”
随从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憨笑一声:“好是好,可我还想跟着先生见识见识蓟京的热闹呢!不成想咱们大人还没回永瑞,先生就先回去了——”
他眯起眼睛,抬手伸伸懒腰,又问道:“先生既觉寸阴如金,车马是不是慢了些?”
“如此好景,匆匆离去岂不可惜。”
随从咧牙笑道:“先生真是文人雅士,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一支弩箭倏地从密林间疾疾射出,不偏不倚,钉在顾绥安马车的帘门上,左右侍从惊吓,人马长队开始骚动。
顾绥安掀开车帘,看见正上方的那只弩箭,抬手试了试,这箭钉地很深。稍一用力,将它拔下,对马车两旁惊慌的人说道:“不过林里狩猎的人,弓箭射偏了而已,慌什么,接着上路。”
回到车内,顾绥安看着手里那支短箭,嘴边渐渐漾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宛如夏夜林间的老蛇,闪着绿光的眼睛,看中了自己的猎物,断定它逃脱不得。
不过行程了半盏茶的功夫,顾绥安吩咐左右停下休息,自己去附近散步透透气。
七拐八弯,拂叶穿林,直至队伍看不见了,顾绥安方停下,负手长立,等着阿懿。
飒踏的脚步声踩着落叶,李琚一手执弩,冰冷的眼睛盯着顾绥安的背影,快步走近。
顾绥安转过身,对上李琚阴鸷的眼神,他轻手撩拨李琚额前,被细密汗珠打湿的碎发,柔声说道:“又是谁惹我的阿懿生气了?”
李琚不想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那天你给我的药方究竟是什么!”
顾绥安不解的模样说道:“解药的方子,怎么了?”
“不要跟我绕弯子,他吃了你的药,命都去了半条,你那分明是毒药!”
顾绥安轻笑着摇摇头,“你还是这样急的性子,方子自然是对的,但是竟然无用,这就有些问题了。”
他故作沉思了会儿,看着李琚缓缓说道:“我记得方子里有一味山白术,性微毒,要用三刀乌解其毒性。”
“我用的就是三刀乌。”
“可你或许忘了一件事,你用的,是陈年的三刀乌,方子里还有一味丁木,丁木与鲜摘的三刀乌可以相辅制成解药,却与枯干的三刀乌药性相克,只要一点,就能生出剧毒。”
李琚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竟是自己,竟是自己害了丁旷答!
顾绥安心疼地看着李琚的样子,接着说道:“想要解这毒,要用冬天的夜蕉藤”,顾绥安眼神忽然高深起来,“可是这个季节,蓟京哪儿来的夜蕉藤呢?”
夜蕉藤……李琚嘴里重复着,忽然,她想起来什么,一下清醒,她看着顾绥安的眼睛,深的像口古井,连风都吹不到井底腐败的落叶。
顾绥安,这一切从那日寸音阁开始,就已经在你的算计之内了吗?你想看我会不会留着那药枕,想知道我是否记得昔日情分,如果我不曾将药枕好好留着,那么今日药枕内解丁旷答之毒的夜蕉藤,便是我寻遍蓟京也无处可得,当真好计谋……。
李琚看着顾绥安,身子僵硬地慢慢后退,而后立刻转身逃离似的往回跑,手上、脖颈上被尖利的枝丫擦伤也不顾,只想着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顾绥安,这是你的警告?亦或是威胁——
顾绥安看着李琚的背影,自言自语地笑道:“急什么,迟早是要跟我回去的。”
道上等候的人马有些烦躁了,看见顾先生从林间出来,眉眼间似是有笑意,便毕恭毕敬地上前询问何时出发。顾绥安看着远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说到:“动身罢”
“咳咳”,丁旷答被李琚端来的药烫到,颇有怨气,“我说李大姑娘,你照顾我的时候能不能走点心,好歹我也是沈晏兄弟,以后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一旁整装的沈晏立马拿刀背拍去,道:“胡说什么。”
丁旷答撇嘴:“哪里不是了?你瞧,李姑娘给你喂药的时候,可是一口一口吹凉端上来的,我呢?连你的药都闻着比我的香些!”
沈晏腰间别好刀,朝门外走去:“我去衙门处理此案同党,你好好在这儿待着。”
走至一半,他回望一眼坐在床边的李琚,又马上别过眼神,低声道,“他就劳你照顾了”,说完,就大步出了门口。
丁旷答见沈晏走的这样快,连忙在背后大喊:“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带只烧鸡,还要三斤白酒——”
“行了,人都走了”,李琚起身,收拾好碗勺,说道:“你的伤都没好全,还敢喝酒?”
丁旷答躺下身,长舒一口气,说道:“正是因为伤未好全,才要喝点酒补补身子。”
李琚翻个白眼,无奈地笑一声:“你在蓟京城又不是无家可归,为什么非要在沈晏这儿赖着?”
丁旷答用还能移动的那只手将衣襟撩开,露出胸口一道道带着鲜红血痂的伤痕,说道:“我带着这么一身伤回家,还不得被我老娘唠叨死。”
李琚看见那些刀伤,一道一道,像杂草被人拦腰折断,流出鲜红的血液,浸染一片,心中升起愧疚之心来,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
丁旷答见状,连忙拢起衣襟,将伤口尽数藏在衣裳下,咳了一声,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这胳膊抬不起来,李姑娘,那些个衣物你也顺手替我洗了罢。”
李琚明白丁旷答不想自己自责,但她还是问出口:“你不想问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丁旷答翻个身,说道:“你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我还能将你吊起来严刑逼供吗?”
“你——不怪我?”
丁旷答听李琚这样说,撑着手,慢慢坐起身子,盯着李琚的眼睛说道:“沈晏相信你,他是我兄弟,他相信的人,我自然也信。”
相信……他说他信我。
李琚低下头,心内五味杂陈,想要同他说一句对不起,对字还未出口,就听丁旷答吊儿郎当地说道:“天啊,饿死了,伤员就是容易饿,肚子饿了可怎么养身子啊,我怕是等不到沈晏的烧鸡了——”,边说着,边用眼神暗示。
李琚苦笑一声,继而恢复往日模样,对着丁旷答喊道,“晓得了,这就给我的丁大少爷做吃的去。”
李琚走出门,院子里还有一盆换洗的衣物,满是血污。李琚朝屋内望了一眼,丁旷答正枕着手躺在榻上,她回过头朝那堆衣物走去,蹲下身,在衣堆里左右摸索,果然,摸出了一枚令牌,上面刻画着猎鹰纹样,这是长缨使的贴身腰牌,用以自证身份。
她紧紧捏着这块令牌良久,终于,她悄悄将令牌藏起,接着,径直快步去了厨房,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