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脸上挂着一副冷漠的神情,从容淡定地坐在我的对面,对我的到来毫不在意。
在他身旁的岩石上,放着一顶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宽边草帽。看来,这个突然开口说话了的“哑巴”,正是那个被我和沐纯子跟踪的草帽壮汉。
草帽壮汉用一根木棍捅了捅火堆,隔着随风起舞的点点火星,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俩跟着我做什么,不会是怀疑我与上皇观的火灾有什么关系吧?”
沐纯子坐在我身旁,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面对如此大火竟然置之不理,甚至还躲在暗处偷看,这难道不让人生疑么?”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自己的措辞里火药味很浓。既然已经起了个尴尬的话头,索性横下心来,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心中的疑问:“不会真的是你放的火吧?”
“哼~小兄弟说话如此直爽,有意思!何以见得无动于衷之人,就等于是此人放的火?”对于我的直言不讳,草帽壮汉报以嗤之以鼻的一笑,反问道。
“这——”我手里无凭无据,仅凭着个人感觉在胡乱猜测,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
虽然草帽壮汉一身乡民装扮,但看起来面目俊朗,气宇轩昂,回答我的质疑时也是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完全不像那种只知道耕田种地的普通乡民。
不过,纵使草帽壮汉给人的印象颇好,并不像是奸恶之徒,但他的行为着实让人生疑,难以让人信服。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懒得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继续质问道:“那你在上皇观外面远远张望做什么?为什么不去帮忙救火?”
“这个嘛,那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喽,谁都管不着!”
草帽壮汉见我出言不逊,不禁眉头一皱,神情极为不悦。
两人话不投机,从一开始就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这场对话实在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岩窝子里隐入一片沉默,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我对整个过程感到非常迷惑,于是表情严肃地转头望向沐纯子,不解地问:“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从头到尾是怎么一回事?”
沐纯子见我脸色难看,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连忙赔着笑脸,讲起了我绕道去拦截草帽壮汉之后,到目前为止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自从我走了之后,沐纯子心中有些害怕,于是不远不近地紧跟在草帽壮汉身后。
可是左等右等,仍然没有看见意想中我将草帽壮汉拦截下来的激烈场面,反倒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将人跟丢了,吓得沐纯子站在黑松林中低声呼唤起我来。
当沐纯子在晦暗的密林中满怀恐惧,被吓得低声抽泣起来的时候,躲在暗处的草帽壮汉于心不忍,这才从一棵高大的黑松后面现出身来,和颜悦色地告诉沐纯子不要害怕,山中非常危险,让沐纯子跟他走。
沐纯子看清来人正是被我们跟踪的草帽壮汉,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吓得掉头就跑。沐纯子跑出数丈开外,回头看见草帽壮汉并没有追上来,这才停下了脚步。
但此时此刻的沐纯子,早已经是一只惊弓之鸟,既不敢往密林中逃跑,又不敢接近草帽壮汉,于是远远站着观望,不敢动弹。
眼看着天色渐黑,浓密的黑松林里光影暗淡,四下里蒙昧不明。沐纯子对于林中不明鬼怪之物的恐惧,远甚于对草帽壮汉的畏惧。僵持许久,仍然没有看见我的出现,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草帽壮汉一起来到这里。
而我之所以被如同“哑巴”一般的草帽壮汉引了过来,也是在沐纯子的再三恳求下,才去找到已经迷失方向的我,将我带出了迷宫般的森林。要不然,此时的我,还不知道在黑松林里的什么地方瞎转悠呢。
沐纯子讲完之后,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就现在的处境来看,且不管是否真的是草帽壮汉纵的火,起码暂时还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但是,我心里仍旧装着许多疑问,若不问个清楚明白,今晚上无异于与狼同眠,那岂不是吉凶未卜、祸福难料了!
“真是抱歉,刚才我以为你对沐纯子居心不良,所以言语多有不敬,还请见谅。”
听到我的道歉,草帽壮汉抬眼看向我,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言语平和地回道:“也不打紧,此际正值乱世,凡事小心一些,倒也是应该的。”
“谢谢你把我从森林里带出来,我叫张墨,这是清虚观中的小道长沐纯子。请问大叔您尊姓大名?”
“呵,原来你是清虚观的,怪不得一身道袍,名字也取得颇有仙气,失敬失敬。”
草帽壮汉似乎对我并不太感兴趣,反倒是对沐纯子的身份有更多的好感。
跟沐纯子说完之后,草帽壮汉这才对我说道:“鄙人不过一山野村夫,姓甚名谁无关紧要。我本山中药农,世居此山种药为生,因此也不想今后有什么闲言碎语,让乡邻胡乱猜测,多生事端。既然这位小道长是道门中人,我就多费点唇舌,特地解释一下,今日之事,纯属误会——”
夜空中阴云密布,星光暗淡,在山崖下的熊熊篝火旁,草帽壮汉向我和沐纯子讲述了今天上皇观着火的情节。
原来,草帽壮汉家住柏灌台侧面不远的董家坪,世代以种植厚朴、杜仲等药材为生,是不太为寻常人所知的山中药农。
今天下午时分,正在山间劳作的草帽壮汉家人发现了上皇观方向飘起的浓烟,还隐隐约约地看见火光,为了弄清上皇观是否失火,特地让他过来查探一番。
没想到刚到上皇观山门外,就被沐纯子发现自己在远处观望。为了避嫌,便想着要趁早离开,以免被人怀疑纵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不巧的是,我也刚好一路疾追赶到了上皇观,被一心想要揪出纵火真凶的沐纯子带着,一路跟踪为了甩开我们的草帽壮汉,进了这片被当地人称为迷魂凼的黑松林。
没想到事态愈演愈烈,发现我包抄意图的草帽壮汉改变了方向,带着沐纯子到凹谷里的岩窝子避寒过夜。然后又应沐纯子的请求把我接了过来,这才沦落到如今三个人因为天黑路险,无法赶回山下,不得不一起露宿荒岭的境地。
看来,果然是一场误会!现在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发的始末,我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踏实下来。
听完草帽壮汉的陈述,想到刚才在黑松林中的遭遇,我心有余悸地问道:“这片荒岭原来叫迷魂凼啊,怪不得我在树林里面会辨不清方向,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
“是呀,这里面难不成有什么吓人的东西?”沐纯子一听到有故事,顿时来了兴趣,但似乎又感到有些害怕,身不由己地朝我坐近了些,然后满怀期待地看向草帽壮汉,等着他的下文。
“哪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啊!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尽都喜欢听什么鬼故事之类,却自己把自己吓得睡不着觉,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这深山老林的,你还想要听吓人的故事,呆会儿看你怎么睡得着?”我连忙随声附和,生怕这个小道童又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这片老林子之所以被人称为迷魂凼,是因为曾经有山外来的外乡人进了这片老林子,却再也没有看见走出去。一拨接一拨的,就好像石沉大海一般,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而且,上山捡拾蘑菇山菌的本地乡民,如果不熟悉地形的话,也会在黑松林中走得晕头转向,所以才有了这个称呼。”
“这位大叔,你刚才去接我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一声不吭,我还以为是不是遇到了山妖树怪之类,着实被你吓得不轻啊。”
“在那种情况之下,三言两语也跟你说不清楚。再说了,我听见你焦急地呼唤这位小道长的名字,知道你一定会跟上来问个究竟,所以也懒得多费口舌。”
我侧过脸看了沐纯子一眼,这个天真可爱却过于胆大妄为的家伙,一听说我也有害怕一时候,窝在一旁手捂着嘴偷偷直乐。
“既然是迷魂岭,你怎么来去自如,就像在自家后院一样熟悉?”
想到草帽壮汉竟然在迷宫般的密林中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径直引着我走出黑松林,不偏不倚地来到这个锅底般的凹谷,我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道理。
“你说的没错,我自小就在此山中玩耍,时不时还会采些山珍野味到县城里换些油盐酱醋什么的,对这一带的环境自然格外的熟悉。对我来说,这里确实和自家后院没什么区别。”
“那些外乡人进入这片老林子之后,怎么突然间齐刷刷地一起失踪了?”一想到我这外乡人的身份,我顿时感到一阵紧张。
草帽壮汉见我脸色有异,听出我话里的担忧,不禁哑然失笑。
随后,这个脸色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的草帽壮汉,语气舒缓地安慰我道:“你放心好了,虽然你不是本地人,但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
“那——为什么那些人到了这里,却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呢?”沐纯子也感到事情有些奇怪,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也许小道长你应该听人说起过,这山里有宝。”
草帽壮汉微微偏了偏头,眼神转向山崖另外一端望了一眼,回头继续道:“这些外乡人,就是来这里觅宝的。”
“我知道啊,你是说大西国宝藏吧?”
这句话从沐纯子口中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就好像关于大西国宝藏的传闻,当地人早就耳熟能详、尽人皆知了似的。
草帽壮汉对这种传闻已经习以为常,脸上挂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淡淡地叹息道:“是啊,那些见钱眼开,梦想着寻找到宝藏从此发家致富的觅宝人,也许就是这样才神秘失踪了的罢。”
“如此说来,这些人不会是为了找到宝藏,进入了传说中那个麻姑闭关修行的山洞,在洞穴深处迷失了方向,走不出来了吧?”
我想到沐纯子在杀人槽中时,跟我讲过的张献忠藏宝于麻姑洞的传闻,于是说出了我的推断。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错综复杂的地下洞穴最为凶险,一旦在其中迷失方向,最终将耗尽照明用具与及食物之类,那就只得在漆黑一片的洞穴里坐以待毙,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这些觅宝人,不,准确地说应该叫寻藏师,不会就是因此才丢掉了性命的吧?
草帽壮汉往火堆里添了几块木柴,这才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是吧。不过也难怪,关于大西国宝藏的传闻,被江湖中人讲得有鼻子有眼的,想让人不信都难。”
“咝~我也曾多次听人讲起过关于大西国的宝藏故事,但总感觉真假难辨,不知道这个传闻到底有几分可信?”
“当然是真的啦,要不然那座普照寺的故事是哪来的?”沐纯子虽然对什么宝藏都不感兴趣,但却对普照寺突然兴盛这一故事里的情节信以为真,一听到我怀疑的语气,立刻出语反驳起我来。
“据说当初张献忠在成都称帝之后,曾经举办了一个什么斗宝大会,在皇宫中展示了大西军从全国各地搜刮而来的,足足堆满了二十四个房间的各种奇珍异宝。其宝物数量之庞大,价值之高昂,让人叹为观止。”
“听上去确实挺吸引人的,是不是啊,沐纯子。”
我眼见沐纯子手拄着脑袋不停打瞌睡,摇摇晃晃的坐不安稳,便出语逗起他来,想让他清醒清醒,别一个不小心,扑到了火堆里。
沐纯子听到我的话后果然清醒了许多,却只是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我,并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