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老鸨回来请西门和白方上楼。
楼下那些客人都无比羡慕地看着这两个幸运的人。那个老者低声地对大汉说了些什么,大汉点点头,“呼”的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
西门白方听到声音,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大汉的背影。
“得罪了,”老者拱手对众人说,“我兄弟今天多喝了几杯,小老儿我在这里赔罪了。”说完他从怀里拿出几锭金子放在桌子上,“这点儿小钱,请妈妈给每桌送上一壶好酒,算是赔礼。”
老者说完,急忙去追那个大汉了。
西门白方在老鸨的带领下,走进了二楼一间别致的厢房。
厢房中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些这个季节很难见到的水果。
还有一壶香茶,两个很小的茶杯。
两个人坐下之后,老鸨就出去了,只留他们两个。
西门环顾四周墙上,挂满了当下名士的字画,从字画的提头属尾可以看得出,这些字画都是专门写给陈圆圆的。
白方眼睛紧盯着套间里面。套间的门上挂着一个竹门帘,看里面的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不过,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一张古琴。
竹帘里面有两个丫鬟打扮的侍女,站立在古琴两侧。白方没有看到想看的那个身影不禁有些失望。突然,一阵玉佩叮当的脆响,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了。
“两位先生,小女子有礼了。”陈圆圆的声音并不是很清脆,而是有些低沉。略带着江南口音的娇柔,好似有融化人心的魔力。
她先隔帘轻轻地道了一个万福,然后坐在了那张古琴后面。
“姑娘请了。”西门也客气地说。
白方站起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坐下了,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茶。
陈圆圆看出了白方的拘束,淡淡地说:“承蒙这位先生刚才挺身而出,才不至于让小女子为难。”
“没什么,没什么,那种粗俗家伙,是不配和姑娘见面的。”白方不自觉地又站了起来。
“先生请坐,听两位的口音,应该不是此地人士。”
“不错,我们都是从洛阳而来。”西门道。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听说那里的牡丹很美,是吗?”陈圆圆托着腮,微微抬头。
“是啊,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西门说到这里,看着竹帘内的身影,继续说,“听闻姑娘身体有恙,不知此时可好些?”
“我没事儿,只是刚才看到楼下在座之人,大多是江湖草莽,所以懒得相见,却没想到在这些人中,还有先生这样的优雅贤士。”
“见笑了。”西门拱手。
“先生所写的十六个字,正是痴人冷谦所创琴声之十六法,想不到先生不但文字俊秀,笔画刚劲,还是个精通旋律的知音人。”
冷谦号龙阳子,钱塘人,曾参与制订雅乐,并著有《太古遗音》一书。
他的《冷仙琴声十六法》见于明代项元汴的《蕉窗九录》,十六法分别为:
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
西门听到那低柔的嗓音称自己为“知音人”,不由得有些心跳不已。
白方早就醉了,醉在暖流般的燕语声中。
“家父原是礼部侍郎,所以粗通音律,在下从小耳闻目睹,自然也领略了一些皮毛。”西门的家事,对他来说是个秘密,可是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
“据家父说,琴声之十六品须用心聆听,澹然体味,每一品都是一种享受,这十六法恰如十六位绝世美人藏于这古琴之内,这世上有此功力能让她们现身一见的,恐怕廖廖无几。”
陈圆圆轻笑一声,“先生说的当真是风雅,这十六法,小女子也是粗粗学过,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不敢。”西门想不出说什么更恰当。
陈圆圆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抚琴了,琴声之轻,宛如春风拂柳,柳枝虽动,而絮不飞。
“花梢悬清露 ,水底过白云,姑娘所奏,正是琴声之‘轻’,一丝一忽,指到音绽。种种意趣,皆贵于清实中得之。”西门听着琴声,低声相和,这一琴一言,竟成为绝妙的共鸣,飘荡迂回。
琴声逐渐清晰,吟猱妙处,宛转动荡。无滞无碍,不促不慢。
西门继续说道:“古寺钟声杳,夕阳雁影迟,姑娘所奏乃是琴之‘松’也,吟猱之巨细缓急,俱有松处。故琴之妙在取音,取音宛转则情联…… ”
西门和陈圆圆所说的白方自然是不懂的,但是此刻,他只希望这样的琴声永远也不要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下来了,只听到竹帘里一声轻叹。这一声轻叹,重重压在白方的心上,为了这一声叹息,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姑娘为何不再弹奏?”西门也是很久才回过神来,“听姑娘的琴法,只奏出十三品,还有三品,可否让在下听完?”
“唉!并不是我不愿弹奏,先生是懂琴之人,余下三品,小女子尚未完全领略,怕先生见笑。”
“姑娘过谦了,”西门坦然道,“就当今来说,能真正领悟十六品者,寥寥无几。这十六个字,并非用手而奏,乃是由心而出,由情而赋。
姑娘这前面的十三品,如万花竞秀,万壑争流,令人流连不尽,应接不暇,已经深得其中三昧,实在是大大的难得。”
“那先生一定知道下面一品是何意境了?”陈圆圆微微一笑,虽然隔着竹帘,那声音却如同在西门的耳边。
西门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荡,“这第十四品,乃为和,即风即雨 ,载浮载沉。”
“正是,此品婉婉成吟,丝丝叶韵,以得其曲之情,音有意,意动音随。”陈圆圆说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惆怅,“可惜这中间的精妙,实在是难以捉摸。”
“在下不才,愿与姑娘合奏此品。”西门说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怦怦直跳。
“把竹帘卷起。”陈圆圆这五个字一出,坐在西门一旁的白方也觉得气有些短。
两名侍女轻轻把竹帘卷起。
西门和白方不由得低下头,各自看着自己的茶杯。不知道为什么,就连白方这样的性情中人也变得拘束起来,他几次想抬头看看,可是几次都没能把头抬起来。只觉得望那一眼也是对女神的一种亵渎。
“先生何以不肯抬头?”陈圆圆在那头淡淡地问,言语之际,带着一丝的戏谑。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在下今日若看到了圆圆姑娘,恐怕此生难以忘怀,他日山长水远,徒惹相思之苦。”
“既然是这样,竹帘还是放下的好。”陈圆圆声音平和,但是不免有一些孤寂,“先生不必拘礼,这里还有一架古琴,请先生抚之。”
一个美人,她的身边是不平静的,一个美过美人的人,其实是孤独的。
婢女将一架古琴搬至西门的面前,默然退下了。
西门低头看着面前的古琴,有些歉然于自己的绝情。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把手轻轻放在琴弦上。神闲气逸的琴声在他的指尖流泻而出。
“哦,”陈圆圆不自觉地呼出一声,“重而不虚,轻而不浮。疾而不促,缓而不弛,若吟若猱。难怪为即风即雨,可是我觉得还少了什么。”
“是的。”西门随着琴声说道,“还缺了姑娘的琴音。”
陈圆圆顿时领悟,随着西门的琴声,抑扬起伏,断而复连,音与意和,指与弦化,两琴浑合无迹。
白方真的是醉了,因为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虽然是趴在桌子睡了一觉,却是那么的痛快淋漓。
就在这时,西门掀开竹帘,手拿一支玉箫,含笑走了出来。
“我怎么睡着了?”白方诧异地看着西门。
“是啊。”西门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