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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帝王剑

1

常千月吓得快哭了。

他爹是镇国将军,统领六十万大军,常年镇守月城,守北方四十载平安。他是他爹的独子,又是老来子,从小受尽万般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生气起来敢偷偷剃他爹的胡子。可在此刻,常千月一个人躲在床下,吓得快要哭出来。

外面传来打斗声、厮杀声。

这声音常千月很熟悉,城外操练的士兵经常发出震天的嘶吼、操练声。从前这种声音让月城的人感到安心,而今夜,这声音如同死神跗骨之蛆的问候一般,带着让人恐惧的森冷和可怖。

将军府中一片混乱,常千月听到熟悉的侍卫叔伯们的喊声和临死的吼叫。父亲带人出去打夷族了,这府中只剩下一些侍卫,毕竟谁能想到,在月城外驻扎了几十万兵力的情况下,这安定的后方竟然突然冒出来一支千人的队伍,夜袭了将军府。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开始大家还能保持镇定,但当发现这群夜袭者源源不断,死了又不断有新人补上时,大家都绝望了。

常千月的娘让他躲在床下,就要去外间。外面是兵刃撞击的声音,常千月想拽住阿娘的袖子,可她温柔地笑笑,轻声叮嘱着:“没事,阿娘把那些贼人引走就好。千月,记住,不要出声,等到外面安静之后,你马上去城外。厢房外面的那个狗洞你记得吗?你小时候经常从那里钻出府去玩……对,从那里出去,找你陈伯伯,让他送你离开这里。千月……”

阿娘的眼睛很红,她最后一次抱了抱常千月,常千月听到阿娘轻声地抽泣,感觉到她温柔的拥抱,仿佛一朵云一般。

然后阿娘出去了,再后来就起了大火。常千月非常害怕,他想钻出去找阿娘,但外面是漫天的大火。那火如同燃烧的花一般,跳跃的花瓣舔舐着将军府的每一寸土地,所过之处,一切都燃烧起来。

天地间似乎一瞬变成了火红色。

常千月只感觉到越来越热,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可是从厢房到大门的距离,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说,实在是太远了,他越来越恍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里。

汗如同流水一般往下流,大门整个都被冶艳的火花包围,他出不去了。

常千月停下了脚步。他懵懵懂懂地望着周围,渐渐疲惫得想要闭上眼睛。

“小家伙。”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冰冰凉凉的呼唤。常千月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好整以暇地站在在火焰之中。他有一头如同冰雪的银灰色头发,一双兽瞳般的灰白色眼睛,眉毛雪白,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冰晶一般。

他裹着雪白的狐裘从火中走出来,一把抱起已经倒在地上的常千月,颠了颠,调整好姿势,便往火之中走去。

“不要睡着了啊。”这男人一副懒洋洋的、吊儿郎当的腔调,抱着常千月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求求你,我阿娘,我阿娘出去了……”常千月的意识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记得他的阿娘,引开了一群夜袭者的阿娘。

“你娘已经死了。”白衣男人轻声说,他拍了拍常千月的屁股,声音还是那副德行,“我答应了你阿娘临死前的愿望,把你从这里带走。”

又惊又怒之下,常千月白眼一翻,在高温之中彻底晕了过去。

在梦中,常千月似乎听到了如同山岳怒吼一般的厮杀声、剑击的清脆鸣叫,甚至听到了血液从血管之中喷溅出来的声音。

常千月睁开眼睛,一切幻影从梦中轰然而退,只感觉全身终于退了高热,意识逐渐清明。他发现自己被一张薄毯裹着睡在草丛里,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些冷。

“醒了啊,小哭包?”常千月还懵懵懂懂的,头顶突然传来男子的轻笑。常千月猛地抬头,才发现躺在树枝上的男子,银灰色的头发在风中轻舞,一身白衣,一双灰白的眼睛看着他,此刻裹在狐裘之中,微微弯着唇。这不就是梦中火里出现的那人?!

“我、我这是在哪里?”常千月猛地站起来,极目望去,是一片绵延的山林,根本看不到将军府在哪里。

“我们在月城外的赤霞山。”男人好脾气地回答。常千月愣了一会儿,突然一转头,如同一头蛮横发狂的小牛犊一般,闷头往北方冲了过去。

“你想回月城?”

“你想救你爹娘?”

“他们都死了哦。”

常千月一直往前跑,但是那男人的声音却优哉游哉,一直不急不喘地跟在他的身边,还不断地说着诛心的话。

“你闭嘴!”常千月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我爹出去打夷族了,等他回来了,一定会报仇的!”

“傻孩子。”男人的眼眸里露出一点怜悯来,“你以为你爹没有被埋伏么?”

常千月的步子猛地停住,他瞪大眼睛,转头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男人也停下脚步,俯视着小小的常千月,“如果名震天下的镇国将军没有死,那些埋伏了多日的人,怎敢真的对将军府下手呢?”

常千月瞪大了眼睛。

2

“你放开我!流云,你放开我!我要为我爹娘报仇!”山林之中响起孩童清脆的声音,虽然语音清脆可爱,但却气势汹汹,甚至带着浓重的仇恨。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德行,就你这样子,走路都走不稳,还报仇?”穿着裘衣的白衣男子一边垂涎地看着快要烤好的野兔,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任常千月怎么撒娇威胁,都岿然不动。等兔子烤好,他撕下一只兔腿,塞给了被绑在树上的常千月,然后自己咬了一口,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

“呸!”兔腿肉酥脆软嫩,却被常千月一口吐掉,他大声质问:“你到底是谁?我以前从来没在将军府见过你,其实你跟那群刺杀的人是一伙的对不对?!你是不是现在要把我带去给你的主子领赏?!”

流云慢条斯理地吃着兔子,吃完了之后,满足地打个饱嗝,又把自己的手指一点点舔干净,才捡起被常千月吐掉的那只兔腿,用从常千月怀里搜出来的帕子仔细包好,放在了怀里:“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的任务就是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让你平安地长大。这兔腿你不吃,以后就别吃东西了。常将军是条铮铮傲骨的汉子,就是太骄纵你了,把你养得一无是处不说,还脾气骄横。正好,在我手上,都给你好好矫正过来……不用谢我,谁让我和你爹是几十年过命的交情,又看着你长大呢。”

说完,流云一吹口哨,把常千月解下来,拎着他翻身上马。他们这一路已经走了七八天了,开始流云并没有把常千月绑起来,可是常千月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回跑,次数多了,流云也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于是干脆把他捆起来,一路往南。

常千月被流云抱在怀里,他虽然小,但是心里清楚,流云说的大半都是真的,而且他也知道,如此不分昼夜地千里奔袭,是因为身后还有人在追杀他们,那些夜袭将军府的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一定会扩大范围,追查他的踪迹。

那群人要的是灭将军府满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仇恨。

可是,知道归知道,常千月心里对流云的感觉还是从愤怒变成了恨意。他们一路从北方到南方,从干燥的风沙之地到呼吸都泛着水汽的水乡。

他们离北方越来越远了。常千月一次次地想偷跑回北方,可是每次都被流云阻止了。从开始的难过到愤怒,再到怨愤,常千月的逃离渐渐变成了和流云的对抗。

“拿个木棍就想敲昏我,太小看我了!”流云右手烤着之前在路边买的肉饼,左手精准地抓住了常千月偷袭的木棍,手腕微一使力,轻轻一抖,常千月就连人带木棍一起摔倒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想要回北方的常千月可谓是卯足了力气,用了无数种方法,可惜流云实在太强了,他每一次都失败。

常千月躺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瞪着流云。

“看什么看?想吃烤饼自己动手。想跑?可以,打赢我就行!”流云好整以暇地接受了常千月的愤怒,烤着饼,并不看常千月。

这几个月累积的愤怒,对爹娘身亡的不肯置信,还有因被流云逼着吃各种打来的野味,被捆着一路离开长大的地方的不适……这些愤怒和难过,在这一刻,让常千月有些失控了。他红着眼圈,如同一头小狼一样恶狠狠地看着流云,大声吼道:“你才不是我爹的朋友!我爹和我娘,整个将军府的人都、都……”他说不出那句“他们都死了”,只能咬着牙,抖着声音说,“你却每天大鱼大肉,还逼着我吃荤。你不帮他们收敛尸体,不帮他们报仇……你根本不是我爹的朋友……”

流云微微抬眸,往日带着风雪一般银的灰色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了一丝叹息般的温柔。他轻声说:“不要撒娇。”

“我没有撒娇!”常千月大声吼。

在流云的逼视之下,常千月移开了眼神。小孩子对于周围的感觉是最敏锐的,虽然流云看上去粗暴,且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但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常千月感觉得到,流云确实是对他带着善意的。可是越是确定流云并未心怀鬼胎,常千月就越无法接受。为什么?如果流云真的是阿爹的朋友,为什么他不帮阿爹阿娘报仇?他甚至都没有帮他们收敛尸骨,就那样任凭他们暴尸荒野。

这都是流云的错。常千月想到这里,又移回了眼神,挺直了背脊看着眼前的流云。

“是的,我确实是和你爹颇有交情,他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可是,常千月,这不代表我有义务要帮他收尸、帮他复仇……当年我救了你爹的命,现在又把你从将军府带出来,已经很对得起你爹了。”常千月这时才发现,流云有一双非常冰冷、如同深潭一般幽深的眼睛。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毫无杂质,看上去仿佛最珍贵的琉璃一样,那样美丽,却又那样的冷漠,让小小的常千月全身发寒。

“那是你的义务,常千月。不要以为撒娇,就可以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丢给别人。”

对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孩,说出如此残忍的话,这就是流云会做的事情。

在初被流云救出时,小小的常千月其实对他很是感激。这些日子以来,流云虽然粗暴,丝毫不顾忌他的感受,但是除了回北方被阻止时的愤怒,常千月其实已经对流云有了犹如对师长般的依赖。可流云此刻短短的一段话,让小小的常千月真正地从满门被灭、爹娘双亡的惨剧之中清醒了过来。

五岁多的小常千月站在湿润的春风里,在已经飘着淡淡迎春花香的烟花三月,突然瞪大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只剩他一个人,独自站在这个世界里了。阿爹、阿娘、那些会逗他玩的侍卫叔叔、和阿爹关系好的将士伯伯、把他放在马上哈哈大笑的兵丁们……他们都被烈烈北风卷走了,只留下一地空旷的黄沙。

他会对着流云发火,会怨恨流云,闹着要回北方……不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狡猾的小孩子么?他相信流云确实是阿爹的好朋友,就如同以前的叔叔们一样,是他可以撒娇撒泼的存在。于是他才会在被追杀的情形下,闹着要回北方,替爹娘报仇。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独自替爹娘报仇的,所以他闹着,是因为想逼着流云替爹娘报仇。

“想清楚了?”流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常千月看着他。流云的表情还是那么淡然,可是常千月不再说话,甚至不再吵闹,他拿起旁边没放肉的饼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得知爹娘死讯的那天他没哭,被流云捆着全力逃亡的时候他没哭,而此刻这个小小的将军府小霸王,却一边大口大口咬着干饼子,一边如同小兽一般呼噜呼噜地哭了起来。

流云没有阻止他,只看着常千月大口大口吃着,大声地哭着。常千月似乎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爹娘已经死了,宠爱他的人都已经消失在了北方那个童年美丽的梦里。

所以,他必须长大了。

3

江南是一个会让人意志消磨的地方。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充分说明了这里的繁荣富庶,景色雅丽。

可常千月却是一点也没享受到。

“噗”的一声,常千月膝盖一痛,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身后果然传来那令他恨得牙痒痒的声音:“连一枚桃核都躲不过,我看你这十年真是白练了。”

“流云!”常千月愤怒地转过头,当年小小的孩童已经长大了,他有一张十分俊秀的脸,乍眼看上去像哪家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可从他那双泛着警惕和森寒的狭长凤眼,还有全身那精悍的、仿如猛兽的气息就可以看出,这十年来,他被流云教导得极好。

此刻他全身带着一股克制的怒意,看着躺在院子里那棵巨大梧桐树上的枝丫上,闭着眼睛找茬的男人,凤眼几乎要溅出火星来。

一头银色长发从树叶之中垂下来,流云闭着眼睛,翻身打算继续睡觉,嘴里还不忘吩咐:“好了好了,早上的训练结束了,快去给我买桃子、豆花,还有鸡肉!”

常千月双脚一蹬,直接拔地而起,纵身蹿到梧桐树上,手挽剑花杀向流云的面门。这惊鸿一剑带着怒气的滔天一击,却被闭着眼睛的流云抬手化解了。流云的手指夹住剑尖,轻轻一弹,常千月便全身一震,轰的一声摔在地上,全身气血翻涌,半天才平静下来。

“又偷袭我,早饭后的马步多练一个时辰!”流云已经快睡着了,说起话来嘟嘟囔囔的。说完,他翻了个身,很快打起了小呼噜。

虽然总是如此偷袭,但是常千月心里十分清楚,就算是睡梦之中的流云,他只怕也不是一合之敌。

十年前,他抬着头一脸凶狠地逼流云教他武学,然后又和流云约定——若是他常千月打败流云,就可以返回漠北,去为自己的爹娘报仇雪恨。

结果十年了,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上茅房,常千月一次次偷袭失败。这几年他甚至觉得,要想报仇,大约只能等流云老得走不动之后了。

常千月叹了口气,收了思绪,认命地进门拿了打豆花的小木桶,然后打开院子的篱笆门,往外走去。

“记得,豆花要放五勺糖!”流云听到动静,在后面叮嘱。

“知道了!肥死你!”常千月没好气地答应着,深吸一口气,脚下几点,使出轻功往两里地外的城镇奔去。

他们住在城外山脚下的小院子里,离最近的城门口也要半天的脚程,头两年常千月刚开始学功夫的时候,早上早早出门,总到了半夜才到家,天热的时候,豆花拿到家都馊了。只要豆花馊了,流云就会开始整人,第二天早早拿绳子拴着他,拉着他一路上跑去,又拉着他一路跑回来。常千月现如今轻功拔尖,与他这些年来被流云恶整颇有关系。

十年了,也不晓得当年跟着阿爹出征的叔叔伯伯们可还好。当年那些黑衣人,又是谁的手笔?常千月的身体如同一只轻盈的乳燕,脚点在地上,连青草都不会踩折。他一路飘行,到了城门口才停住,准备排队入城。

早上入城的人不多,常千月排在一队走南闯北的走商后面,脑海里不停地地想着当年的事情,想着如何才能打败流云,然后回他的漠北。

江南是很好,但是漠北有他的童年,有他曾经的家,有着他无法割舍的仇恨。尽管流云总是劝他,说当年阿爹临死之前,只希望他过得喜乐平安,可是常千月无法靠这句话说服自己,忘掉自己的来路。他会回去的,那仇恨在他的血液里面,只有用血才能抚平它的狂怒。

“你们听说了吗?夷族又南下了,沙城被屠了个一干二净,隔壁的月城被围了,听说顷刻之间,也是屠城之祸……”

“怎么不知道,据说那位……”常千月前面穿着灰袍子的走货商人,对着身边的朋友做了个指天的动作,“说是要把漠北十三城全部割让给夷族,已经命令所有漠北的将领,不许抵抗夷族呢!”

这话一说完,一瞬间,商贾们都沉默了,半晌一个矮瘦的老人轻叹一声,说:“若不是当年镇国将军死得不明不白,哪有夷族今日的嚣张……”

“阿爹!这话也是咱们能说的么?!”旁边的年轻人大惊失色,赶紧阻止身旁的老人继续说下去,身边诸人也都纷纷岔开话题。

很快常千月便随着那一队商贾入了城,提着那小木桶,往人声鼎沸的早市走去。

早市有流云吩咐要买的所有东西。常千月先是去豆花店的老板那里打了一整桶豆花,又买了两斤生面,接着绕路去肉铺,买了两斤上好的五花肉。没一会儿,他手上已经提了肉、菜、面、豆花、几斤桃子,并一包米。一路走来,他肩上、手上都满了,偏生走路稳稳当当,看上去还十分轻松的样子。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吃面的馆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常千月习武十年,耳聪目明,周边细细的讨论声都无法逃过他的耳朵。

“夷族南下……天子割让十三城又十三城……”

“天子连传金牌律令,严令漠北大小诸将领不许抵抗夷族,坏大元与漠北友谊……”

“夷族连屠五城,漠北将领却被太监辖制,不得挪动分毫……反抗将领被天子近侍下令斩首,并悬挂城外示众……”

何其可怕,又何其昏聩!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都在惊恐。

夷族势如破竹,眼见要成为灭国之祸,可远在京中的皇帝却还在做着春秋大梦,以为割让土地、进贡金银就可以换得平安。

常千月闻着面前散发着香味的阳春面,如鲠在喉,若有人稍微打量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年轻人满脸压抑的忍耐,眼圈早已通红。他人口中的漠北之祸、被砍杀的将领、不许抵抗的军士、被屠杀的城市……都是他常千月的家乡与故人啊!

他打小脾气顽劣,还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骑马,阿娘总是担心他,给他缝了厚厚的裤子,垫了厚厚的棉絮。漠北夜间极冷,白日却极其热,那天他穿着新裤子骑马玩,结果回来发现被捂出一裤裆的痱子。他爹抱着他转悠,他不给面子号啕大哭,还是路过的卖糖葫芦的老人,给了他一串糖葫芦,才把他的眼泪止住……

有次他偷偷跑出门去,想给阿娘选生辰礼物,却没想到身上的钱被偷了。他站在街上又委屈又饿,卖烤饼的大娘认出了他,给了他烤饼吃。烤饼里夹了好大一片卤肉,他正吃得嘴角流油,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把绣着兰草的袋子丢过来,大声对他说:“我不晓得你是常将军的儿子,钱还给你,我以后也要当常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

那是常千月心中,最为美好的人、最为美好的地方。

可是此刻,那里战火连天,已经满目疮痍。

“我要回去。”常千月提着豆花,推开小院的篱笆,抬头对着兀自在梧桐树枝上打盹的流云说,“夷族南下,我的叔叔伯伯都被皇帝派的太监看着,我要回去帮他们。”

流云翻了个身,一身雪白的他在朝阳之中,仿佛多了一层绒毛样的光圈。他趴在树枝上,托着腮,轻笑着说:“你要回漠北?”

“是,我要回漠北。”常千月仰头对流云说,“我要回去,打走夷族,帮我爹报仇,然后再回来。”

流云一愣,半晌才叹了口气,从树枝上翻身坐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连一粒灰尘都没溅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常千月面前,看着他说:“常千月,我不能让你回去。”

那银灰色的眼里,有连天的云雾起伏翻涌,快得让常千月分辨不清他的情绪。他咬了咬牙,只听到流云说:“你打不过我的,常千月,你回不了漠北。”

4

常千月用尽了方法,自从他满了十五岁,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尽办法偷袭流云了。

他要回漠北。在这里耽误的每一刻,都意味着漠北将有更多人面临死亡,他不明白,流云为什么不许他回去。

“我现在必须回去,”他尝试对流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知道你答应过我爹,要让我平安喜乐,可是我现在长大了,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漠北是我的家,我要保护我的家,你明白吗?”

流云塞着耳朵,躲在梧桐树枝上睡觉。只要常千月不逃走,除了吃饭的时候,他一般是懒得动的。可常千月爬上树来,抱着树枝和他讲道理,如同和尚念经一般,流云就忍不住了。那魔音灌脑让人心烦意乱,他打了好几个滚都睡不着,只得坐起来,一脸怨气地看着得意的常千月。

“放我回漠北吧,我保证最多一年。我骑最快的马过去,等解决漠北之乱,查清楚我爹的死因,我就回江南陪你,到时候就算你想永远住在江南也不要紧!”常千月举着手发誓,他是认真的。

漠北是他的家,有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他不爱江南的水汽和烟云,不爱这里总是黏腻腻的春风。

可是,这里有陪他长大的流云,也有他的小院子,有一地耕种好的蔬菜,有每一日日升月落的零头琐碎。等他了结漠北的一切,再回到江南心无旁骛地追求武学,每天下厨做做饭,偶尔偷袭一下流云,这样的人生,也算符合阿爹希望的平安喜乐了吧?

常千月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掏心掏肺了,可惜流云不为所动。他双手抱胸,看着常千月说:“不行,你不可以离开这里,不能回漠北……那里,你不能去。”

流云把手放在常千月的肩膀上,定定地看着他,银发在月华之下发光。流云轻声说着话,仿佛怕惊动冥冥之中的神灵一般:“常千月,不要去漠北。去了那里,你会踏上孤独、黑暗又绝望的宿命,你会失去一切,一生都陷于求而不得的痛苦中。漠北有你的宿命,你不要去沾染它。”

这一瞬间,流云褪去往日慵懒又馋嘴的表象,在月辉之下,仿佛一尊远古的神祗,在警告着常千月——不要去,不要踏上去漠北的路。

常千月心中剧震,只到听到流云说:“夜深了,你还不快回房睡觉?明天我要吃红豆豆花,上面撒上金黄色的桂花蜂蜜,知道了吗?!”

说完,流云又倒在了树枝上,大袖垂下来,看上去仿佛一只停留在花蕊上的蝴蝶。

常千月懵懵懂懂地回房睡了。他梦见巨大的圆月、跳跃的火光、哭泣尖叫的侍女、低声叮嘱他“不要出来,千月”的阿娘,还有从火光之中走出来的、一身白衣的流云。他走过来,脑袋上有金色的鹿角,金黄的兽瞳里面有神祗般的威严……

常千月听到院子外的蝉鸣,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推开门走入院子,常千月才知道,为何今天早上流云没有唤他起床。

梧桐树上有浓烈的香气传来,那甜滋滋的香气仿佛是百花盛开的芬芳,树上围满了想来偷嘴的蜜蜂蝴蝶,却偏偏都相安无事,只盘旋不去。树枝上,坐着吃了一嘴蜂蜜,眯着眼露出幸福表情的流云。

他的身边,坐着一身黑袍、上半张脸上戴着面具的男子。面具上刻着祥云纹,泛着青铜特有的古锈色光泽,看上去诡秘又可怖,眼睛的地方挖空,露出猩红的眼睛。他托着腮看着流云,听到常千月的开门声,才移过来目光——这普通的一眼却让常千月觉得全身僵硬,仿佛被猛兽窥视了一般。

“还不错,”那男人赞赏地说了一句,“这就是当年那个人的小孩?”

“唔唔唔——”流云吃得忙碌,根本没空回答这男人的问题。戴青铜面具的男人一笑,轻声说:“这一身瑞气,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不行!”流云从花蜜之中抬起头,一脸严厉,“不要逼我揍你……”

“开玩笑而已,这一身瑞气,我吃不下去,吃下去了也得活活撑死。”那男人笑了一下,才说,“帝星入世,华光不可遮盖,你偷了十年平静,接下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哼,我可不信……”流云才说了一句话,突然慢慢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男人,大着舌头说,“内内内……内给窝……次的撒……”

“百花蜜,又称百花蜜酒,洒在玉络豆乳上面,一口下去,普通人可以醉三年……”男人一笑,面具颤动了一下,“我怕你遭天谴,过来帮你一把。”

“你做了什么?!”常千月看到流云吃着吃着,突然手一松,整个陶瓷碗重重摔下地,碎成几片,蜜蜂和蝴蝶都疯了一样冲过去,没一瞬就瘫了一地。

常千月肝胆俱裂,一蹬脚拔地而起,想和这个来历奇诡的男人拼命,却没想到,那人手指一夹,用和流云同样的一招制住了他:“他只是睡着了,我和他是多年兄弟,怎可能害他。”

“我叫辛。”他笑眯眯地看着常千月,“你爹的旧部拜托我前来告诉你,他们在漠北等你主持大局。”

“你什么意思?”见流云开始打起小呼噜,常千月才松了口气,他皱眉看着来历奇诡的辛,哑声问。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在漠北等你……包括你爹娘死亡的真相。”说完辛双指放入口中打了一个哨音,一匹黄马哒哒而来,嘶叫一声,停在了篱笆外面,“常千月,你该出发了。”

辛手中翻转,露出一面牌子。常千月彻底相信了他,因为他手中的那面牌子,正是他爹从不离身的兵符。镇国将军兵符可号令漠北六十万兵马,于将军遇袭路上丢失,至今已有十年。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在找这块兵符,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下落。

直到此刻。

辛拉着常千月的手,把兵符放在他的手上:“你知道流云不是蠢人,如果他不相信我,是不会吃我带来的东西的。漠北情势危机,你最好快点出发,我会照顾流云的。”

常千月咬了咬牙说:“你告诉他,等解决完漠北的事情,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纵身跃下,落到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这山脚下的树木、房屋和小院,看了看院子里面长势正好的青菜。他不敢回头看睡得迷迷糊糊的流月,一勒马,如利剑一样划开江南的柔软清风,纵身往漠北而去。

而常千月没看到,他出门没多久,流云说了句梦呓,然后翻了个身,突然全身缩小、扭曲,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长着鹿角,有着软绵绵毛毛的、小狗一样大小的动物。

5

终于可以回漠北了。

常千月骑的这匹马快如闪电,且耐力惊人。昔日他被捆着从漠北带到江南,因为需要躲藏的关系,大约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而此时他骑着这匹神驹宝马,一路风雨兼程回到漠北,也不过二十日。

从江南湿润的风到漠北夹着沙尘的干燥气味,常千月以为自己会觉得很亲切,却没想到,北方干燥的天气和面目全非的月城,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他把儿时的记忆美化得太过了吗?常千月皱眉,记忆之中的月城明明是繁荣的、光鲜的。

可此时的月城,远远看去,残破的城墙,懒洋洋地挪动着的人们,根本没有什么贸易,驻扎的大营也稀稀落落的,看上去就像小猫随手压的一个个梅花印子般。

往日这时候,应该正是操练的时候,可如今的大营里却丝毫没有声息。夷族就在不到五里地外驻扎,他们竟一丝活力、一丝戒备都没有。若是夷族不满给出的条件,只需半日,这月城必然又是一座死城。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月城已经是漠北最后一道防线了?若是月城失手,夷族便可一路凯歌进入京城,不过几天就能直刺入京、改朝换代。

常千月把马放了,纵身躺在树枝上休息,他原本没有这个习惯,只是十年来第一次出门在外,他躺在树枝上,突然想到了流云。

他应该已经醒了吧?也不知道他到底生不生气。常千月的思绪是纷乱的,他看着漠北巨大的圆月,告诉自己,且等一等吧,真相就在眼前了。

他很快就睡着了。

千里之外,流云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那人猩红的眼睛透过青铜面具,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你醒了啊,麒麟。”他笑嘻嘻地说,“有我赞助的宝马,你看上的那只幼虎这时候已经到达漠北了。你说他是会成长,还是会被人吃掉呢?”

“常千月走了?”流云绷直了尾巴,彻底从昏睡之中清醒过来,他翻翻爪子,看了看自己的肉垫,又低头看见自己毛茸茸的胸口,抖抖耳朵,叹了口气说,“你直接告诉我得把他放走就行了,为什么还偷偷给我吃酒?你看我现在,都打回原形了!”

“是你自己闻到百花蜜就走不动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话呢,你都已经吃完了。”辛一脸“你活该”的表情。

流云不自在地甩甩尾巴,脑袋上的角似乎黯淡了一点。他满脸的不开心,轻声嘟囔着:“这些人真不好玩,当天下的主宰多累啊,为什么一定要早早奔赴自己的命运呢?”

“本朝气数已尽,他背负着大楚开国和几百年的气运,你不是传说中辅佐明君开太平盛世的瑞兽麒麟么,为什么总是一副不想工作的样子?”黑衣男人吐槽着,“而且你就算把他藏得再好,十年之期一到,帝星的光耀照射天下,根本无法遮掩。他不去,他爹的旧部也会查到他的踪迹,上门来找他的。”

流云的耳朵和尾巴耷拉了下来,嘟嘟囔囔地说:“我只是不开心,每次开国都要我养孩子,养大了就是别人的了,每次都这样……”一边说着,一边不开心地甩起尾巴来。

“得了,不要再发牢骚了。帝星和将星已经汇合,你赶快去吧,拥有帝王剑的人,才能真正得到扫平旧江山、开太平盛世的能力。”黑袍男子笑眯眯地说,“赶紧的,这乱世的人大都是想要和平的生活,我这答应了上千人同样的心愿,等大楚开国,我就可以好好吃个痛快了。”

“你这邪魔!”流云一蹄子踢在辛的身上,溅出几朵火花来,然后一边刨着树枝施法,一边絮絮叨叨,“真不想变成本体,每次变成本体就要睡个一百年,烦烦烦!”虽然这样说着,这心软的家伙还是一个纵身骑到一朵云上面,飞快地往北方去了。

黑袍男子掀开衣服一看,被踢的地方果然已经青了,他笑了一下:“装瑞兽装久了,竟然连我都打,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商人啊。”

这边流云终于踏云出发,因为醉酒的关系,骑着云飞得歪歪扭扭。

而那边,常千月辗转了好几夜,才发现军中将领大都换了一批新人,他往日认识的那些叔叔伯伯都被找借口降了职,或是直接被调往偏僻的地方。他花了十来日,才和往日最亲密的赵老将军接上了头。

赵老将军此刻已经年老致仕了,他的儿子原本在他手下当偏将,也被人伤了一条腿,成了跛子,干脆回了家。

“我们找了你好久,上旬才得知你流落到了江南,被一位隐士救下……”赵老将军满脸沧桑,老泪纵横,“夷族来势汹汹,远不是漠北十三城可以满足的,可惜天子却被阉人迷惑,此刻还在做着春秋大梦……”赵老将军已经老了,须发已白,可生气起来,依然保留着当日令夷族闻风丧胆的威风,“我和你爹昔日的旧部都被阉党严密监视,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你,生怕未找到你,却为你带来杀身之祸……”

“赵伯伯,我不懂,我爹的死关阉党什么事?为何你们找我,还怕为我带来杀身之祸?”常千月眼神一凝,忍不住细问。

“哎……你可曾想过,你爹当年手握重兵,夷族被压得几近灭族,为何突然有那么详细的消息,能知道你爹出发的路线和时间?将军府深在月城,外间十二城戍卫,若真是如天子所说,这是夷族丧心病狂的报复,他们又哪里来的能力,躲过我们的防备?”赵老将军眼里划过一丝水润,恨恨地说,“夷族与我族相貌大异,往日寻常商贾入城都要百般盘查,那日攻击将军府的可不下千人。况且夷族当日式微,根本不可能组织出如此多的人手……”

老人眼圈发红,他咬牙,轻声说:“那日虽然起了大火,但我们还是查到,有死去的黑衣人被弃尸城外沙土之中,那样貌根本不是夷族……孩子,这么多年,其实你心里应该有猜测了吧?”

“……我想不明白,”常千月顿了一下,轻声道,“我猜过很多人,阿爹的政敌、最终接手漠北兵权的太子外戚……可是这都不太对,能害死如此重要的边关大将,甚至出动千人以上的私兵,而如此重大的事件,却轻描淡写就了结……今上虽然糊涂,但这种动摇国本的大事,没有道理如此轻易放过,且后来一直不许谈论。除非……”常千月的声音低下来。

赵老将军怒声说:“我们这十年来虽然被监视着,但这几年大约是因为一直没查到你的消息,皇上对我们也放松了一点。且这边到底天高皇帝远,他难免有不逮,我们多有私聚,又查了很久,甚至买通了一些出宫的太监宫女,才得知大将军出事前,皇上有天晚上突然尖叫着醒过来……之后,那一晚在外面守夜的太监宫女全部被杖毙,只余下陪皇上长大的贴身大太监。”

“你的意思是……皇上做了一个梦,就决定杀了整个将军府的人,并且对常家一脉赶尽杀绝,连你们都不放过?”常千月这十年来思考许久,也猜到能做得如此大张旗鼓,还能迅速平息的,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可是没有理由啊,他们常家镇守边疆四十年,忠心耿耿,从未出过任何恃宠生骄的事情,怎么会如此简单,就让帝王决定对肱骨之臣下手?

“我们也猜不到,直到一位先生来到我们这里。”赵老将军突然对着里间说,“先生,请进来说明吧。”

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一身青衣、留着鼠须的中年文士,他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口中大呼:“参见帝星。”

就在常千月愣神的时候,赵老将军和他的儿子突然也跪了下来,说:“这位先生和皇上在同一个晚上梦到了天下将倾,而帝王星入世落地,化为一个几岁小童,于园中戏耍。因太过逼真,先生就记在心中,开始仔细寻找,后来看到你的画像,才发现那小童赫然就是您。”

常千月被听到的一切给震傻了,但他尽管懵着,还是记得把赵老将军扶起来,半晌才说:“只是一个梦,就让皇帝决定杀那么多人?他难道不知道,边疆如此巨变,夷族南下再也不是梦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梦,帝星入世,天下将倾,此乃改朝换代之相!”青衣文士激动地说,“太子荒淫无道,当朝天子又没有其他皇子,这预兆他岂能不放在心上!”

常千月扶额,这十年,他一次一次推算,想弄明白这场劫数为什么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想过最为荒唐的可能,但没想过,居然只是因为一个梦而已。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何其可怒!

“如此昏君,如此昏君!”常千月的一双丹凤眼似要流出真实的火焰来,他仰天长啸,满眼泪水再也无法克制。

“帝星入世,君王昏庸,我们……反吧!”赵老将军单膝跪地,看着自己老友的儿子,已是满眼泪水。他家祖孙三代,原本有五十四人,却在那一场场坑害之后,只剩下他和小儿子相依为命,这血海深仇,早已不死不休。此刻他满脸眼泪,言语却铿锵有力:“我赵江一脉携五万兵马,愿投帝星手下,唯您马首是瞻!”

“好、好!”常千月捏紧了手中的剑,怒声说,“既然这昏君因一梦就要灭我全族,那我不做出改朝换代的壮举,岂不是辜负了他那一梦!”

大元昌帝十二年,镇国将军之子常千月,披露昏君诛杀肱骨之臣之事,又携旧部反,阵前诛杀阉党,痛击夷族,坑杀夷族二十万人,引天下哗然,帝星之说传遍天下。

一时之间,天下烽烟大起。

6

常千月骑着马,看着衣衫褴褛的人们跪在街道两旁,仿佛被人类驱赶的小鹌鹑一般挤在一起,偶尔有小孩发出哭声,接着便被大人狠狠地捂住嘴,生怕一不小心引起军士的注意力。

常千月看着眼前的一切——惊恐的人们,断壁残垣的城墙,被诛杀的守城军士……

他想要的,就是这些吗?

为了自己的仇恨,天下乱成一团,据说连当日带着豆花的甜香气的江南,也变成了一片泽国。

大水冲垮了被贪污驻空的堤坝,原本只是寻常的夏汛,一瞬间连续冲垮五座堤坝,死伤无数。一时之间,最为繁华的江南被流民冲击,饿殍万里。

这河山,不知不觉已经满目疮痍了。

而他派出一批批的人,回报说流云已经失踪了。

常千月知道流云身手极好,不会出事,可是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却依旧觉得疲累。他只剩下流云一个亲人了。流云把他从五六岁的小霸王养大成人,不许他回漠北的,说他去了漠北,就回不去江南了。昔日的常千月不相信,此刻想起来,流云当日却是说出了真相。

他这一路,已经攻下了半个大元朝,他果然是回不去那个江南小城了,纵然他派人守住了那个小院,但里面的人都已经天各一方,又有何意义呢?

他为爹娘报仇完之后,若是找不到流云,活着……竟然好像也没了别的目标。

常千月一口气憋了越久,越觉得意兴阑珊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影响到身边的将领,可是他心里沉甸甸的,就是逼着自己,也挤不出一丝活力来。

“主子,你看你看,那朵云又出现了。”身旁的赵小公子现在已经成了最传奇的跛子将军,他最早拥立常千月,在战场上又和常千月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因此两人私下里也最为随意。此刻他喊了一声,常千月便抬头看去,果然看到碧蓝的天空之上突兀地立着一朵白云,仿佛一只趴着摇尾巴的狗,只是额上生角,看上去比狗威武多了。

这朵云被发现很久了,大家一开始只是说着玩,后来却发现这云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似乎跟定了他们一般。现在军中也有人拿这云开玩笑,有人觉得是祥瑞,有人觉得是狗神,常千月不太信这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这憨头憨脑的云,就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此刻他看了一眼,吐了一口浊气,扬声吩咐:“不必跪拜,我大楚军入城不扰民、不取百姓分毫,明日会有新上任的县丞公布新的律法,大家各自散去,好好过日子吧!”

这句话说完,他策马直入选好的下榻之地。

他们离京城已经很近了,但常千月越来越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战乱中的流民、失去家人的人们、哭泣的孩子,那一张张写满了饥饿的脸……在常千月心中闪过。夜深了,常千月铺好纸,半晌落笔,写了一句——

一寸山河一寸血。

他抛下笔叹了口气,默默吹灯睡了。

休整两日,他们便要直入京城。他们在与其他地方的势力赛跑,若是不能先入京城,即使他有帝星入世的噱头,其他地方的势力也必然不会那么轻易地归顺于他。

“蠢货!”常千月睡着了,没听到轻斥的声音,“这关头了,居然怀疑起来了。我平常教你那些,才几年啊,你给全忘光了,急死我了!”

这句话落地,月光之下,天际的白云忽然落地,化为一个全身银灰毛毛、鹿角、狮子头的小麒麟。它踏云来到常千月的枕边,一蹄子踢在他的脸上。常千月在梦里面,瞬间就看到了流云的脸。

流云臭着脸,拿着一柄古朴锋锐的长剑,拍了拍常千月的脸,嫌弃地说:“既然都已经打算要做帝星,要杀了那个昏君了,你还在想什么?不破不立,此刻的山河浩劫,不是牵绊你的理由。你要知道,你多犹豫一分钟,就多一些人死去,你只有快一些,才能站在最高点,然后亲手结束这一场天下的浩劫,开创国泰民安的盛世……”

“流云!你、我怎么会梦到你……我派了人回江南,他们都说没找到你……我派人把院子圈起来保护,你到底去哪里了……”梦里的常千月喜悦万分,半晌又红了眼圈,“我、我这肯定是在做梦,你为何会入我的梦,你竟然已经遭遇不测了么,流云……”

眼见着常千月快要落泪,显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流云黑着脸,大声说:“闭嘴,听我说!”

常千月反射性闭嘴,乖乖听话。流云抬头看着他,半晌才认真地说:“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好,常千月,这天下再也经不起动荡了,你不能再为任何事分心了,去京城,去开创属于你的盛世……”

“可是,我去了京城,那你呢?”常千月见流云似乎要离去,急得想扯住他的衣角。

“在那里,我们会再见面的!”流云刷地一下砍掉那片衣角,消失在了梦里。

常千月挣扎着醒过来,大吼着:“流云!流云!”

在外戍卫的侍卫急忙进门询问,常千月疲惫地挥退他们,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荒谬的梦,可他一低头,却在枕边看到了一捧松软的毛毛,泛灰的毛毛上闪着漂亮的银光。

与流云的头发一样,只是更为蓬松卷曲。

常千月脑中划过无数种想象,他突然坐起身,拿了一个荷包,小心地把这一捧毛发装了进去。

“你多犹豫一分钟,就多一些人死去,你只有快一些,才能站在最高点,然后亲手结束这一场天下的浩劫,开创国泰民安的盛世……”梦中流云所说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常千月的眼神慢慢开始坚定起来。

满目疮痍的天下并不是因为他的起兵而产生的,而是因为多年腐败的吏治、种种的苛捐杂税。

流云说得对,他不能动摇,不能放缓步伐,这天下并不会因为他的沉默隐忍而太平,已经开始流脓的疮口需要划破,挤出脓血,才能开始复原。

而他,要成为划破这大元脓疮的一柄利剑。

“来人!”常千月站起身穿衣服,“招赵将军、李先生、成军师来我这里。”

“诸位!”常千月在烛火之中看着众人,“明日修整好,我们便加快速度直入京城,务必要抢在南将军前面入城,亲手杀死昏君父子!”

自从知道江南出事、流云失踪,他就一直沉闷压抑,这半年来一次次分散兵力派往江南,调查流云的下落,引得众人都产生了犹疑和不满,此刻突然冒出万丈雄心,自然为大家注入了活力。

一群人开始在烛火下,对着沙盘讨论起最佳战术来。

7

南家军一脉和常家军一脉早有约定,先入皇城之人为天下正统。

乱局即将结束了。

除了京城繁荣之地,其他地方早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比起大元腐败的统治地区,更为安全、繁荣。

京城的人们都在翘首以待,而皇城之中的皇帝和太子吓得准备逃跑,他们身后跟着阉党和后妃,还有一箱箱的金银财物。

这些常千月都不知道,他挥舞着利剑,率领着几十万兵马,往皇城而去。南家军一脉不甘示弱,两方狭路相逢,必然是要争个高低的。

厮杀开始,眼看着一群群人倒下,常千月站在高处,心中划过隐痛,他看到南将军亲入战场,一柄百来斤的斩马刀舞得飒飒生风,一般将领根本不是对手。

常千月一勒马,焦躁地想亲入战场。而就是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常千月滚下马鞍,侧躲在马肚子旁,躲过了来自身后的伏击。

“杜马,你敢背叛我们!”跛子赵小将军一脸滔天怒意,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厉声长喝。已经是最后一战了,他们早已胜券在握,这时候突然来个叛徒,实在让人恶心又痛恨。

“兄弟们随我上,凡取将军首级者,赏金万两;凡取常千月首级者,赏金十万,封王,世袭三代不降!”杜马乃是赵小将军手下一个偏将,手下也有三万兵丁,若是大楚顺风顺水地进入皇城,他最多也就被封个四品武将,哪里有封王的诱惑大。而他手下的亲信显然早有准备,嘶吼一声就冲了过来。

这阵前的反叛虽然并不足以真的打乱一切,但杜马显然还出卖了一些他们的消息给敌方,从后方埋伏、侧面包抄的地方,都传来全灭的消息。

南将军带着一队人马突围而上,常千月怒极,一声长啸,纵马冲了过去。赵小将军为了接应打前锋的赵将军,也冲杀而下,两方人马烟尘滚滚,撞在一起,扭成一片。喊杀声和溅出的血液,让这一片土地瞬间染成红色。

常千月身手极好,下了场之后,原本威风的南将军只能且战且退。常千月恨他收买杜马,弄得五万埋伏人马全部中伏而死,忍不住一路追杀南将军,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时大意陷入了敌军的包围。

赵小将军跟不上他神驹的速度,这时候还在外面厮杀,周围全是敌军,常千月砍完一波还有一波,显然南将军打算让他力竭而死。不得不说,这方法虽然残酷,却也真的有用,常千月身上的力气慢慢消失,眼前有点迷愣,只觉得功败垂成。他大喝一声,打算拼死一搏,突然听到周围的人尖叫起来,所有人都见鬼一样看着半空,还有人大吼着什么。常千月有些脱力,茫然地看了一眼,就看到长着两只鹿角、毛茸茸的大狮子脑袋、一脸鄙视的动物从空中降落,口吐人言:“你是不是傻,没看到打着打着你被人故意隔开了么?”

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调,熟悉的银灰色眼睛和银灰色毛毛……常千月惊愕地脱口而出:“流流流流流云?!”

“没礼貌,这么多年,怎么没听你叫一声师父?!”面前的鹿角大狮子一抖毛毛,大喊一声,突然冲入常千月怀中,化为一柄银色、刃上刻满神秘文字的古朴长剑,剑柄上刻着“镇河山”三个字。

“麒麟、麒麟……瑞兽麒麟,见之则天下太平,它认主了!”赶来救人的赵小将军打破平静,举起长剑大吼着!

“麒麟认主,必是仁君入世啊!”冲过来的常千月忠部也跟着大喊起来,声音都要破了。

“天佑大楚,参见皇上!”

“天佑大楚,参见皇上!”

……

刷刷刷,所有残兵全部失去了战斗力。

这神迹在眼前真真切切地发生了,那些关于常千月是帝星入世的传说,终于被证实了。连刚才一脸凶残的南将军,手中的斩马刀也落在地上,目瞪口呆。

手持流云所化的帝王剑,常千月被簇拥着来到了宫中。被抓回来的、衰老的旧帝王残喘着,瞪着眼睛,不甘地看着常千月:“果然是你……我以为你死了……”

“别跟他废话,他一身龙气,用帝王剑杀了他,斩了他的运道。你还想他以后继续荣华富贵么?”流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心情压抑的常千月一喜:“流云,你还活着?!”

“废话,老子当然还活着,不过我马上要睡了,每次变成原形就要睡一百年,烦烦烦……”说着说着,这声音就悄然消失了。

常千月惊惶至极:“流云?流云?”

可惜,登上帝位,开大楚六百年盛世的常千月,此生再也未曾唤醒过陪伴他长大的师父。他果然如流云当日所说,站在最高的顶点,寂寞而孤独,再也没有人能肆无忌惮地使唤他。那江南的小院子被他小心地围着,其后一生,他却再也不能、不敢故地重游一次。

楚高宗常千月一生励精图治,最恨贪官污吏。生平爱物仅麒麟所化之剑,不但克己甚严,且行事手段严酷,颇受史书议论。但他在位期间,大楚国力强盛,破北夷,平百族,被称为天上之国。

老年时醉心求仙问道,虽然与政事无干,却被世人视为他个人最为神秘莫测、为人诋毁的一笔。

“不是你说要出来吃鸡蛋饼和红豆豆花的么?”戴着半张青铜面具、眼睛猩红的男人说道。他穿着一套黑色衣裤,是很少见的纯黑色真丝,看上去质量极好的样子,走动的时候,隐隐散发着霞光。

他拉着臭着脸、被打扮成一个粉红色小兔子的七八岁小孩,一脸促狭地笑:“什么都带你吃了,为什么还不高兴?”

“辛,我希望你能想起来,你把我关了一千多年!!!”小孩子龇牙,两个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森白的光,原本是很有威胁的表情,但是因为年纪太小了,反而显得可爱,让人忍俊不禁。但他自己却不知道,反而大声地说:“饿得我都返老还童了!”

“那可不是我的错,我中途被人杀了活、活了杀起码几百次了。你想想我一恢复自由身,就把你放出来了,这可不怪我!”辛无奈地摊手。小孩想了一下,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俩怎么都那么倒霉……哎……什么味儿,好香啊……”

“是炸鸡。”辛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摊位,无奈地说,“不装麒麟了?你说你一把剑,为啥喜欢装动物?”

“你不懂,一把剑会说话,大家只会觉得有妖怪……何况我当年看到的那只麒麟,可真是好看啊,我当时还想追它,可是丫不搭理我,全种族高冷,烦……但是他们估计不能吃肉,所以没追到也是好事……天啦,我好爱这个时代,这个炸鸡太香了,我要吃炸鸡!”说着说着,他就拽着男人要往街对面走。

路人看着小兔子打扮的小男孩一边拽着自家哥哥往对面走,一边讨要吃的,可爱得简直让人心都要融化了,纷纷笑起来。但是接着就有惊恐的大叫从远而近。还在闹着要吃炸鸡的流云只觉得全身一震,然后就被一个人牢牢地抱住了。

“呜呜呜,呜呜呜……”抱住他的罪魁祸首,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他有一双凤眼,右眼下有一颗血珠般鲜明夺目的朱砂痣。此刻他眼里面全是眼泪,抱着流云一边哭一边喊:“你、你怎么都不醒,我找了全天下的异人,可你怎么叫都不醒……呜呜呜……我好难过……”

流云和辛一对视,两人心中都在想,什么情况?!

但是接下来,更麻烦的事情产生了。

一个气喘吁吁的男生跑了过来,他穿着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像是高中生,一副好欺负的娃娃脸模样,跑过来就大骂:“袁晓鑫,你找死不要带我啊,乱穿马路!你等着,我今晚要你妈打死你……啊啊啊啊晨安!晨安你还活着?!”

他一脸惊恐地盯着辛。

辛快速搜索了一下记忆,心里突然一个咯噔。他现在用得十分快乐的身体……不巧……好像就是面前这个看似高中生,实际已经大三的袁天河的师弟。

而这个袁天河,来历还有点麻烦。

怎么办怎么办,辛和流云互相使眼色,却尴尬地发现两人同时卷入了麻烦。

这下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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