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尽,空气清冷。睡卧不安的面过寺主持乌苏帕早早翻身下床。他穿上羊毛制的白色袍衣,即使在夏季,临近雪山的早晨,呼出的气体也得变白。
他轻推开房门,不忍打扰依旧游弋在清梦中的生灵。此刻东方的天空中,在参差不齐的山峰轮廓后面,天空艰难的泛着一丝光亮。乌苏怕,不由得眉头一皱。院子中的婆罗树悄无声息地站立,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绿叶满枝的时光。佛祖正是在一颗婆罗树下悟道成佛的。
他拎起木盆走过院廊,划开门栓,径直向圣河—孱源走去。孱源的水来自临近的雪山,圣洁而冰凉,白石城中所有院子中的清流都由此分流出去,这是正真圣洁的源头。所有得北地人都相信,若心有疑惑,那么以潺源的圣水洗面,将会得到指引。
站在汲水的地方,整个白石城尽收眼底。整座城依旧在沉睡,虔诚而善良的信徒们依旧在沉睡。
“我大概是是历代乌苏帕中最不称职的一个吧!”他这样想。佛在真族语中是参悟一切,不再迷惑的意思,乌苏帕在真族语中是榜样的意思。而佛宗的乌苏帕,应该是正真的不惑者,是他忠实信徒们的指路人。可他现正是个迷惑者,一个不知所措的人。“那么谁又能给我指引呢?”
他以圣水洗面,冰凉的雪水寒意沁人心脾,但一点儿也察觉不到神圣的指引,他时常自我怀疑,“是不是他是一个根本没有慧根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不回离佛宗的不惑境地更近一步。”
洁面过后,乌苏帕缘着三台九十级台阶登上佛光塔。巨大的桃形金塔,在黎明的晨色中,难以展现灿烂的光辉。白天这陡峭的九十级台阶上僧客不断,倘若遇上聆佛大会,虔诚的信徒会占满每一级台阶,每一块白石。那是佛祖面壁顿悟的地方,同时也是佛祖舍利的埋葬地方,至少曾经是。
每每想到,心中的圣地被异族的铁蹄所践踏,神圣的佛骨舍利被掠夺,他的心便犹如被割裂般的痛。每当如此,他心中总是忍不住会问,“佛祖啊,假如您遇到了这种情况会如何做啊。”
他在佛祖高大的背身像前屈膝而跪。这座在佛祖诞辰100年时雕刻的巨佛,历经九百多年的风吹日晒,身上满是风雨侵蚀过的痕迹。但这反而加深了佛宗传承千年的厚重和深刻。
他不得不佩服先人的智慧,这不是第一尊佛祖的尊像,但却是第一尊背身无面的佛像,自那以后,所有佛宗的雕像皆是如此。
用不着记着佛祖的尊相,但凡有心之人,皆可成佛。
佛祖日常打坐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背对南方,面朝北面巨石,静默思考。那块巨石是积石山悬崖上一块光滑的石壁,传闻佛祖曾从石壁上瞧见过自己真实的内心。因此这块石壁也被成为镜鉴石壁。
信徒们相信,这块石壁除了能够照出内在的佛心,同时也是契约的鉴证者和誓言的监督者。但凡在石壁前立下的约定,违反誓言者必定受到惩戒。
所以,一千多年前,凉地三个连年刀兵相见的部族,抛开一切恩怨,以一家三兄弟的誓言盟约时,正是在这块石壁前。一千多年来,各个部族信守诺言,相亲相爱,凉地历经了很一段长时间的安宁。
这些都是佛祖的功劳,只有他的大德能够息止兵戈,团结凉州各族,使得仇敌成为兄弟朋友,这是一种怎样神奇的力量啊!
这种丰功伟绩,真女族信仰的昊天神做不到,古伦族信奉的血山神做不到,伦克族信奉的白木神也做不到。因此凉地的各族抛弃了他们的旧神,选择皈依佛门。他们开始坚信,发掘自我的力量,远胜过乞求神的庇佑。
乌苏帕起身,绕过背身佛像,后面是一排不知多少年岁的婆罗双树。他们的主干粗到需要三四个成人合抱,灰白色的树皮开裂着一道道直纹。
树的枝干被过往的僧人修剪过,一排婆罗树的姿态近似,伞状的树冠相互接触,连成了一个长廊。这是供僧人面壁修行的地方,他们效仿佛祖,以求能得更快的进步。
乌苏帕调了正对佛祖巨像的位置坐下,双腿跌迦,双手环抱,闭目沉思,他希望能同佛祖一样,在这里瞧见自己的佛心,不在对自己的所做作为感到不安。
然而现在他思绪纷乱,就连静下心来都做不到,他一起上眼,便是会因为自己的决断引起的战乱、一闭上眼便是死伤无数的信徒和尸横遍野的北地。
“我真是罪孽深重啊!”他不由得感慨,但也无从抉择,“想我这样的乌苏帕,又怎么能够期盼成佛,怕是以后的岁月要在无尽的罚罪业火中接受惩罚了。”
他再也安坐不住,睁开眼便起身在巨佛前不安地来回踱步。
这一排高大的婆罗双树同三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北地短暂的夏季让这些树木长的极其的缓慢。但是他却老了,在也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沙弥了。这些古老的树木究竟见证过多少东西啊,只怕佛宗守侮辱的遭遇它们还的见证一次,而眼前的自己正是那个罪魁祸首。
东天的光线渐渐地变亮,太阳奋力地托着碳红的脸挣脱出来。一个小沙弥喘着粗气急匆匆地爬上来,看见乌苏帕,他才宽了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师傅,您怎么一大早就来这里了?”
乌苏帕看着眼前的小沙弥,突然感觉心中一阵歉疚。他忽然想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那是侯他也是个不及师傅腰身的小沙弥,每天在意的事情就是能不能讨得师傅的几句夸赞。但是当端朝的军队攻入面过寺、夺走佛祖舍利之后。佛心坚定的师傅却自感罪孽深重,那以后没过多久他便积郁成疾圆寂了。
小沙弥见乌苏帕所有所思,便摇摇他的衣角,“师傅,你怎么了,没事吧!”
乌苏帕回顾身来,真希望这个聪明伶俐的小沙弥能多再过些无忧无虑地好时光,可他并不打算欺骗小沙弥,但他可以掩埋一些真相,“师傅有心事,静不下心来!”
小沙弥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呢,师傅难道不是,无所困惑的乌苏帕吗?”
乌苏帕看着小沙弥,“师傅从来都算不上正真的乌苏帕阿?师傅静不心来,有些事情师傅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有些事师傅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这常常让师傅辗转反侧阿!”
小沙弥看见乌苏帕的愁容,宽慰地笑笑,他虽然不知道乌苏帕为什么烦恼,但想安慰他,“师傅,无论对错,我只知道只要是您做的决定,出发点肯定是善意的,这就够了?”
乌苏帕勉强的笑笑,表示不用太过担心,可他心里却想,“这可是事关北地人生死的大事儿阿!”他牵起小沙弥的手缓缓沿台阶向下走去。
此刻金灿灿的太阳光辉,已经挥洒在了九十级高耸的台阶上,佛塔的金鼎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辉。
乌苏拍领着小沙弥下来,马上便有寺里的其他僧人来报,说北地三大族的首领和几位长老都在议事殿里候着,等着商议要事。
乌苏帕便告诉小沙弥,让他自己先去吃早饭,吃完饭后要他自己再好好地研读一下《般若心经》,晚些时候他会询问这几日他研读经法的心得。
小沙弥兴冲冲地跑开,即使寺院中粗淡的斋饭,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而乌苏帕,在多年前就开始修食了,在佛宗的一些修习秘法中,老僧一日一餐的饮食,往往会使他们益寿延年,避免一些世俗常见的疾病。
议事殿中,几个年轻的宗族首领一见到乌苏帕便激动起来,“乌苏帕您可算来了!”
乌苏帕看了看这几个年轻的三族首领,才发现他们是如此的年轻,他们还需要经过更多的磨砺才能守护住北地的安宁。
“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乌苏帕坐下来询问。
“一切安排妥当!”真女族的年轻首领阿颜恒说,刚满二十岁的他的已经长的足够健壮,脖子上虬曲的血管,有力地弹跳着。他张得不太想多数的女真那样,有个宽大的脸盘,他的脸细瘦而颧骨高凸。“我们在部族边界锻造的刀剑已经准备的足够充足。这么多年来,我们很小心的安排着这些事情,没有引起过镇北军的注意!现在我们的刀兵和铠甲足足够装备五万人的队伍。”
“一定要让底下的人把兵甲藏好了,镇北军的斥候和奸细无处不在,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漏了马脚。”乌苏帕说,“一定要告诫他们,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寺里的钟声行事。”
“放心吧,乌苏帕,不会出什么差错的。”阿颜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