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当赵穆垂垂老矣,在北国的冬天里,在温暖的房间里,追思着他的人生的时候,他对于这个世界是绝望的。
他位高权重,他奋斗到了一个人能达到的顶峰,他享尽了荣华富贵,他的身边此刻有着两位数的下人在侍候着他,更有十几名这个世界上能找的出的最优秀的医师在想尽一切办法延续他的生命,而在这间极尽奢华和舒适的房间外面,更有着无数人在担忧着他的生死,只不过有的人希望他活着,有的人希望他死。
他干了很多大事,对有些人来讲都是好事,多有些人来讲都是坏事,但无论哪种人,都不会否认他的能力和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巨大影响。
他也有着很多的子女和妻妾,这里面并不缺乏让他为之骄傲和自豪,并认为可以继承自己事业的杰出者,而且这些子女和妻妾都很爱他,所以他也并不缺乏天伦之乐。
但他还是绝望,还是对这个世界绝望。
他回忆着自己年少时候的那个少女,那个曾经和自己约定终生,却在那场浩劫中和家人一起被抓走,然后被当作反贼家属被处决的那个少女。
那个即使在刑场上,即使在临刑前,依然能精准的从人群中找到自己,然后用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说着他们从未向对方启齿过的那句“我爱你”,即使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变得破旧不堪,也不复曾经的美丽,而是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叫花子一般的形象。
自那个时候起,他就下定决心,即使和魔鬼做交易,用自己的一生做代价,他也决不会再让这种情况出现,他要为少女报仇,为自己的挚爱报仇。
但现在,奋斗了一生,他知道,同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极大概率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子女身上了,甚至他的家族里一个小小的仆人都能把这种悲惨施加在别人身上了。
但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施暴者变成自己罢了,这个世界依然没有什么改变,他甚至都没能杀死那个下令处决少女的人。
这也就算了,或许人就是没办法改变世界,或许真的有所谓的人性存在,或许人性真的是永恒的。
但他却发现,那个下令处决少女的人的治下,反而根除了这种情况,反而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还把世界改变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方向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他尽自己这副衰朽的身躯之所能睁大着双眼,看着似乎触手可及,却也远在天边的床帘,一动也不能动,内心的怒吼和对于绝望现状的不甘,却只能变成一种嘴唇的颤动。
而在他回忆中那个最难忘,也是难过的时刻,老张正在饶有兴致的看着一出有点悲情的故事上演着。
的确很悲情,倘使放在地球上的各类影视作品里面,应该能博得不少人的热泪吧,甚至脑洞大点,还能改一出牡丹亭一般的戏剧出来。
跪在台上的少女正声嘶力竭的喊着“XX,我爱你”,而台下的一个锦袍少年似乎也十分的激动,被两个士兵拉着的绳子束缚着而不能向前。
假使老张是个封建统治者,多少也得有些恻隐之心,就此放了少女,成全这对很明显是恋人的男孩女孩,然后得到一个满意的大圆满结局,和来自这两个人的千恩万谢。
甚至要是夸张一点,也完全可以让别人记录下来,作为自己仁慈的证据编到各式的宣传剧里传唱着,说不定千年之后还能广为流传呢。
尽管这么做也不过是“君子远庖厨”一般的无聊行径罢了。
但无论如何,老张不是一个帝王般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人,毕竟他有着无限的寿命。
当然,不这么做的原因并非因为这个,而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原因,即她家有罪,仅此而已。
作为老张刚刚入主这座大城市,就敢在老张眼皮底下哄抬粮价,煽动饥民闹事的几个大粮商之一,这少女的父亲自然是有罪的。
而且如果不是老张治下采取的新式农耕技术和耕作体制,说不定还真得被这种类似于下马威,或者说宣示自己的力量的行为吓倒,大概率还得忍住怒气,跟这位大商人谈谈,让出一部分政治权利,以换取他们的合作。
斩杀他们个人并不困难,但他们所操持的整个商业体系却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改变,只要这些旧时代的统治者们还想要这座城市,想要这座城市的产出,而不是将之变成一座死城,一座巨大的负担的话。所以最终还是会交给他们庞大家族里面的某个人手里,所谓的改变,也仅此而已了。
于是这些人的目的就达成了,整座南都只是换了一个名义上的统治者,实际上依然是他们这些人控制着整座城市的方方面面。
而在这样的物质基础之上,少女自然有条件跟看起来应该也是个好出身的少年一起玩玩青梅竹马的角色扮演游戏,顺便享受着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同龄人都享受不到的感情烦恼和纯真爱情的美好。
多了不敢说,那些在少女家里过着半奴工一般的生活,接受着整个商业体系的人身控制,接受着时常的打骂的雇工,长工,学徒工们,自然是同意老张的看法的。
那些受着城内各式奸商的盘剥,从粮食,食盐,穿衣,甚至到饮水,生活垃圾处理等方方面面都被某些囤积居奇,百般谋利的商人们坑害着的沉默的大多数市民,自然也是同意老张的。
少年是愤怒的,甚至此刻是绝望的,是一种似乎很纯洁的,很至高的负面情绪,似乎这世上数他最悲惨了。
但他从未看到过那些街头巷尾的黑暗角落里因为缺盐少食而浮肿的人们,那些像是机器一样,做着最苦最累的工作,却连自己的温饱都保不得的人们,那些同样因为没钱而导致家人们死去的悲苦的人们。
这些人才是城内的大多数人,尽管他们沉默着,沉默的维持着让少年有时间有精力有心情为此时的青梅竹马少女的死去而悲伤和绝望的大环境,就像是光着膀子在冬天拉着河船在冰封的河面上前进的纤工一样。
他们往常不说话,不反抗,只是因为在商人们把持着整个城市的物资供给,治理体系,以及法度法规等相关事务的前提下,他们的反抗毫无意义,只是沦为进驻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和这些商人们讨价还价的筹码罢了。
但在老张大张旗鼓地运送着数不尽的物资进城,同时毫不犹豫地斩了几个大粮商和带头闹事的市民的首级之后,他们也开始松动了,那被这些商人们统治了数百年的,被他们盘根错节的家族所统治的人们,开始动摇了,开始不再麻木了。
而这,才是老张想看到的,尽管它伴随着一个少年的悲伤,一段纯洁爱情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