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把吴意带到陆昭的房门口,又朝着她和气地笑了笑:“老奴既已把姑娘带了过来,便不好再多嘴了,只盼着姑娘能好言相劝,莫让郡主再做出什么傻事。”
吴意轻轻点了点头,便推门进了房里。屋子里原有的丫头被陆昭赶了出去,便是连阿兰也未能幸免,所以显得整个闺阁格外冷清。陆昭面朝里卧在榻上,听见房门响也未起身看过一眼,与旁日里咋咋呼呼的模样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吴意并未叫她,只是自顾自坐在凳子上,随手拿起一个琉璃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
“你与其每日困于心魔,闷闷不乐,不如早点决断,果敢一些。便是去找他做个了断,也好过在这里自怨自艾。''陆昭翻身坐起,见到她后先是一喜,接着便突然将脸埋进被子里小声地抽泣起来,吴意在心里轻叹一声,走上前去,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发。
陆昭抽抽噎噎哭了许久,半晌后才回过气来,眨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她:“我自是明白姊姊的道理的,可是庭院深深,阿爹和阿哥派了那些人来看我。我实在,我……我。”吴意顿了顿,接着又开口道:“他们都叫我来劝你,可我却是最见不得小姑娘为情所困的。你放心,有我在,我定能让你出去。”陆昭欣喜地抬头,吴意看着她澄澈的双眼,只差一点,“对不起”这三个字就要从喉咙里滚出来,她硬生生的憋着,任凭那三个字滑落到肺腑深处,烫得她眼角眉梢都是火辣辣的疼。
陆萧年下了朝,照例先去向祖母请了安,陆老夫人素来喜欢午后小憩,他去时她也才刚刚梳洗齐整,他依着规矩向祖母行了跪拜礼,陆老夫人笑着朝他招招手,他走上前去,站在老夫人身侧。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先是询问了一番日常琐事及他的读书境况,突然又话锋一转,眉头皱的如那小山峰般:“你妹妹是个直性子的人,近日的事虽不如她的意,但这却是皇上召了你爹爹和兵马大元帅一起商议的,这便是圣旨,我们这些臣子岂有不从之理。阿昭那孩子如今是糊涂了,你是她兄长,近日来还是要好好劝慰劝慰她。”陆萧年点点头,老夫人又接着说到:“我是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妇人,早就做不得主了,可你爹爹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他那样疼你妹妹,我就怕他为了阿昭做出什么傻事,咱们陆家可不能为了一个人毁了百年根基啊,定康,祖母晓得你是明白人,定不会让祖母失望的啊。”
陆萧年一一应着,又陪着祖母吃了几块点心,方出了门朝着陆昭的闺房走去,他走到门口,召了平常服侍她饮食起居的丫头,问道:“今日郡主如何?可曾哭闹?绝食?”丫头一一答了,他点点头,又问道:“岐王府里的那位吴姑娘何时走的?”那丫头有些踌躇,慢吞吞答道:“似是……未时二刻。”陆萧年心中顿时警觉,不动声色地支走了那丫头,随即拍了拍房门,问道:“阿昭,可是休息了?为兄有几句话想与你说一说。”
“我今日身体不适,兄长还是请回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房内传来低沉的女声,陆萧年心下一紧,不由分说便推开了房门,他隔着层层的帷帐望着榻上的人,声音像是被腊月里的寒风浸过一般:“阿昭短我四岁,我向来对她宠溺的紧,她与我一起时从不讲那些礼法,长这么大,连兄长都没喊过我几回,从来都是学旁人叫我定康,吴姑娘,你把阿昭送到哪里去了?”
吴意没想到这么快便露出了马脚,只好硬着头皮掀起帷帐,“世子既是心知肚明,又何苦再问民女。”陆萧年向来冷静自持,可如今却也是没忍住,朝着她怒喝到:“吴意,你怎么敢!”
吴意却是不卑不亢,直起身子抬头看他,他生就一副好皮囊,虽瘦弱了些,却还是别有一番英姿。
“民女不敢,民女是郡主的闺阁好友,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犯糊涂,但同样,也不忍心看着她日益消沉。郡主曾言,若是能让她干净利落地断情一回,即便是一死了之,也无怨无悔。所以民女才妄自僭越,以下犯上。”陆萧年朝她冷笑:“哼,一死了之,你们说的倒是轻巧,她若是一死了之,我们护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要为她陪葬,陆昭既然已经享受了那么久郡主的荣华,那她就要担起她的使命,这是她的命,她身为陆家嫡女的责任!她这一生,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事到如今,你还想着让她追逐本心,简直是痴心妄想!”
吴意直起身子,一字一句,那些坚硬无比的话语像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来一般:“我从未信过命,我始终坚信人间大道是自己走出来的,从前天公未曾厚待过我,这我毫无怨言,可往后,若是它阻我拦我,我便是拼尽此生,一世颠沛流离,孤独困苦,也要与它一斗到底。”
“世子,郡主半生无忧坦荡,唯有这一桩事是她求而不得的,您就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自己好好解决。她纵使贪玩胡闹,却晓得利害分寸,断不会做出让你们担忧的事。”
陆萧年轻叹,“阿昭这件事,我们都有错。事已至此,那就只能等她回来再做定夺了。吴姑娘,你是个不一样的女子,你身上有我和阿昭羡慕的勇气与果敢,这也是为什么阿昭那么喜欢你的缘由。可我们不是你,我们背负的家族使命不准许我们这样恣意放纵,你明白吗?”
吴意心中微诧,没想到只一面之缘,这护国公世子竟向她吐露这么多心声,更没想到的是陆昭口中那个带她去逛窑子,喝花酒的兄长,原来并不简单单的是个纨绔子弟孙。她抬头看着他,看他背手站在窗前,昏黄的夕阳打在树枝上,零零散散地在他身上投下一个影子,万物无声,他脸上无悲无喜,整个人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陆昭成婚正逢谷雨,天时尚薄寒,梨花开谢杏花残。护国公与封乾彦皆是当朝柱国,开朝元老。二家联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皇帝赐下许多奇珍异宝,给足了这两个老臣颜面。那日长安街上万人空巷,黄发垂髫,无一不去观那场浩荡的婚礼。后来人曾乐道,封家公子的新妇,护国公的嫡女人美如玉,温婉娴静。出嫁那日,整整打湿一整块绢帕。
吴意提着灯笼站在承天楼下,巡逻的带刀侍卫头子是林斌手下的张乙,看见她后,偷偷朝她努了努嘴:“喏,在上头呢,弟兄们劝了几波了,死活不肯下来,姑娘自己上去吧,天黑楼高,姑娘小心。”吴意道了谢,便不紧不慢上了承天楼。林斌不久前任了羽林郎将,夜晚便司这守城楼的职,夜风徐徐,她将手里提着的女儿红递了他一坛,他瞥了一眼,冷声道:“我如今正当值,不便饮酒,姑娘还是拿回去吧。”吴意收回了酒,站在承天楼上远远眺望,暗夜无边,唯有那一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定是封府无疑。
“上京城可真小啊,那一点点的热闹站在这承天楼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林斌顿了顿,答道:“承天楼是上京最高的城楼,看得到也不足为奇。”
吴意讨了个没趣,便也不好再拐弯抹角,于是直接了当地说到:“我本不愿意来,是李过让我来的。我不知你和阿昭那日说了些什么,你便是百般不愿,也已成定局。”她皱了皱眉头,神情中流露出微微的不屑“还有,阿昭是心思透彻又好骗的小姑娘,你接近她是为了什么,你林公子所图什么,旁人不晓得,你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如今便是不遂了你的意,你也不必在这边惺惺作态。护国公这棵大树,你是定然攀不成了。”
林斌失笑,笑声在城楼上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吴姑娘,你这酒还没喝呢,怎么就醉了?开这种玩笑,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有失妥当。”
“我差点忘了,你如今得以高升,风头正盛,还要苦苦维持痴情人设,的确不能让人家听了半点闲言闲语过去。”吴意侧过身子直视着他,城楼上的风很大,将她的长发吹起。不知何时,灯笼里的烛火已被风吹灭,在城楼一跳一跳的火光里,她与他目光相接,他面无表情,唯有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透着阴森与狠骘。
子时更起,犹如雄鹰一声清啼,划破夜幕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