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她看着李过红了的脸,淡淡一笑。李过有些不自在,紧了紧背上的披风,喝完了盏中剩的些许桑落,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刹那间似是雪都停了。她还兀自愣着神,落在她眼眶里的就只剩下他的背影。
乍暖还寒,天微微放晴,却格外冷些。她过乌廷桥时见那桥墩子上结了层冰,湖水上的冰也是厚厚一层,看不见那湖中原本戏耍的鲤儿。万物似失了生机,唯有寒梅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托盘里盛着新裁的狐皮坎肩,她正拿着往漱玉阁去,走过拂袖斋时不知从哪冒出两个眼生的小厮,不由分说就将她拐进了拂袖斋的院子里,她被蒙了眼,手中的托盘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将她带进来。”耳畔娇媚的女声响起,她听着觉得有些熟悉,屋子里冷香萦绕,炉子里的火烧得噼啪有声。脸上的布履猛地被扯掉,她眯着眼,借着从窗柩上透过的光打量着四下,待看清面前的人时,心中不由得一哂,原来这人是为了前几天与李过喝酒的事来找她寻仇来了。
“你便是水淹过陆郡主,夜闯岐王府救过殿下的画春林班主吴意?哦,是了,我还听说你打坏了我送给殿下的瓶子。”月娘半倚在贵妃榻上,玉葱似的手指揉着太阳穴,一边还斜眼看着她,她穿着杏色的缎面罗裙,袖口上面绣着几丛兰花。腕子上戴着一副紫成玉跳脱,整个人容光焕发。只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惹得吴意颇为不快,她向来最烦姑娘家目中无人,于是正了正身子抬起头:“正是,但不知月姑娘叫奴婢过来所为何事,殿下还等着奴婢给他送东西,若姑娘无事,我便不奉陪了。”
“大胆!当着我们姑娘的面,殿下也是你可随意提起的,简直罔顾礼法!”
月娘身旁的侍女一脸怒容地瞪着她,那小侍女她从前听西秋提过,叫什么忆音,她原本觉得这名字真是好,想着能叫这名字的人定是个温柔可人,眉眼和谐的小忠奴,如今一见,却觉得像极了仗势欺人的狗。她想,人常说狗奴才,原来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在月姑娘面前提殿下的确是奴婢不对,但若提到礼法,月姑娘好端端一言不发就将我带到这拂袖斋来,怕是……也不合礼法吧。”
她这番话说的极为轻巧,却噎得那忆音说不出话来,月娘见自己的人落了下风,冷哼了一声:
“你倒是个口舌伶俐的,怎么,仗着殿下对你好就张狂起来了?莫不是巴望着可以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做凤凰,可笑了,是朱砂还是红土,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她微微直起身子,俯视着她:“说到底还是存了以色事人的心思,你这张脸我看着着实是不痛快。”
她看了看身旁的忆音,后者似乎心领神会,
“来人啊,这小侍女勾引岐王,冲撞月姑娘,还口出恶言,实在该死!幸得月姑娘宅心仁厚,不要这狗奴才性命,只给她来个面刺之刑,以儆效尤。”
忆音得意洋洋的说完,门口突然就进来了个身材肥壮的婆子,那婆子与亿音对了下眼神,便走到吴意身后随着忆音一起猛地将吴意架住,吴意见月娘朝她温婉一笑,接着从袖子里掏出把泛银光的小匕首,心下顿时一凛,倒不是怕的,只是没想到她狠毒如此,愚蠢如此。
她被忆音及婆子架住胳膊,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月娘朝着她走近,月娘手中的匕首近在咫尺,仿佛都能嗅到那上面的寒气,她看着月娘,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敢!”
月娘像是被她唬住了,拿着刀也不动,急得忆音朝她喊道:“姑娘,机不可失,快啊!”
月娘方如梦初醒,握紧匕首就朝着她的脸划去,她好似看到一抹白光,于是猛地一侧头,那刀一偏,将她额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额上刺痛一片,她倒真是怒了,看着她冷冷一笑,手上一发力,趁忆音不备猛地抓住她手腕朝里用力一折,直折得骨节咯吱作响,忆音吃痛松开了手,她又反手一掌,直劈得那婆子口角流血,眼前发黑,翻在地上像个泛白肚皮的胖大虫。
月娘见她轻轻松松便挣脱了束缚,直吓得跌坐在榻上,又不甘心就此服输,于是强壮着胆子朝她叫道:“你……你好大胆子……你要做什么?你若是敢伤我,殿下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吴意也不睬她,黑着脸朝着她走去,她额上鲜血直流,血珠颤颤巍巍地流到鼻尖上,她顺手一抹,手上顿时猩红一片。
月娘见她满脸鲜血,简直可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握着刀的手也抖得厉害,吴意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刀,摁着她的头,下手便是一刀,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好划在她面颊上,她痛地惨声大叫,急得胡言乱语起来:“你这个贱人,你敢伤我,你等着,我要你和你画春林的人全部陪葬!”
她不语,对着她的脸手起刀落“唰唰”又是几刀,月娘的脸顿时血流如柱,将她亮白的兔毛领子染的鲜红,她痛得昏死过去,身后的忆音吓懵了,扯着哭腔喊救命,吴意觉得吵得很,便封了她的哑穴。她扔了刀静静站着,看着月娘面目全非的脸,心中只觉畅意无比。
李过闻讯赶来时,月娘已被郎中上好了药,只是一直昏睡着,他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忆音,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拂袖斋门口,吴意满身是血地站在门口,李过看着她额上,脸上的血,气得直皱眉头:
“你就那么爱跟人打架?你就那么爱给我惹麻烦?你就那么不识好歹?”
他三个连问轰得身旁的侍女小厮冷汗直流,她却抬头盯着他的怒容,嘴唇一张一翕:“是,我就是喜欢给你惹麻烦,我就是喜欢伤你身边的人,我就是喜欢不识好歹!”
李过被她气得气血上涌,揉着太阳穴对她说道:“你火气这么大,不降降真是可惜了,这样吧,你就在这门口跪着,月娘什么时候醒,你就什么时候起来,再回你的听雨轩。”
李过拂袖而去,她看着满地的碎雪,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真想就此离开,管他什么岐王李过,可是她若是就这样走了,那之前的一切便都付诸东流了,这些努力……罢了,罢了。
她定了定神,接着就要跪下去,拂袖斋的门突然打开,忆音拿着个瓷碗从里面出来,她将瓷碗扔在地上,那碗瞬间摔的四分五裂,碗片散落一地,忆音对着她冷笑:
“若是要跪,你便跪在这碗片上,你若不从,我便告知殿下,说你冥顽不灵,要他即刻要了你的命,为姑娘出气!”
她看着忆音转身进了屋内,那一地的破碗碎片幽幽泛着荧光,像极了暗夜里的鬼火,四下里空无一人,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她咬了咬牙,提着裙子便跪了上去。
雪下的簌簌有声,像是为大地盖了层被子,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荒芜又寂寥。碎碗渣子划破衣裳,刺进肉里,膝上剧痛传来,她咬着唇,眼中忽然就浮现出了季隐之的模样。
她与隐之,也是在这样的冬日相识的吧,真久啊,都这么长时间了。沧海桑田,她还是她,可是隐之,她此生却是再也见不到了。世间安得双全法,即便用尽全力,她终究还是既负了如来,又负了卿。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一地白雪,喉头又腥又甜。她忍着全身上下传来的无力感,咬着牙撑着,额上的血半干着,粘乎乎的腻在脸上,伤口被寒风刺得火辣辣的疼,好像要从额上疼到四肢里一样。模模糊糊中她好似听见屋内有人叫,接着便看见背着药箱的郎中急匆匆地跑进去,她想着月娘应是醒了,于是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上又是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拖着血肉模糊的腿就往听雨轩走,一路上风霜打脸,她冻得手脚僵硬,直打啰嗦,昏昏沉沉地走着,走着。只觉得好一阵子才看到听雨轩的大门。
西秋刚生好炉子,便看见吴意浑身是血地走进来,她头发上结了冰茬子,一根一根直挺挺地倒竖着。血水和着雪水一并滴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她慌的连忙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吴意,她刚接住,对着西秋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要紧,别怕,都是别人的血。”
西秋鼻头一酸就要掉下泪来,吴意见状正要安慰她,可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