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无心杰出的杰出青年
早晨六点，手机闹铃沸腾了，柯立人关掉闹钟继续睡，半小时后闹铃第二次响起，她坐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抬头看到一道阳光从窗帘缝隙投进房间，微尘浮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她打开收音机新闻频道，边听边伸了个懒腰去洗手间洗漱。
不大的衣柜，她看着满柜子清一色的白衬衣、牛仔裤，鞋架上只有几双旧帆布鞋，再看看挂在柜子边格外显眼的红色小礼服，想到廖薇萍说的话，笑着摇摇头，衣服而已，舒服就好。
大约七点钟，她背着一把刚出炉的椅子去往大屋，路过还能看得出是由游泳池填埋而成的菜圃，蔬菜长势旺盛顶着清晨的露珠，她摘下一根新鲜的黄瓜，打开水龙头随意冲洗了一下，放进嘴里，微甜。
苏阿姨看到她走进屋，拿走她手里剩了半根的黄瓜，假意不悦地说：“怎么一大早吃生黄瓜？太凉了，会拉肚子哦，你的胃也受不了。”
“高叔叔把咱们家菜园管理得让人忍不住犯罪，硕果累累的，我们吃不完就送给社区的老人们吧。”
“好，他整天跟社区的人炫耀，真把种菜当本事了呢。早餐吃牛奶煎蛋？”
“昨晚的饺子还有吗？帮我煎五个吧，苏姨的饺子天下第一。”说着她背着椅子上了二楼，把椅子摆放在一张空的梳妆台前，左瞧右看，还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片。
这一层楼每个房间的装潢和家具都各有风格，十分讲究，也很精致，规规整整一尘不染，只是少了几分人气，来过这里的同事都说这栋别墅不是家，更像是家具展厅。她说，这里是家，只是她把这里当成了顾客的家。
她经常关在这栋大屋子里一整天不出门，只是从来不睡在这里，不论多晚，卧室里那一张张高档精致、舒适柔软的大床始终无法吸引她，无法使她安然入睡。这里更像是她的“三味书屋”，也是她的“百草园”，既使她泛舟学海，也使她乐趣无穷。
她经常枕着胳膊躺在地板上幻想一个多口之家生活在这样的房间，欢乐地穿梭在安居家具之间的情景，如果她的新作品不能协调的融入幻想画面，哪怕只是一点点色差，哪怕只是一寸不够科学的线条，哪怕只是忽略了一丝丝的人性化，都会毁掉体验，她会毫不犹豫地背走重新打磨，她对自己的作品少了包容与退让，她的每一件作品都承载着严苛的态度和对完美的极度追求。
安居是她的事业，她的事业是成就别人的家。而，在她的这间大房子里，她的家是造梦的乐园，却不是可以留心的暖巢。
九点钟，柯立人走进办公室，看到端木禾和纪明月已经坐在办公室等她，表情严肃。
“怎么了？”柯立人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们。
纪明月说道：“亲爱的，无论如何这一次你也要跟我们俩走一趟，很重要，不容推辞！衣服我已经让唐涵帮你准备好了，十点半雅轩酒店。”
“你知道我不出席任何公共活动的，我这张笨嘴你还不清楚？什么都不会说，只够给你添乱，现在我脑子里堆了很多图，不画出来就丢了，你再安排别人看看吧。”柯立人笑着拒绝。
“柯同学，柯班长，能安排的话我也不会拉着端木律师来当说客了，这次只能是你，换谁都不行！放心，你就上台领个奖，接一束花，笑着说句谢谢就完事儿了，之后的宴会，我们俩一左一右为你保驾护航，保证把你变成透明人，绝对不让任何人靠过来搭讪难为你。”纪明月拍胸脯保证。
柯立人看了她一眼，低头整理自己画稿，不以为意地说：“你每次都会这么说，我仍然不去。”
“难道我已经失去了你的信任？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服。”纪明月看了一眼端木禾，挑挑眉，示意他说话。
端木禾拿走柯立人手里的文件，严肃地说：“你被评为今年的深城十大杰出青年，是含金量很足的殊荣，意义重大，很多人趋之若鹜，还是‘不幸地’花落你家，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都没料到今天是新任市长亲自授奖，你不去的话对我们的城市、城里的青年、我们的安居，甚至你个人的影响都不好！放心，我俩在呢，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我就是一个小木匠，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个奖给的太牵强，不能推掉吗？”说完，柯立人看到两个人愤恨地盯着她，改了话锋，“我的意思是，殊荣是好的，可我站在台上太怪了，你们俩去就可以了，我起不了什么作用，就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家乡、给团队、给你们俩拖后腿了。”
端木禾皱起眉，“这位苏市长新官上任，很注重咱们市的企业发展，特别是明星企业，例如安居！市长办公室特别强调说，这次活动真的很重要，务必参加，而且这位年轻的市长本身就是学经济的，有很多精神和政策要跟当地的企业传达交流。这是好事啊，你不去，就是标新立异，就是把安居推到风口浪尖！想想安居，想想这帮在一线为你冲锋陷阵、前赴后继的热血青年，不去？不仗义吧？”
“之前领过那么多奖，明月处理得很好，我就甭添乱了。”柯立人摇摇头，“主要是我知道我自己处理不了那种官方的场面。”
纪明月说：“我亲爱的柯总，可怜可怜可怜的我吧，这一次确实情非得已不可避免，否则我不才懒得开口碰你这个大钉子呢，之前的‘全国优秀企业奖’、‘全国环保卫士奖’、‘国家创新奖’、‘创业金狮奖’、‘钻石品牌奖’、‘贸易扬帆奖’等等等等，包括一些非常重要的国际奖项，不管多么重要，我们也从来没有强求过你吧？今天这个奖真的真的真的很重要！杰出青年，这项殊荣很难得、很可贵，不是随便派出安居一个代表，就能敷衍了事的！安居是你一手创立的，企业宗旨与发展方向是你制定的，企业形象与产品口碑是你树立的，安居业绩现在蒸蒸日上，你就当给自己一点小奖励，接受一点小鼓励，听一点市长给的小激励，再听听属于自己的掌声，公司上下各个部门也都向你看齐，这对企业的向心力是大有好处的！也是你身为总裁应该履行的职责！必须去！”纪明月嘟起嘴开始耍赖了。
柯立人冲纪明月笑笑，“你可是我最好的将帅总监。”
“别夸我，我会骄傲，我的确是你最好的助手，你必须向我证明你是我最好的上司！我亲爱的柯同学，我跟你说啊，我口袋里装着一封三个字的信，专门为你准备的，这可是举手无回，别逼我掏出来撒泼耍赖拍你桌上啊！这一次绝对不是让你配合噱头表演，而是让你堂堂正正地去领一份成绩单，不是你个人的，是整个安居人的。”纪明月焦急地等待答复。
她那封三个字的信就是尚方宝剑，柯立人爱才惜才的确动摇了，“只说……一句话？”
这句话虽然犹疑，但等同于同意了，纪明月举手起誓，“我保证！”。
“你保证？”柯立人嘟着嘴问，她的保证不是很可信。
“好吧，有过前车之鉴，我的保证看来也没什么说服力。”纪明月拽拽端木禾的衣袖，“端木大律师，我的老同学、老班长、老朋友，有他在呢，我的特邀嘉宾，你还信不过？难道要他以立个最毒的誓？”
端木禾皱起眉头看着纪明月，嘬了一下牙根制止她调皮的揶揄，然后转头对柯立人说：“既来之，则安之。去吧，我俩都在呢。”
柯立人看了看两个人脸上期待的表情，无奈低头笑了。
果然能说服柯大总裁的人，只有端木禾。纪明月兴奋地提议：“我办公室衣橱里有备用礼服。”
“不行！”柯立人和端木禾两个人异口同声反对。
端木禾说道：“纪明月，你给我省省！你的择衣风格任谁都看不出是超前还是落伍，绝对不适合她。”
柯立人也说：“我有，我随便套一件稍微正式点儿的外套就行了。”
“这么重要的场合，不要礼服？不要高跟鞋？”
“不要！不然……”
纪明月坚决不给她打退堂鼓的机会，“不要就不要！没有不然！”纪明月笑得很无奈，她去，已经破天荒了。
雅轩酒店门前，车水马龙。
这位新生代市长的号召力的确很强大，邀请了深城各行各业的商贾名流汇聚于此，也吸引了众多媒体争相报道，盛大的场面丝毫不亚于国际电影节大明星的红毯秀。
刚下车，柯立人一行三人就被记者的镁光灯包围得水泄不通，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赶来为他们艰难开道。
端木禾一手紧紧牵住柯立人的手，一手遮挡压到他们面前的摄影机和相机，柯立人不忘回头照顾穿了高跟鞋和紧身小礼服行动有些不便的纪明月，三人艰难地穿过人浪进入酒店。
年仅三十五岁的新任市长——苏睿亲自上台，用风趣幽默的开场致辞主持了这次颁奖礼。
站在台上的十位杰出青年中，柯立人格外显眼，不只是因为她一米七纤瘦的身材显得格外出挑，而是因为安居是慈善项目做得最实在、最长久、最响当当的企业之一，也因为她是其中白手起家、全无背景的草根阶层的后起之秀，更因为她是十杰中唯一女性。
杰出青年们领完奖下台的时候，苏市长特意把柯立人留在台上，这一举动，让台下的纪明月和端木禾瞬间如坐针毡，紧张不已。
苏市长问她：“今天能站到台上的，都是深城的英雄，为我们的城市做出了诸多贡献，柯立人女士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作为新一届深城市最耀眼、最杰出也还很年轻的获奖青年，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感想呢？”
柯立人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灯光分外刺眼，大家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她必须开口，她低头愣了一下仔细思量，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看得出来这个奖项的分量，让久经沙场的柯总很紧张啊。”苏市长打着圆场。
柯立人语塞，根本无法配合市长营造气氛，只好抱歉地笑笑，她的右手用力揉搓着握着鲜花和证书的左手手背，心里“滴答、滴答”默默计时，祈祷这一刻快点结束。
苏市长看到了柯立人的紧张，他接着说：“安居是一家了不起的企业，你真的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企业家，你书写了这个时代的传奇故事，照亮了年轻一代追梦人的前路，感谢你为深城带来的勃勃生机，感谢你为慈善事业做出的贡献，从今天开始，不论你站在国家舞台还是国际舞台，都是深城最美的名片。”
柯立人不知所措地点头致谢，匆匆下台，苏睿看着她差点摔倒在台阶上，留意到她身上竟然有一股成功商人不该有的青涩。她那本该属于商人的聪慧、狡黠、圆滑、世故去哪儿了？这个舞台不正是她该好好表现的绝佳机会吗？她却跑了，心不甘情不愿，还带着一丝狼狈。
最瞩目、最闪亮、最荣耀的那个舞台中央，焦点中心，是很多人竞相追逐、争相神往的地方，却让柯立人无所适从，仓皇而逃。她紧张兮兮地对纪明月说：“对不起，我又出糗了。”
纪明月紧紧握着柯立人的手，鼓励她：“很好，已经很好很好了。”
端木禾轻轻拍她的肩膀安抚，轻声说：“我必须表扬一下这位新晋市长，刚才我的心脏病差点儿复发了，好在他跟你都撑住了。”
“别胡说，你哪来的心脏病？”柯立人，身体还在僵硬地颤抖。
“谁跟你待久了，都得有。”端木禾笑着打趣。
“还真委屈你了。”柯立人笑了笑。
“所以，十分有必要对我们好点儿！柯老板！”
新市长刻意造势掀起舆论狂潮，让柯立人及安居集团登上了第二天的头版头条，电视、网络、报纸新闻都大篇幅报道了这位新晋杰出女青年。
深城这位有魄力的年轻市长早已暗中考察，并选定柯立人作为最有特色的亮点树立这座城市崭新的精神风貌，标榜新一代追梦人勇于艰苦奋斗、敢于追求梦想的勇气。这个没背景、没后台、没关系的姑娘就靠自己的一双手勤恳开拓、吃苦耐劳、敢拼敢闯成就了一番事业，浮躁中的年轻人需要这样接地气的偶像。
安居集团的美誉度日渐高涨，原本低调到尘埃里的总裁柯立人成了媒体的新宠儿，他们想挖出更多关于这个传奇女人的资料做独家，可是，他们对柯立人的信息却知之甚少。
这是柯立人的私人助理唐涵最难熬的时候，她座位上的电话一直响，没完没了，她不能满足媒体要求，更不能得罪他们。柯立人早就下了通牒，不接受任何媒体任何形式的访问，她越是逃避，媒体越觉得她神秘新鲜，越具有新闻价值，所以一直穷追猛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柯立人安慰唐涵，这一波风暴很快就会平息，只是她自己每天上下班就跟上演谍战大片儿一样，悄悄地来，偷偷地走，有时候不得不找下属帮忙打掩护，后来单车被记者盯上，她就干脆改坐公交车了，每天跟大厦管理员走清洁通道，来去自如。
端木禾提出自己可以每天开车接送她，被她果断拒绝，唐涵安排公司司机接送，同样被婉拒。她自在惯了，不喜欢麻烦任何人。端木禾实在了解这位老朋友温柔的执拗，她一个傻傻的微笑，一个否定的摇头，看似无力，实则不可动摇，提议只好作罢，由她去了。一个敢于三番几次拒绝市长邀约的人，谁还能拿她有办法？是啊，谁规定市长就不能接受拒绝呢？
尽管纪明月一再游说柯立人，这位市长的私人邀约只是为了加强政府与企业间的经济沟通，更好的升级政府政策，最大限度地为企业保驾护航，柯立人仍旧丝毫不为所动。
别的企业挤破头都挤不上去的大舞台，安居唾手可得，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怎么能错过？只是柯立人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好运气，那会让她感觉极度不真实和极度不踏实。
“她真的只是个木匠，纯粹不玲珑，除了匠心，只剩愚钝。”纪明月如实对市长道出肺腑之言。
一个人做事能始终有心，已属不易，如果能长久地保持一颗沉稳赤诚的匠心，更是难得。透明纯粹的那颗心是天生跟来的，只是乱世沉浮纷纷扰扰，把它翻绞得污浊了，它变了，我们本身难以自知，然后也糊里糊涂随波逐流生变了。
不论周遭多么吵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不入耳的柯立人仍能独善其身，兀自逍遥自在地迈开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丝毫未受影响，仿佛众人关注、寻找、挖掘的柯立人，她从不认识。
她我行我素地依着自己一成不变的步调，每天晚睡早起，有时候去公司上班，有时候去安居实体店找找不足，有时候去家具大卖场听听顾客反馈，有时候去旧家具市场走走逛逛，有时候去公园窝在一角在画册上涂涂抹抹，一天复一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她不合群，跟不熟悉的人沟通困难，除了公司这几个共事多年的老拍档，她没有朋友。她很少聚会，从不饮酒，顶多是这几个闹腾的年轻总监喝多了，她会过去听听醉话，买个单，再一一送他们平安到家。他们的压力，她懂，也愿意配合他们不过火的胡作非为，甚至暗暗鼓励他们高调张扬，这有利于他们解压。
了解她的这几个人，都打心眼儿里喜欢并羡慕她的善良单纯和不善言辞，所以经常不受控地挑战她的威严，虽然她真也没什么威严。
不了解她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她的冷漠寡淡，拒人千里，撞几次她冰凉的心墙，觉得没意思，就把她划在世界的另一端，不再交往。
她形单影只，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孤独，或者太忙了没来得及发觉。她是个极度依赖时间的人，只有漫长岁月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人与情，她才会觉得真实、珍贵，没熬过时间的事与物，她都不会太在意。
柯立人觉得媒体应该不会喜欢追逐一个无法营造话题的人，何况这个人连话都没有几句。她在等时间流逝，等热闹渐渐散去，等大家的生活恢复到往昔的平静，可是，事实上，她越低调，一些好奇心重的人越是趋之若鹜，想上前一探究竟。
柯立人和安居公司的热度居高不下，她本人和她的团队却不懂抓住机遇为企业造势，借机把自己的品牌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竟然还反其道而行，一头扎进了尘埃里，这很令人费解。难道安居的广告宣传费很充裕吗？
柯立人是媒体眼中想捧却捧不到的明星，这种与众不同的稀缺性，其实就是她本身巨大的新闻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