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感觉怎么样了,好点了没?”青净从循环不断的恶梦中醒来,眼前是一个小道童模样的男娃,脸蛋脏兮兮的,被流淌的泪水冲刷出好几道浅浅的沟壑。
“青,青泉?”话一脱口,青净便愣住了,她分明不认识这个孩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她略抬起了头,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鼻间缭绕着陌生的味道。
这个房间,陈旧破败,除了一张大炕和身上的几条破棉被,便是一根缺了一条腿的条凳,用几块稍微平整的石块摞在一起垫着。满眼的凄冷,比青净这辈子见过的农家不知道穷多少倍。
“阿姐,你还记得我,太好了!你还记得!”青泉一把鼻涕一把泪,抓着她的肩膀死不撒手,“我就知道,常大夫肯定诊断错了,你怎么会失忆呢!”
“你,你放开我,这是哪里?我这是在哪里?”看着小男孩越靠越近,青净往后挪开,一头雾水。
青泉伸过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同样穿着不合身的道袍的女娃冲进来,撑在炕边,又喜又忧。
“阿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心儿了。”
“青心,别打扰阿姐,她刚醒,还没恢复过来,我们先出去替她做些吃的吧。”青泉揽住小妹的肩膀,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垂着头退出了房间。
“青泉……青心……”望着掩上的门,青净扯开被子低头一看,顿时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这副十三四岁少女的躯体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然而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她却根本回想不出分毫,可是刚刚见到那两个孩子的时候,关于他们的记忆却突然涌了出来,他们一起成长所经历的情景历历在目,可回忆里只有他们再没有其他人。难道她要找回这具身体的记忆只能慢慢接触身边的人才能恢复吗?
屋外的小院子里,青泉青心站在搭建的简陋灶台旁,望着烂了锅边的大铁锅,里面煮着稀烂的菜粥,青心捏着手,破棉絮从道袍的下摆掉了出来,她赶紧捡起来又塞了进去,冷的直打颤,缩在灶洞外烤着火,闻着粥的味道咽了咽口水。
青泉也摸着自己饿瘪的肚子,不敢抬头往那锅里面看,只得幽幽地叹着气。
“青泉,我好饿……”说完,青心低下小脑袋,抱着自己的肚子。
现在刚开春没多久,天气还很冷,这个时候青黄不接,家里的余粮早在过冬的时候吃完了。他们也饿了快一个月的肚子,从没吃饱过。
半年前他们的父母上山摘野菜的时候,遇着野猪追赶,父亲为了保护母亲被野猪给咬死了,而母亲在逃回来的路上失足滚下山崖,不治身亡。
如今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便是年仅十三岁的青净,可前几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青净实在没办法也入了那座夺走村里无数生命包括他们父母的大山。青泉和青心在家中等了一天,仍不见阿姐归来,惊恐不已,连夜求着村里人上山寻人,就在山脚下发现了躺在草丛里浑身爪痕的青净。一旁趴着一头巨犬,毛色金黄,浑身油亮,见有人来寻青净,扭头便钻入了山林中。
村里有经验的人一眼便瞧出来青净是遇上了虎豺兽类,没想到竟能捡回一条命,真是奇闻。
这几天家里是完全靠村外的道观接济,说起这个道观,与他们家关系颇深。青氏夫妇年轻时候在镇上做些小生意,赚的钱除了给家中二位老人,剩下的大半都捐给了村外的一个道观。青净三姊弟的名字便是因道观内的一口净心泉而来,自从青净出事后,道观便时不时派人来送些东西,有两件半旧的道袍,本来青净穿着合适,可她还是给了青心。
在这个家里,吃的是别人家送来的干硬的野菜饼,偶尔有个红薯或者一锅菜汤也是奢侈。青净在家养伤,这一点菜粥里的大米还是道观省出来给他们的。
“等阿姐好了,我就上山采草药换了钱给心儿买糖包子。”青泉裂开嘴角,朝青心笑了笑。
青心眼睛亮了一下,倏然又暗淡了,她绞着衣摆,摇头拒绝:“我不吃糖包子,青泉不要去山上。”
青泉没说话,看着灶里噼啪燃烧的木柴,陷入沉默
醒来已经四五天了,青净被迫躺在床上,仿佛要发霉了。而那个叫青泉的她血缘关系上的弟弟,每天出门归来后身上都多了许多伤痕,可他却带回了足够三个人一天的吃食。看着青心连一块干馒头也舍不得吃的样子,青净突然觉得很惶恐。她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啊,怎么会穷成这样……
“阿姐,明天我要出趟远门,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青泉递给她一碗水和一个小包袱,“这里面是一些干粮,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尽量省着吃,等我回来,一定就有热乎乎的白面吃了。”
青心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不过一刻钟的孪生哥哥,皱皱鼻子忍住了酸意。
“青心,你要照顾好阿姐,好好呆在家,不要到处跑,外面很危险的。”
晚上,她睡在炕头,青心挤在她身旁,冰冷破旧的棉被给予不了温暖,两个孩子都依偎着取暖睡了过去。
青净侧过身子,黑暗中,唯一的窗户外泻进来的月光,洒满了一地的忧伤迷惘。
翌日清晨,青净便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即使青泉的动静已经尽量维持在最小,但青净一直都习惯浅眠。
她微微睁开眼,没敢坐起身来,她至今仍不愿相信,只当自己做了一个过于真实的梦罢了,或许再过一会她就醒了,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她会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审阅一份又一份文件计划,喝着苦涩的咖啡。
青泉很快的收拾完毕,转过身来,替已经闭上眼的青净和熟睡的青心掖了下被角。
听着大门开合的声响,青净这才睁开眼睛,盯着昏暗的屋子,还有窗外乌蒙蒙的晨色。
直到天色放明,青净终于起床了,青心还缩在被窝里。
她裹上能穿的衣服,走出门的那一刻,料峭春寒,袭面而来。她抱着双臂一路打着哆嗦靠近那余温尚存的土灶,揭开木盖,两个野菜窝窝在豁口的碗内散发着已算不上香气的味道。
过了一会,她已能适应室外的温度,将那一块窝窝头掰了一半揣在怀里,她回头看了看掩好的屋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走在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青净打量着周围的田野,已有水田插上了秧苗,绿油油一片,青翠欲滴。偶有分布着些屋舍,院子里都有一只看家狗,看着青净一路走过去,都冲着她狂吠。
“咦,这不是青家大妹吗?”被犬吠声引出来的屋主人定睛一看,却是那前些天从野兽嘴下逃回来的青家大妹青净,“喂,别跑啊,青家大妹,你跑啥,这伤还没好利索呢!”
那人不招呼还好,一招呼,青净跑的更快了,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撵着她,惹得那人困惑不已。等到想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青净跑的太快,早没影儿了。
渐渐屋舍越来越密集,隐约吆喝交谈的声音愈大,青净这才停下脚步。跑了这么久,这才发现身上的伤口又扯开了,疼的她倒抽冷气,只好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歇息喘气。
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青净靠着树干,痴痴呆呆的模样像是丢了魂魄。她埋着脸在双膝间,环抱着双腿。她的肩膀抽动的幅度逐渐变大,良久,呜咽的哭声终于响起。
这一切不是梦,真的都不是梦,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
她原本身着一袭似雪婚纱走在她的婚礼红毯上,那红毯的尽头,站着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个令她深爱的男人。父母的笑脸,亲朋好友的祝福,还有那两个可爱的花童,或许他们以后的孩子也会这么可爱。可是婚礼进行到一半她却忽然晕倒了。
“青子衿,是你拥有的太多,连老天也容不下你吗?”青净突然仰起头,望着天空,痛苦失声。
她哭的累了便靠在树下睡去,等她醒来时,夕阳已然斜挂。黄昏的红霞染满半边天幕,映着青净泪痕干涸的脸颊。
再走一会,她便越靠近这个陌生的小镇,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穿梭在每一条街道。青净听见热闹的人声,不由自主便往那里走去,这是一座修筑的非常气派的酒楼,至少在这小镇来说,来往客流,看煞人眼。
“你走吧,我们玉三春可养不起你!”
“刘管事,是我猪油蒙了心,您原谅小人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原谅?当初若不是看你穷困潦倒,还有点头脑本事,我怎么会力荐你任我玉三春的账房先生,算是我瞎了眼,你赶紧滚吧,再不走,我手底下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刘管事,您发发慈悲吧,小人真的再也不敢了。”
青净扒在玉三春半掩着的后门旁,偷偷打量着门后的情况。原来是这家酒楼的账房为了多捞些油水,给做了好几本假账,导致玉三春亏了不少,到今日才东窗事发。
算账记账的事,她可是非常的熟悉,可她现在的情况和这个账房先生当初有什么两样呢?怕是还没跟那管事的说上话便被轰走了。
青净只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天黑之后再找机会溜进去。她如今没有其他本事,也没有任何倚仗,根本不会有哪些店家会收留她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夜色如期而至,青净搬了好多块土砖,以及这样那样的杂物,就这么一小会她就已经累的靠在墙边喘了许久。踩在上面,刚好能望到院墙里的景象,到处都是桶,后厨的环境挺糟糕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她踮起脚,攀上墙沿,使劲撑起了上半身,待她抬右腿去够那墙沿时,手却支撑不住,直接摔了下去。
青净仍死死抠住墙沿挂在墙顶,脸颊被粗糙的墙面摩擦出一块伤痕,手肘也被磕了一下,隐隐的痛着。
在整个人没有力气之前,她终于还是翻了上去,可院里却没有落脚点,她咬了咬牙,侧躺着跳下去。索性姿势正确,摔的不是很疼,也没有伤着哪里,否则对于她这身体来说真的便是雪上加霜了。
一个伙计被这声音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套了件外衣灯也没点。
听见有人开房门的动静,青净利索的爬起来,蹲在一个水缸后面,瘦小的身板被水缸遮挡得严严实实。酒楼伙计眯着眼睛四下瞅瞅,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打了个哈欠拖沓着步子回房去了。
天还未亮,玉三春酒楼里的人已经开始工作了,账房里没有人,因为昨日那个账房先生已经被赶走了,刘管事还得张罗聘请新的账房先生的事情。
刘管事此时正坐在柜台后,亲力亲为清算比对着前些日子的账目,时不时抠抠后脑勺,一脸苦恼。
这时,平日打扫的伙计拿着扫帚在大厅通往后厨的门口候着,跑堂的伙计禀报了刘管事。
等刘管事脑子里盘旋着乱成一团的账本条目时,那伙计已经急的不得了。
“孙大,你不好好打扫,来大堂做啥?”
“刘管事,那,那账房里有个小贼啊。”
刘管事一把捂住他的嘴,奈何孙大嗓门有点大,已有好些客人闻声看了过来。
“小点声!”刘管事瞪他一眼,将人拖到后厨门后,“你说啥?账房里有贼?”
“是,是是,刚刚打扫的时候,一开门就瞧见了,还趴在一堆的账本上睡着了。小的昨个儿夜里倒是听见有些动静,不过出来找时却啥也没瞧见,怕是翻墙进来的。”孙大点头哈腰地禀报着,凑近刘管事的耳朵,轻声道,“是个小姑娘,十三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