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的日子很平淡,但我很快乐。每天我都拿着梳子给她梳头,给她买各种各样的花和布料。她告诉我她叫冬艳,我点点头,我喜欢这名字,挂在我冬天里的一轮艳阳。
渐渐的,她知道我并不是做生意的人。因为我几乎没出去过,而且我那十几个铺子也是每个月都亏空。她没有问我那些钱哪来的,也没有问我到底是做什么的,她什么都没问。
因为,我知道,她并不关心我。
我时常看到她总是对着墙外发呆,一呆就是半天。
我知道,她不开心,她只是服从于父亲的命令才嫁给我。三从四德,是她这样的女孩子从小就接受的教育。
我也知道她心中真正的牵挂,那是锁在一个小箱子里的几封书信。
她自以为锁的很紧,但是这挡不住我,有一天趁她不在,我悄悄打开了。
信是我们这带最著名的一个才子王秀才写的,上面内容很多,但是读书不多的我,只能记得两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信纸上满满的一大片,是已经干枯的,班驳的泪痕。
我很颓丧的把信放了回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依然天天拿着那把偷来的镶金檀木梳子给她梳头。
她也依然天天闷闷不乐。
我想我是自私的人,我并没有因为她的不开心而不开心,相反,我反而因为能陪在她身边而开心。
为了永远拥有这份快乐,我特地去做了个纯金的脸盆。
我那个铁拐师父告诉过我,江湖中的人退出江湖,一定要用这个洗手,这叫金盆洗手。
后来那个盆被我前来探亲的岳父,高员外“拿去看看”,就不见了。
我金盆洗手的时候就对自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偷了,如果再偷,就让我永远失去她!
这对我来说,是个最重的誓言。
半年之后。
北方的黄河又发大水了,这条滋养了大宋的母亲河也让大宋人受尽了痛苦。
灾民成千上万的开始从北方往我们南方这边涌。
官府赈灾只是句空话,国库早就被这些硕鼠掏空了。
和其他的员外一样,我也设了个粥棚施粥,但是这实在是杯水车薪。
那几天她闷闷不乐,弯弯的柳叶眉总是蹙着。有一天我看到她对着外面的灾民哭,她说,“这些人饿了好几天了,卖儿卖女,实在太可怜了,谁能去救救他们?”
她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来,溅在我的脚上,更溅在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哭,心里很不好受。男人生来是要保护女人的,而最好的保护,就是让她们永远快乐。
我虽然做不到让她快乐,但起码,我想我可以不再让她哭泣。
许久,仿佛是安慰她,又仿佛是对自己做了个决定,我慢慢地说,“放心吧,一定会有人救他们的。”
第二天,我出了趟远门,回来的时候很累,睡了一整天。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仍然只是天天拿着粮食去给灾民。
又过了几天,一条消息突然铺天盖地的在全省传扬开来:省城七十七家大店铺、三十二家大户在同一天夜里被盗,钱财损失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我和她一起,看着那些人奔走相告这个消息。有震惊的,有痛恨的,有兴奋的……
三百多万两白银啊,这是多么庞大的数字。
而这个时候,时员外的施粥场已经扩大了很多倍,粥也变的稠了许多。渐渐的,之前散落在全县,全府乃至全省的灾民都拥了过来,成千上万的人拖家带口的前来。一时间,领粥、谢恩、喝粥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海面上一阵阵的波澜一样。
我站在楼上,看着这片壮观的景象,然后侧目,凝视她美丽的笑脸。
那是我自打成亲以后,第一次看到她开心的笑。
她笑起来真的很美,仿佛初升的红日,仿佛阳春的白雪,仿佛风中的美梦,仿佛冬日的暖阳……
只是,这个笑已经持续不了多久。无论是谁,把场面摆这么大,闹的这么轰动,都只能是死路一条。
但是只要她笑,我就算是死,也甘心了。
那几天我几乎每时每刻都陪着她,她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这让我很欣慰。
她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跟她这么紧,我笑了笑,“我想多陪你!”
后面的话我没说,“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数天之后,时员外的宅子被数百名官兵包围了。
铁鹰和追命把我请了出来,用了三副足镣和一副枷锁,他们对我实在忌惮之极。
那副枷锁很重,绝对超过二十五斤重。我知道,这样的重量,是给死囚准备的。
但是我还是依旧很客气地问他们准备把我怎么办?
他们俩也很客气,说我名气实在很大,要押我到京城开封!
我说能不能让我跟乡亲们告个别。
他们说不用了,乡亲们中间出一个盗贼并不是很光荣的事。
我耸了一下肩膀,“行,那走吧。”
马车动了,我坐在车上,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家。这里,也算是记录了我一生当中最温馨的时光。
这时我听到远远的一声“相公!”
然后看到她在后面追赶。马车跑得很快,她跑得也很快。
她跌倒了又爬起来,又跌倒,又爬起,不断的哭,不断的喊……
我对铁鹰说:“你让我下去见她一面,我保证绝对不会逃。否则我就是下了阎罗殿做鬼,也要化鬼来找你,诅咒你一家生生世世,让你夜夜难安!”
我的语调很平淡,但是那一刻,只要是人,都能够从我眼中读懂那份决绝。
铁鹰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叫道,“停车!”
我挂了三副足镣走到她面前,很吃力的帮她擦去眼泪,说:“我最后给你梳一次头发吧!”
我沉默的一边梳,一边看她。我知道我永远也看不够了。她也只是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夕阳的余辉把大地万物都染上了一种特殊的金色,那金色是如此的夺目,铺成了一幕我和她都不愿面对的,凄美的离别。
我仔仔细细的梳完她最后一缕头发,然后转身上车,再不回头,任凭她的哭泣在后面越来越远……
她的发髻我永生都会记得,那是宛如夜空的漆黑,宛如皎月般光泽亮丽。多年之后,即便是在风沙大漠,还是在巨浪海洋,我都始终记得,在那里,曾经,有过那样的一个人,走到我的心里,别人不曾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