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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先施百货开张的轰动不亚于大世界。当很多偏远地区的中国女人还裹着小脚,男人还留着长辫时,上海的女人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上海是紧随世界潮流的。

先施开业当天,整条南京路的交通全部堵塞,庆祝开业的彩旗挂满了街道。百货公司内部更是人山人海。家俊陪着杏礼和凤仪,一层一层地逛着,他果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不仅对首饰、面料、化妆品颇有研究,就连女人的小生活用品,他也头头是道。凤仪对家俊的表现非常惊奇,在她从小到大的世界里,男人动则以天下为己任,或一心扑在事业上,男人关心的都大事情,还没有一个男人会如此费心的对待女人,更不用说女人的穿戴物品了。

三个人逛到中午,家俊请她们在百货公司内部的东亚酒楼吃午餐。东亚酒楼分为中餐与西餐两个大厅,布置的十分华丽。三个人在西餐厅落座,家俊点了鹅肝、小牛排,和一瓶上好的红酒。凤仪感到双脚钻心的痛疼,累得快要虚脱了。杏礼与家俊却不觉疲倦,两个人还在讨论要买什么样的面料,设计什么样的款式,做今年冬天的大衣。

凤仪歇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洗手间,这儿也是人满为患。七八个女人挤在镜子前补妆。十月末正是乱穿衣的天气,她们有的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裙装,露着雪白的小腿,有的却早早套上外套,颈上围上一圈狐狸毛……忽然,凤仪感到一个既熟悉的目光正从镜子中盯着她,她细一打量,顿时怔住了。

那张雪白的脸搽了粉之后显得更白,细弯的眉毛画了之后显得更黑更细更弯,还有那双像两枚黑杏仁的眼睛,足以勾人魂魄。凤仪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如玉的眼睛,黑洞洞的盯着她,表情恶毒又诡异,就觉得莫名地恐惧。如玉就像一条蛇,或者一种致命的毒药。这时,有个女人挤了凤仪一下,凤仪回过神来,再看时,镜子里全是女人的脸,而如玉已经不见了。

她稳住心神,走了回去。家俊发觉她脸色苍白:“你怎么了?”家俊问:“累了?”

“有一点。”凤仪道。

“那我们多休息一会儿。”顾家俊体贴地叫来侍应生,为她点了杯咖啡提神,又说等会可以去买双合脚的皮鞋,这样可以走长路。正说话间,几个妖艳的女人在不远处坐了下来。凤仪一眼就看见了如玉,如玉也冷冷地睇了她一眼。

“她们也来了,”杏礼碰了碰家俊,轻蔑地笑道:“你看,她们的打扮怎么样?是洋中见土,还是雅中见俗?”

“大嫂评得真妙,”家俊笑道:“不过,我可得找先施公司提意见,大好的日子怎么能让她们来呢?”

“大门开着,她们要来,人家有什么办法,”杏礼道:“难不成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上:倡妓与狗不得入内?”

“大嫂,”家俊乐了:“原来最毒不过妇人心,就是从你这儿来的。”

杏礼笑而不语。家俊道:“这些人虽然漂亮,但是她们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大嫂好看。”

“去!”杏礼嗔道:“她们是谁,我又谁,有你这样比较的吗?”

“是是是,”家俊道:“是我错了。不过,她们今天到这里,恐怕不是来逛街的,他们一定是打听到,上海第一名门少奶奶在此,所以来开开眼界。”杏礼拿他无法,笑道:“你就胡说八道吧。”

“家俊,”凤仪忍不住插话道:“你们认识她们?”

“你不知道她们?”家俊笑道:“她们是上海滩几个有名的长三[30],前些日子上海的长三们搞了一次选美[31],得一二三名的不叫花魁,叫总统小姐,副总统小姐,新闻纸上登了很多,你看,中间那个脸白白的眉毛长长的,是第三名,叫总理小姐。”

“总统小姐?总理小姐?”凤仪勃然大怒:“这不是拿着民国开玩笑吗?现在南北正在打仗,多少人为了民国在舍生忘死,这些人怎么能这样称呼自己,还有这些新闻纸,居然把这些登出来……”她的声音越说越高,将上菜的服务生吓了一跳。杏礼和家俊都笑了起来。杏礼对家俊道:“我说她是个怪人吧,一点儿没错。”

“我觉得挺好,”顾家俊欣赏地道:“至少不是每个上海小姐都能这样讲话的。”

凤仪沉默了,她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为今天和如玉等人同店吃饭深感不耻。难道父亲耗尽一生还没有完成的事业,就可以让这些人随意糟踏吗?总统、总理,这是民国最高的行政称呼,怎么能用在妓女选美的事情上?这时,她感到如玉又在盯着自己,不由地转过头,愤怒地盯住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如玉见凤仪目光炯炯,与前几次的恐惧大相径庭,不禁微微一愣,接着一股无名火腾地升了起来。这个死丫头,当初被她逃掉了,要不然,她现在也和她们一样,都是堂子里的货色,没准,她连长三都混不上,最多当个站街妓女!一想起这事儿,她就恨得要死。不过现在,人家是元泰邵元任的女公子,连李威都要让她三分,要想致她于死地,还真的只能从长计宜。想到这儿,如玉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个白眼,将头转了过去,再也没转回来。

餐厅的人渐渐都认出了如玉等“总统”与“总理”小姐。众人一边打量她们,一边窃窃私语。如玉等人却毫不在意,只是娇滴滴地说笑,大有全场中心的派头。顾家俊不禁想,这些长三们虽然媚态百出,却一股风尘味;而其他这些大家闺秀,虽也漂亮,又各有才情,却少了一种美艳绝伦的姿色。这满场之中,要论女漂亮女人,恐怕唯有自己的大嫂杏礼,才能算得上。他微微转过头,见杏礼一边用餐,一边和凤仪聊天,举手投足之间,哪怕是个不经意的动作,也足以让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好一派天然的妩媚。杏礼见他盯着自己,将刀叉一停,抿嘴一笑:“你在看什么?”

家俊脸一红:“我不敢讲。”

“说呀,”杏礼道:“我听听是什么?”

“大嫂保证不生我气,我就敢说。”

杏礼乐了,学着戏腔道:“恕你无罪。”

“得令,”家俊道:“我刚才在想,可惜上海的名媛淑女不允许选美,要不然大嫂肯定是冠军。”

杏礼听他赞自己漂亮,心中暗喜,脸色却一沉:“你看了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却拿来打趣你大嫂,看我回家不告诉你大哥,让他好好收拾你。”

“哎呀,”家俊见她怒中藏喜,连忙陪笑道:“你说了不生气的,凤仪也在,好作证的。”

凤仪看着杏礼:“她本来就漂亮,哪个角度看都好看。”

“你们呀,”杏礼嘻嘻一笑:“你们别忙着恭维我,怎么不互相恭维恭维。”

“我们?”凤仪与家俊面面相觑,家俊道:“凤仪也很漂亮的,要是去选,也能当个总理小姐。”

“呸!”凤仪着恼了,反唇相击道:“你要去选,也能选个总理先生。”

杏礼将刀叉一放,咯咯笑道:“真是现世报,你们一个总理小姐,一个总理先生,难不成要配夫妻么?”

“杨杏礼,”凤仪飞红了脸,气道:“你再胡说,看回头上了车,我怎么咯吱你。”

“别别,”杏礼十分怕痒,听凤仪一说连忙告饶:“我错了还不成嘛。你也不用生气,我们家俊有什么不好,要是你能嫁过来,我们不是能天天在一起了嘛。”

“鬼才要和你天天在一起呢,”凤仪见她还提这个,轻轻跺足道:“你除了知道买漂亮东西,你还知道干什么。”

家俊有点尴尬,也不好插话,恰好有服务员上菜,便糊弄了过去。三个人吃罢饭,又一直逛到夜幕降临,这才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先施百货。“你们不用送我了,”凤仪道:“爸爸这些天一直住在工地,所以我在用车子,我自己回去。”

“邵老板已经住到和兴了?”家俊道:“我听说已经有人在炒它的合约了,你有什么消息,要早点通知我啊。”

“好的,”凤仪笑道:“怎么你对赚钱也有兴趣?”

“我闲着也是闲着,”家俊笑:“做点小生意,赚点零花钱。”

“哎呀你们走不走,”杏礼一听生意就脑袋疼:“我快累死了。凤仪,你过几天有空就来找我,你买的哪些料子不要随便交给裁缝,要研究一下款式才好做的。”

家俊见杏礼叫苦,忙一阵风地哄着她走了。凤仪把大包小包的包裹交给司机,塞进后座,然后上了车。此时南京路依旧热闹非凡,开业一天的先施百货还没有打样。凤仪看着繁华的街景,想着后座里那些华丽的面料,感觉像做梦一般。她忽然想,她也不是不爱这些,只是觉得和元泰的忙碌相比,她还是喜欢更充实的生活。这时,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街道上:“停车!”凤仪叫了一声,她仔细地打量着那个人,脸上荡出了微笑。

她悄悄下了车,跟着他走了大约一百多步,袁子欣不知在想一什么,默默地走着,居然没有发现。她实在忍不住了,快步上前,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

袁子欣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她,笑了起来:“都说南京路上有女鬼,我还以为有什么艳遇,原来是你。”

“女鬼?”凤仪调皮的四下张望:“我怎么没听说?”

袁子欣哈哈乐了:“逗你玩呢,谁叫你吓我。”

她嘟起嘴:“当老师的,怎么能随便开玩笑。”

“你当学生的,就能随便吓老师了?”

“我是个假学生。”

“怎么说?”他愣了,停住脚问。

“又没有正式拜师,怎么能算嘛。”

“那什么时候拜一下?”

“我才不呢,”凤仪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下午一直逛到现在?”她看着他空空的两只手:“你没买东西吗?”

“买了。”袁子欣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交给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一支十分精致的钢笔:“金笔?”

“是啊,你没听说吗?”袁子欣道:“现在的男人,要有西装一套,西帽一顶,手杖一根,夹鼻眼镜一副,洋泾浜[32]外语几句,外出轿车或黄包车一辆。还要有金笔一支!这才能算真正的上海文明男人。”

“哦,那女人呢?”

“女人的我不清楚,”袁子欣笑了:“就刚才这番话,也是我下午刚学来的。”

“哦,和谁学的。”

“一个朋友。”

“朋友?”凤仪猛的想起杏礼说过,一位在先施公司上班的小姐和他的关系非常好,她不禁问:“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她是卖金笔的。”袁子欣漫不经心地道。

“哦,原来是位金笔小姐。”

“是啊,”袁子欣道:“她是考到先施公司当上的售货员,人非常能干,现在在金笔柜台卖金笔,你要去先施,没准还能看见她。”

“你们关系很好?”

“还行,”袁子欣道:“她是个很能干的人。”

“还很漂亮吧!”

“漂亮,”袁子欣看着她,笑了笑道:“不过没有你漂亮!”

“哎呀,袁先生,”凤仪调皮地道:“这个问题你不用恭维我,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哦?”袁子欣乐了:“什么自知之明?”

“我呢漂亮是算不上,不过,可能会画个两笔,说个两句,仅此而止啦。”

袁子欣哈哈大笑:“你真这么想?”

“真的。”

“那以后你怎么找男朋友?”

“我有才嘛,”凤仪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个人德才兼备,还愁找不到男朋友吗?”

袁子欣不等她说完便大笑起来:“原来我这个学生是个吹牛大王,哎呀呀,乐死我也。”

“袁先生,”凤仪一本正经地道:“您要注意形象,您都有金笔了。”

“行行,”袁子欣忍住笑道:“我们说点正经的。”

“好啊,”凤仪道:“说说您下面的计划,比如,要在哪儿上班?想做什么?”

“这是我的秘密。”

“那什么时候才不是秘密?”

“等我做成了就不是秘密了。”

“那不是等于没有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做成?”

“很快,一年吧。”

“真的?”

“真的。”袁子欣道:“别老说我了,上个星期我有事没上课,你还好吧。”

“好啊。”

“元泰好吗?”

“好啊,”凤仪道:“怎么了?”

“我听说金元的价格已经涨到一百四十两一担了,而且有市无货。不过,利来丝行却从元泰收购了大量的金元丝,其他想买的人,都得到利来去买。”

凤仪皱起了眉:“这……利来是我们的老主顾,会不会有些照顾呢?”

“你觉得呢?”

凤仪看着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样就不对了,”袁子欣道:“遇到问题要先自己去想,不懂了再来问老师啊。”

“有什么了不起的,”凤仪道:“我自己想就自己想。”

“这就对了,”袁子欣嘻嘻笑道:“不然,你怎么能知道另一个世界呢?”

凤仪心中一动,看着他笑了。第二天一早,她到了元泰,本想问刘庆生利来的事情,但刘庆生不在厂里,她便来到财务室,仔细地看了一下利来的往来帐目。果然,在整个金元市场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利来丝行的供货价没有上升,但供货量却大为上涨了。难道?凤仪心想,刘庆生和利来有什么勾结,从这里面拿了什么好处?

凤仪觉得事情蹊跷。一来从帐面上看帐都是对的;二来毕竟金元银元的成功,刘庆生功不可没;三来他就算拿了好处,她又如何处理?开除他,那谁来管理元泰?告诉爸爸,不!她想起上次美莲的事件,担心以邵元任的手段会害了刘庆生的性命。

她本想去问袁子欣,但又忍耐住了。如果他真的像杏礼说的,教自己的目的是元泰,自己贸然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可能不太好……可是如果这个事情如何处理?邵焕英一直在财务部,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为什么这一次,他一直没有说话呢?

凤仪越想越不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见邵元任。如果爸爸真的要惩罚刘经理,自己再好好地向他求情,长这么大,爸爸还没有什么事情不答应她,救下刘庆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想定之后,也不等下班,直接叫上司机,送她去和兴的工地。和兴的厂址设在上海浦东的周家渡西村,占地大约二十亩。汽车出了上海城区,在郊外行驶良久,她才远远地看见一座巨大的炼铁炉。

车穿过尘土飞扬的工地,停在一座简易的小楼前。凤仪在司机的带领下来到邵元任的办公室,这里的陈设更是简单:一个穿衣柜将房间隔成两半,一半放一张写字台和一张书桌,一半放着一张床和一只床头柜。满屋上下,除了一张雅贞的照片,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

这几年父女二人从不谈论雅贞,每逢忌日,邵元任会独自去龙华寺,凤仪则独自去扫墓。两个人都小心地不触动对方的伤心事。凤仪呆呆地看着雅贞的照片。这是刘雅贞在上海光复后,鼓动起勇气,穿着文明新装后拍的照片,也是她唯一的一张相片。这真是一种嘲讽,这位让爸爸不能下定决定娶她的传统的小脚姑姑,留给爸爸唯一的容貌纪念,却是一副与时代共同进步的气质。难道,这就是雅贞姑姑对爸爸的惩罚,或者,这就是一种命运。

门开了,邵元任走了进来。凤仪道:“爸爸,你怎么住在这里,也不另置一间卧室。”

“这儿很好,”邵元任命司机去烧水。一会儿开水到了,他亲自给凤仪泡了一杯茶:“这是龙华寺的师父送我的,你尝一尝。”

凤仪轻轻抿了一口,看了一眼邵元任,他瘦了,也稍稍有些见老,但看起来还是那么镇静。邵元任问:“你来看我,有什么事情吗?”

“嗯,没什么事。”

“那喝完茶就回去吧,路很远,我还有很多事情。”

“爸爸,”凤仪见他如此,只得道:“你觉得我能管好元泰吗?”

“能,”邵元任望了她一眼:“但你还需要时间。”

“那,那在这段时间之前呢?”

邵元任放下杯子,笑了:“你说话学会绕圈子了。”

“没有,”凤仪道:“我没有绕圈子,我是想问问,您的看法。”

“这个世界你可以信任很多人,”邵元任避而不谈:“有方先生、杨练,我,还有,”他扫了雅贞的照片一眼,淡然道:“而我在元泰,只信任你,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那您答应我不要怪刘经理?”

邵元任的笑意更深了:“你还学会了讨价还价?”

“爸爸,”凤仪见他流露出慈爱的表情,索性撒娇道:“那您同意了?”

“好吧,”邵元任道:“说说,你发现什么了?”

“是这样的,利来丝行一直以每担一百四十两的价格购买金元生丝。可是这段时间,金元在市场上是供不应求,我今天看了一下帐本,我们给利来的货一分钱没有涨,而且供货量加大了……”

“这说明什么?”邵元任悠闲地品着茶,问。

“我觉得,”凤仪吞吞吐吐:“刘叔叔偏着利来,向他们大量供货。”

“这不正常吗?利来是老主顾。”

“老主顾也不可以这样,这样一来,很多人都得到利来去进货,不到我们这儿进货了。”

“然后呢?”

“我们的钱就少了,都给利来赚了。”

“真的是这样?”

“我是这样想的,”凤仪见邵元任不可置否,道:“我拿不定主意。”

“你还是没有说出你的想法?”邵元任奇怪地看着她,他不由想起,当年她在人拐子手中如何自救,还有她曾教美莲威胁过自己……这真是很有意思……

“爸爸,”凤仪烦恼地道:“我觉得刘经理可能拿了他们的好处,但是我不能确定,所以才来和您商量。”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我怕你会怪刘经理。”

“你怕我伤害他?”

“是的,”凤仪点点头:“我也怕没有人管理元泰,我根本做不来。”

邵元任笑了:“看来那个袁先生还是很有办法。”

凤仪一愣:“什么?”

“没什么,爸爸是说你有进步,”邵元任从书桌里取出一个帐本:“你自己看看。”凤仪接过帐本打开来,见里面密密地记录着元泰与利来关于每一单金元生丝的交易,每单交易的回扣都不等,有的是一担一两、一担二两、三两,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担都是十两。凤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丝行里有我的眼线。”邵元任淡淡地道。

凤仪心头一震。“爸爸,你早就知道了,”她有些埋怨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这样,”邵元任道:“你很聪明,只要给你时间,你一定会看出问题。但是看出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好的解决办法,这个问题就等于没有发生。”

“没有办法解决就等于没有发生?”凤仪困惑了:“我不明白。”

“你刚刚进入丝厂,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做生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整个元泰都需要刘庆生,”邵元任笑了笑:“这一点,你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很多事情,只要他不是太过分,我们也只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你是说,我一天不能撑起元泰,就必须容忍他的这种行为?”凤仪摇摇头:“可那么多工人辛辛苦苦生产出的金元,是为了让刘经理一个人赚钱吗?”

“你即使撑起了元泰,也需要刘庆生的帮助,除非你有了得力的助手,就算你有得力的助手,你也不能保证他能全心全意的为元泰出力,人都是有私心的。所以中国人有两句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还有一句话,打虎要亲兄弟,上阵要父子兵。”

“那,难道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

“不是永远,是暂时。”

“那么,”凤仪翻了翻帐本:“我要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邵元任点点头。

“不可能没有解决办法的,”凤仪道:“爸爸,你再想想。”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邵元任道:“可我没有时间与精力,以你目前的能力,也很难想到,就算想到了,也很难做到。”

凤仪想了想:“那,你能让我来想这件事情吗?”

“当然可以,”邵元任道:“如果你能找出解决办法当然好,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件事。”

“什么事?”

“在没有确定解决的办法之前,你要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对刘庆生和所有的人都要守口如瓶。”

凤仪点点头:“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

“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就算用不着刘经理了,你也不要怪他。”

“呵呵,”邵元任看着女儿:“你这个办法肯定不存在,不过,我答应你。”

凤仪得了这个任务,又高兴又有点紧张。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企业也是需要不断修改的,就像她在画板上涂抹颜色,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当然了,画画的修改没有什么实际风险,大不了重画一张。企业就不同了,她要去想的新办法,不仅关系到元泰的利润、金元的生产,可能还关系到刘庆生的生死。

这时候,她才体会出袁子欣的课程是有大用场的,他教会了她看懂了一个企业的模式与流程,就像神父教会她看懂了一幅画的结构、线条与色彩。当然,凭她的水平,短时间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但这让她学着把元泰当成一块画板来对待,这让她找到了一个管理企业的一个入口:旁观。她这时才理解了,世上的事物为什么可以相通,修改企业和修改一幅画,原理也差不多嘛。

除了寻找能解决“刘庆生”的办法,南北战争也[33]牵动着她的心情。如果南方政府胜利,父亲和哥哥就可以回到上海,回到她身边了。但几个月后,上海新闻界报导了北方军队在平江三天不封刀的消息,战争惨烈超出了国民们的想象。凤仪有种不详的预感,也许她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不过,坏消息和好消息总是参杂在一起。和兴化铁厂经过艰难的建设,终于产出了钢铁。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尾声,中国市场的钢材正处于奇缺时候,和兴产品一经出厂,就立即轰动了全上海。邵元任等人大获成功。这不仅意味着赚下的无数白银,同时,也意味着,中国的民间重工业,又朝前进了一小步。

这天,方液仙打电话邀她去德兴馆[34]吃饭。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德兴馆是正宗的上海菜,杏礼最爱这儿的青鱼秃肺和下扒甩水。凤仪猜想,定这个地方必然是考虑杏礼的口味,果然,她一进包厢大门,就看见了杏礼。几个月未见,杏礼越发珠光宝气了,说来也怪,一般女人这样打扮,就显得很俗,她穿戴起来,偏偏在艳丽中多了几分高贵,好象珠宝的光彩也不足与她争辉。杏礼递给凤仪一个礼盒,里面装着一只牙梳[35],做工极为精致。“送我的?”凤仪笑道:“这么大方。”

“我哪有这分闲心,”杏礼斜了坐在旁边的袁子欣一眼:“是家俊托我带给你的,他说现在流行这个,让你拿去装装门面。”

袁子欣正坐在一旁看杂志,像是没有听见。凤仪道:“替我谢谢家俊。”杏礼又道:“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一家人嘛。”

美莲见杏礼大打机锋,丝毫不给袁子欣留情面,不禁抿嘴一笑。这时,方液仙从门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给大家隆重介绍,这位是我从南京请来的化工师,他姓汪,有个了不起的名字,叫道德。”

汪道德?!凤仪愣住了。只见液仙从大门外一把拽进一个青年男人。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还算清爽,只不过上唇微翘,依稀带着汪永福的模样。当年中秋节、南京小院、满天的月光,外公倒在地上……所有的画面就像一部快进的电影,在凤仪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方液仙带着道德走到每个人身边,把大家一一介绍给汪道德。

汪道德很腼腆,低着头,红着脸,与每个人都迅速握一下手。当他走到凤仪面前,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邵凤仪邵小姐。”

汪道德听见凤仪的名字,不禁抬起了头。他对人的容貌并不是特别敏感,因此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八年前离家出走的小表妹。凤仪厌恶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他走到了美莲身边,液仙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

汪道德又是一愣,这位小姐脸庞如满面一般饱满可爱,两双细细的单眼皮,如新月一样迷人妩媚,还有她的衣服,既不是绸的,也不是锻的,而是布的。她看上去那么清新迷人,比在座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千倍万倍。杏礼见他像个傻子一般,直勾勾兑的盯住美莲,不禁暗暗好笑。美莲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液仙,液仙忙把道德拉开:“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袁子欣先生。”

子欣与道德握了握手,笑了笑道:“液仙,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下,”他轻轻碰了碰凤仪:“邵小姐,我们走吧。”

不等凤仪回答,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出了包厢。凤仪像做梦一般,跟着他,直到拐下二楼的楼梯,才猛然清醒过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袁子欣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看上去很不舒服?”

“没怎么,”凤仪心乱如麻:“我想回去了。”

“你认识那个化工师?”

“我不认识他。”

袁子欣一阵失望。他本来想在席上告诉她,他如何在回国后赚到了第一笔钱,然后出资五百两白银,成为化工社的股东。这既解决了化工社的资金问题,又让他在自己看好的产业中占了一席之地。可见她如此模样……他想了想:“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你能去小画室等我吗,我和他们解释一下,吃完饭就来找你。”

凤仪点点头,离开了饭店。四月的上海还有些清冷,等她坐进画室的时候,她又有点后悔了。她为什么要来这儿等他,他又能告诉她什么呢?

她恨汪永福,可是第一次与父亲在上海相见的时候,父亲就告诉她,不管汪永福做了什么,外公始终是病死的,而且,汪家族人始终是外公的亲人。随着她日渐长大,她也能体会到,外公的死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自己。如果汪氏族人不是惧怕她这个外人抢了汪家的财产,也不至于如此对待外公。她静静地坐着,汪道德的样子不时浮现出来,她小时候几乎从来不和他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却没有想到,他们还能相遇,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汪道德,说起来,他是她在上海真正唯一的亲人吧。她觉得一阵莫名的恶心,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她不知坐了多久,袁子欣到了。他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喝了酒,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可替你解了围了,你拿什么谢我?”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不小心扭伤了脚,就让你的司机送你去医院了。”

“他们信了?”

“信,又不信,”袁子欣呵呵笑道:“尤其杏礼,那位家俊先生的大嫂子。”

凤仪勉强一笑。袁子欣见她似乎无意向自己吐露心事,便转开了话题:“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吃饭吗?”凤仪摇摇头。袁子欣把自己入股化工社的事情说了一遍:“我和液仙决定研究一项新产品,那个姓汪的化工师傅也是因为这件事请来的。”

五百两白银……凤仪有些惊讶,他从哪儿赚来这么多钱?他还没有告诉过她,他到底以什么为生?袁子欣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嘿嘿一笑道:“你想问我这钱从哪儿来的?是你爸爸给我的!”

“什么?”凤仪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听我慢慢说,”袁子欣收敛了笑容:“我父亲去世的早,只留给我一处祖产,现在我母亲住在里面,空出的房间租给了亲戚们,一来也好有个照应,二来母亲也可以多些收入,这些钱我是不会用的,所以,从国外学成回来,我几乎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为了安身立命,我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机会赚钱。现在西方各国正在打仗,自己生产的钢材都不够用,哪里还顾得上中国市场,所以我一听说和兴要生产钢铁,就认定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我唯一的财产,就是北京的那张房契,我和母亲借了来,用它向银行贷款了一千五百两白银,与和兴签了十吨木炭生铁的供货合同。”

凤仪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袁子欣笑了笑:“和兴当时的定价,是一百四十五两,我付完了这笔钱,不多不少,还剩下五十两。我当时想,赚了当然好,万一赔了,我就拿这五十两回北京,给母亲和亲戚们租个房子,再寻找下次的机会。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怕这个万一。”

“结果呢?”

“赚了!”袁子欣开心地道:“我一直坚持到最后,才把这个合同转卖给了上海兵工厂,你猜他们出价多少?”

凤仪愣愣地摇摇头。“他们出到两百五十两,我整整赚了一千一百两,扣除银行的钱和利息,还有吃用,我还有一千两。我用五百两入股化工社,还有五百两。”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你不高兴吗?”

“恭喜你。”凤仪淡谈的道。

子欣不明白她的心情,还以为她另有心事。而凤仪却在想,你现在告诉我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从开始你能信任我,与我一起分享,那么现在,我肯定会非常开心吧。子欣又看着她,神色凝重:“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和我谈生意?”凤仪心中一沉,说来说去,他果然是冲着元泰来的。

袁子欣愣了一下:“你不高兴?”

“没有,”凤仪冷冷地问:“什么生意。”

“我想建一个丝织厂,把生丝织成布。”

“嗯。”

“但是它不人工织丝,而是电织。”

“电织?”

“就是电机织丝。”

凤仪皱着了眉头:“这是什么?”

“你听我说,”袁子欣见说起这个,不免有几分兴奋:“现在的上海,还没人使用电机织丝。可是这种把丝织成面料的办法,在美国已经有了。我们可以从美国进口机器,还可以从美国请工程师,为我们培训工人。你知道吗,电机织出的丝,比人工的光滑、美观,而且能节约大量的成本,”他涛涛不绝地道:“最关键的是,生丝行业的竞争已经完全形成了,利润也逐渐微薄,元泰想要获得更好的发展,就必须进入一个有关联的新领域,由元泰出资,和我合办一个电织厂,既能开拓新产业,又能直接从原材料方面,节约最大的成本,这样一来,就能保证最大的利润。”

“这样一来,我们中国人的生丝的出货就再也不用完全依赖出口了。我们也能建设我们自己的电织厂,我们可以把丝纺成布,再把布用来出口。你想想看,我们的国家就有那么多蚕户,而且有那么多的丝织厂,我们在原材料上从源头就比外国人占优势,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建设我们的电织厂,而把这部分利润让给外国人。而且还让我们国家的人,去买他们电织的面料?!”

凤仪听到此处,见袁子欣双目炯炯,与平日懒懒嘻笑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禁把刚才那点不快完全抛开了。她多么熟悉这种热情啊,就像她熟悉父亲方谦、爸爸邵元任,和哥哥杨练。是的,她的国家需要这样的工厂,她的企业需要这样的工厂,那么,就算袁子欣教她上课,是为了寻找建设企业的机会,那又有什么呢。她沉吟片刻:“我们……怎么合作?”

“建一个电机丝织厂,五百两根本不够。我想把它投入到机器的购买上,作为实际的一点点的产业股份。另外,如果你父亲愿意雇用我,我希望来经营这个电织厂,我想用此,来换取一点营业股份。”

“产业股分?营业股分?”凤仪的心中一亮:“你能说的再明白点吗?”

袁子欣拿过一张纸,迅速在纸上画出两个圆。一个圆里写产业股,另一个圆里写上营业股。然后,他在产业股的圆圈里填上厂房和设备,在营业股里填上租金、雇工备料、经营管理,最后,他在两个圆中间划出一个连接线,线上写下:共担风险、共享收益。

他把这张纸递给凤仪,凤仪看了半天,问:“这种形式上海不是没有,可是缫丝业的特点是,营业股东往往会接到了订单,才会去租厂开工,谁会为了工厂的长期发展而努力呢?”

“缫丝?”袁子欣乐了:“我和你说的是电织。”

“我知道,”凤仪道:“可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缫丝厂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方式虽然好,可是解决不了长远问题。”

“这简单,”袁子欣道:“让营业股东投钱,比如像我这样的,投资成为小额产业股东;而产业股东也必须同时拥有经营股,对营业股东实行监管。如果管理者能够完全管理目标,那么大家就让他继续管理,如果他经营不善,就可以让他不再参与管理。”

“这倒是个好办法。”凤仪拿着这张纸:“如果有了这个办法,是不是管经营的人就不会再拿黑钱了?”

袁子欣立即猜到了她的所指是刘庆生:“当然了,营业股东就是把伙计变成了老板,一个老板拿合理的利润就可以了,干嘛还要拿黑钱。”

“那他会好好工作吗?”

“当然会,这是他自己的企业。”

“电织厂是这样的,缫丝业也可以这样吗?”

袁子欣乐了:“当然可以,这不是哪个行业、哪个企业可以,这是商业模式和制度,也是一种规律,所有的企业、行业都可以。”

凤仪笑了:“袁先生,那你能帮我写出来吗?”

“当然,这不叫写出来,这叫写一个方案。”

“方案,”凤仪想了想,道:“原来洋人是这么说的呀。袁先生,我也想写个方案!到时候还请您帮助看一看。”

“哦,”袁子欣明知故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是想写一个改变元泰管理的方案,我想了很久,今天才想到。”

“举一反三,学以致用,你真是个好学生!”袁子欣笑道:“方案你尽管写,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鼎力支持。”

二人商议已定,袁子欣见夜已深,忙把凤仪送回邵府。今天是他非常高兴的一天。从事业上说,他的经济状况大有改观,同时拥有了化工社的股权,电织厂一事也有了眉目。他坚信自己能给液仙和凤仪带来好的商业理念,同时能和他们一起,在中国建设优秀的化工企业与纺织企业。而且,他觉得和凤仪在一起,就特别开心,如果真的能建成电织厂,他就有很多机会和她一起工作,进而了解她,也让她多多了解自己。

凤仪立即着手完成缫丝厂的方案中。袁子欣也一面修改电织厂方案,一面对凤仪的方案加以指导。一个月后,这两个方案终于完成了。

这天是礼拜天,凤仪一早便将两个方案用盒子装好,打电话到和兴工地,问司机能不能回来一趟,载她去一次和兴。不料司机告诉她,邵先生今天要回邵府,他们马上就出发。凤仪听后非常很高兴,因为邵元任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大约到了中午,邵元任回来了。凤仪高兴地迎出去,见邵元任脸色沉重,慌忙问道:“爸爸,你不舒服吗?”

邵元任来到书房,从包里抽出一张电文,递给她。凤仪小声读道:“顾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莫肯俯首法律及民意之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斯之谓矣。”

“这是……”凤仪不禁为文中所言动容。邵元任道:“孙先生辞去了大元帅职务,护法运动失败了。”

凤仪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半晌问:“那……爹爹他们有消息吗?”

邵元任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微微摇摇头。父女俩半天没有说话。凤仪哪还有心情谈论电织缫丝方案,推说有事,回到自己的房间。整整五年了,她等了父亲五年,又是一场空。若不能相见也还罢了,可是,她不知道父亲是否平安,哥哥是否平安,他们都是否还活着。凤仪迅速打开画板,开始完成一副久没有动笔的风景画。那画中的叶子颜色太单调了,不仅要有墨绿、浅绿、草绿、黄绿,还应该有棕红、深红、灰红、深棕,甚至还可有几片明黄、嫩粉……她一边又一边地画着那些叶子,一点一点琢磨那些颜色和线条,渐渐的,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沉浸在画板的世界中。

邵元任悄悄来到女儿门前,瞥见她全部身心都在绘画之中。邵元任似有顿悟,以前看她喜爱画画,还以为是单纯的喜爱,今日看来,她是以绘画求得解脱,用以忘却现实。邵元任感慨不已,他太不了解女儿了,难怪,她会提出不继续求学绘画,这么多年,不管是雅贞去世,还是方先生的问题,这恐怕是她唯一渲泄痛苦与悲伤的方式吧。

凤仪画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方倒在床上睡去。邵元任亦辗转难眠。杨练早就从南方捎来消息,方先生的病很重了,此次失去联系,邵元任很担心方先生的身体。而护法运动的再次失败,也让他对南方政府失去了信心。中国不知还要在乱世中挣扎多久,也许他这一代人是没有办法见到和平了。他想着方谦只比他年长一岁,今年虚岁才满四十,不由感慨人生苦短,又想起雅贞,更觉世事无常。若不是化铁厂大获成功,凤仪尚末婚配,他觉得抛却红尘、遁入空门,也未尝不是一种结果。

第二天中午,父女二人方才见面。他们各自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谁也没有再提南方之事。凤仪将两个方案交给邵元任,将缫丝改革与电织建设设想细细说了一遍。邵元任把方案带回和兴,白天工作,夜里研究这两份方案。他认为很多想法都可圈可点,尤其是袁子欣这个人。自袁子欣教凤仪以来,他把他的家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又冷眼旁观到现在,觉得此人行事为人都无不妥之处,和兴那笔买卖,更做的大为魄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凤仪虽然天资聪慧,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所谓孤掌难鸣,若袁子欣能真心帮他,到是个不错的人选。

邵元任乘和兴增资扩股,加大生产之前的空闲,开始建设元泰电织厂。产业股和营业股的新模式,在电织厂得到了很好的实行。此后,经过半年的调整,元泰缫丝厂也完成了这个方向的转变。刘庆生不再是个二管家,而名正言顺成为了缫厂的营业股东,同时拿出部分家产,购买了少量的产业股份。缫丝厂表面上看,并无太大变化,但实际上,刘庆生对工厂管理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善,许多原先藏在他心里可以利用的漏洞,都被他不动声色地补上了。邵元任“拿”到的利来丝行“帐本”上,刘庆生的红利从十两降到了二两,而利来丝行的进货价,却上涨了八两。

除了方谦迟迟没有消息,总得来说,这半年邵元任过得比较愉快。和兴化铁厂蒸蒸日上,产品供不应求。元泰完成了新厂建设和老厂的改革。而所有的建设与改革,只要有他参与,凤仪都寸步不离左右,他能感到,女儿在尽心的学习。而对袁子欣,他也有了实质的接触。他还不知道凤仪如何判断袁子欣,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觉得他很优秀。这让他对袁子欣和凤仪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联想”,而且,那个顾家俊也是大家公子,人品优秀。他几乎望见了佳儿佳婿、事业兴隆的美好前景。俗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又从生活里品出一点甜味。

3.选美:1917年,上海娱乐中心“新世界”组织了一场选举,虽然被选举的对像是高级妓女,但是很类似选美比赛,同时花榜的形式不再模仿科举制度,而是模样民国政治制度,花魁为总统、副总统直到参议院的参政、各部的总长、次长等。随着时代的发展,妓女逐渐退出了社交舞台,而社交名星们也由淑女名媛担任,1928年,上海举办名媛选举,永安公司的女公子郭安慈获得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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