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不起。
他双眼圆睁,眼部的青筋凸起,眉毛却高高隆起。他的脸上同时写着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暴戾与悲伤。
这副矛盾的脸孔终年终日地伴随。
“井木犴在跟叛徒蓝鹤的战斗中被其利用当了挡箭牌,轸纯属误杀,此事既往不咎。鉴于轸在捕杀蓝鹤一役中的杰出表现,我决定封你为朱雀,从今往后,你将代替井的职责,带领鬼、柳、星、张、翼职守南方……”
“哥哥,父亲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
“你……就是我们的头儿朱雀?我是新来的,我的代号是井,人称井木犴。轸老大,今后请多关照。”
……
“看,那小个头,是咱们白雏营里最厉害的。听说还不到十六岁,三年前进训练营就单挑了考核教官,估摸着今年的毕业考核没有教官愿意考他了……”
毕业那年,蓝承安朝气蓬勃,名声大噪,所到之处都会成为谈论的焦点。
那一日营地来了一个人,三十多岁,面容硬朗,留着剪短的山羊胡,身着价格不菲的酒红色罩衫,里面是一身对襟长袍,头上还戴着金质发冠。
“你叫蓝承安?”
通往营地后山的一条小径上,他被此人拦住去路。白雏营坐落在夕原最北端的天柱峰,自鹅绒江畔耸立百丈高的悬崖之巅,方圆二里的平地之上都是白雏营的范围。除此之外,其实整个天柱峰都受到严格的守卫,一般人是上不来的,更别说在这条还属于营地范畴的后山小径了。
此人以及矗立在他身后的那个老头闲情逸致地站在路中央,还面带微笑地叫对了他的名字,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有权出入这里。
“是的,大人。”
“呵呵,果然一猜就中。”这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似乎怕他误会,又立刻解释说,“刚才在林子的弯角看到你,第一眼竟然把你当成了蓝鹤。你们父子俩长得还真像。”
“大人认得家父?”父亲可是留着大胡子的,竟然说会看错,这种谎话连几岁的孩子都骗不过。
“嗯,算是同僚。”就像大多数初次见面而又有所耳闻的人一样,这个人也会这么说一句,“你可是夕原第一武学天才呐,百闻不如一见啊。”
他也习惯了在此时沉默,那些恭维话他早就听腻了。
那人马上又将问话的主动权夺了回去,“我猜快毕业了吧?应该就在下个月。”
他有些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还是说了句,“三月初一。”
“怎么,你有什么烦心事吗?我这个问题忽然令你愁眉苦脸。”
他沉默不语。
“问你话就老实回答,这位可是……”身后的老头终于说话了,只是一开口就暴跳如雷。
“唉——”那人扬手阻止了老头再说下去。“我见过你去年的年终考核。”
“!”
“刀法、剑法、枪术、骑术都属上乘,兵法跟时论却很烂。”
还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措辞来评价自己,这个家伙,着实讨厌。但是,他似乎又说对了。
“这么一分析,我大概能理解刚才你为什么会愁眉苦脸了。换做是我,我大概也要伤心痛哭了——即使武艺百万里挑一,也难免过不了毕业考核。这种事情放眼整个东土估计也是少有的。”
“你到底是谁?”他认定白雏营里头没有这号人。既然对自己了若指掌,还声称见过自己的年终考核,那么刚才若无其事地出现,还云淡风轻地将其描述成一场偶遇,看来都是有意安排的了。
“你可以继续叫我大人,”那人若要继续糊弄自己,他绝不逗留,“也可以称我公子仁。”
他没有记错的话,普天之下自称公子的无不是各国的君主之子,这个公子仁……十有八九就是原太公的小儿子安永仁。
因为这个答案,他变得目瞪口呆。
“你不打算考虑一下见到王族后该有的礼节吗?”公子仁继续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
就算是公子,被他讨厌上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如愿以偿的。他不打算作任何表示。
“放肆,还不行礼?”这家伙出门还要带着礼仪官吗?这个老头只会在认定他无礼的时候才有反应,每次还是火冒三丈。
“呵呵,真是个傲慢的少年。”公子仁却化怒为笑,这笑容让他不安。“无妨,本公子喜欢有血性的男儿。我夕原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男儿就不会被外人欺负了,只可惜那些领兵的将领没几个真正有才能的,我每年来白雏营观看考核,本希望发现几个人才,但是至今一个都没有,我夕原亡矣。”
至今都没有一个吗?他倒不这样认为。
“公子仁,前人不行,不代表后来者也无能。”
“你是在暗示你自己吗?别试图否认,你这样的少年我见多了,自以为得到过别人的夸奖就可以目空一切。”
“我可不是自以为是。”
“每年都有两门不及格,连毕业考核都过不了的人不是自以为是是什么?”
“那不一样。”
“还试图狡辩。我问你,逆流渡江作战别人都选择乘船出战,你为何死守不出?”
“京人夺得昭、昼二城后控制了各国的冶铁,他们有为数众多的强劲弩车,吃了火油的弩箭能将船队歼灭于逆流江心,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可知,失去南面的支援,北面的覃军会全军覆没?”
“因此考官给了我个‘丁’评。”
“即使知道水军会有去无回,你若不这样做,失去了南北夹击京人的机会,他们就会加快南下的步伐,在援军到达前,咽喉之地已经尽数落于敌人手里。你有没有考虑这个结果?”
“这种纸上谈兵的事情谁不会,影响战争的因素不胜凡举,战场该如何决策,要真正到了战场才好定夺。”
“说你傲慢果然没错。不过……”公子仁拉长了声音,“我却有些赞同你的观点。”
刚才还义正辞严地数落自己,突然间又说赞同自己。这个公子仁令他琢磨不透。
“你可知六十年前夕原有过一场变法?”公子仁立马又转移了话题。
“您是说九曲天的‘宫启谏言’?”
“既然听说过,你应该知道谏言的观点吧?”
他当然记得,“天下之势,贵在谐。王之长威,在于民乐;民之乐,在于平贱;平贱,在于共识。共识,乃开书放言,唯才是举,唯法是行,唯民是本,唯理是用,唯德是贵。此法,奉则幸千秋,恒则兴万代。”
“你记得很熟,我想,这同样是你时论得‘丁’级的缘故吧。”
不可否认,他崇拜九曲天,信奉他的宫启谏言。
“蓝承安,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说,既然变法已经失败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夕原,为什么你还要坚持,成为其中的一颗烂瘤?你该知道,太公最讨厌你这种人,再加上你也算有些名气,他不会让你在夕原活得自在的。”
“安永仁,”他突然意识到公子仁此行的目的,这个家伙一直在揭他的底,还净是他的不良记录,用心真是耐人寻味。“您是替太公来惩罚我的吗?”
“蓝承安,若要惩罚你,也该是宫廷的人。我此次前来,是惜你是人才,知道你毕业在即,想帮你一把。”
“……”
“你在都三年了,就没有听说我公子仁的治国方略吗?你没有得到传言说我是一个仙戒派的爪牙?”
“那……那只是传言。”
“传言可能是假,你就不曾假设这是真的?”
“我……”他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实不相瞒,仙戒派并未收过我做门人,但是我却始终当自己是他们的一员。蓝承安,你该知道,你也算是他们的一员,仙戒派成员就如秋露,他们不需要雨水的认可,在秋晨默默凝聚,即使白日到来将其消融,他们也会在次日清晨再次现身,即使年兽无情,来年亦有第二秋。”
蓝承安怔怔地看着公子仁,这种强烈的归属感是他不曾有过的,他细细听着,沉浸在对方的思潮中。
“我是夕原的公子,得宫启谏言一点成果的恩赐,我拥有跟兄长们竞争国君的机会。这几年我广招有识之士,东府日渐强壮,三年后的传位大典有很大优势。若你这时上战场,就算你杀再多的敌人又有何用,夕原的根本症结是国不富,民不强。你我又志趣相投,何不投奔我,跟我一起治理夕原,待他日我国富民强,大杀四方,还有哪国来侵犯?”
“可是我连考试都过不了,没法带兵打战。”
“你听我一劝,毕业考核暂时向考官屈服,你一毕业我就招你进我帐下。”
眼下毕业考核肯定是过不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少年血气方刚,他一咬牙答应了。“嗯,我能接受这一点。”
“只是……”
“公子还有什么犹豫?”
“如果我没能当国君,那不是辜负了你一番信任?”
“……”
“有一个办法,它能让我当国君,万无一失。但是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愿效犬马之劳。”
“你知道我这几年为何势力大涨吗?”
“……”他摇头,心底却猜到一个可能。
“是有一般有识之士,他们深信宫启谏言,他们誓言追随我壮大夕原。那些目光短浅却手握大权的人却是大志的阻碍,这群有识之士身先士卒,为我扫除障碍,所以才有我公子仁今天。”
“公子,传闻中的那些黑衣杀手,人称乌鸦的刺客……他们果真是您……”
“是的,我愿意坦诚相待,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苦心,为了夕原的未来,我甘愿被千夫所指。只是,我很重视你对我的看法。那么,你是何态度呢?”
“公子,您要我加入乌鸦堂,为您效力?”
“是的。但是你放心,一旦我当了国君,你就是我的得力大将,那时候,就是你带领我的大军横扫东土之时。”
数日之后,他领到了自己的制服,被安排到朱雀组,外号轸,赐戒轸水蚓。他佩戴整齐,第一次随队出任务。城东的国尉府一夜大火,主要人员无一幸免。这就是公子仁的力量。
一个月后,他顺利毕业。
准备离开白雏营前往东府时,原太公的诏令意外传到。
“蓝承安,本公识你年少有为,是夕原难得人才,现任你为我的御前侍卫。”
他跪在校场中央,仿佛一场梦。如果不通过考核,就不会接到太公的诏令。
“既然已经下旨了,君命难违。轸,你就去吧,你的任务我会酌情安排。在太公身边你要慎之又慎,出了纰漏,后果你要一力担当。这不是玩笑。”
进宫那天他正巧十六岁成年,也赶上了两个王族子弟的生日宴,太公让他和他们一起庆生,还刻意给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成人礼。
“蓝承安,你是我夕原的骄傲,趁这个机会我要高调地在这方兴殿里给你举办成人礼,我要让各国都知道我夕原人才辈出,不是好欺负的。”
父亲很高兴,请太公为儿子表字。
“本公不会忘记你来自天灵城,你父亲也是,那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我就赐你‘源灵’,蓝源灵。”
“蓝源灵,记住你的真正身份。”公子仁告诫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