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庄虽被称为山庄,但所在之处并无高耸的名山,说起来不过是一片无名山头罢了。此外,它的名气也远不如羽陆山庄那般在南武郡如雷贯耳,是以少有人知。
此山庄所盖范围也不大,仅方圆百丈。四周几座低矮的山脉,林木稀疏,景色还算过得去。若不是此处临近太明湖畔,恐怕都不会在这建什么山庄。
山庄的庄主是一巨商大贾,名为关鸣,年近不惑之年,长得斯斯文文,一张国字脸,留着长髯须,面目和善,谈吐文雅,看起来倒像个儒生。
他并非是什么世家子弟,乃是贫寒出身。以一介白丁,不过区区二十载,便成为了青阳城内外小有名气的富商。其专营的乃是走镖生意,如今已经将名下的青云镖局分开至南武郡外了。
常人都道这关鸣手段高明,行商颇有头脑,也算个人物。须知镖局生意虽说油水颇丰,但正所谓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若是没有够硬的本事和深厚的背景,常人是绝计难以盘活下去的。
然而,常人不知晓的是,这关鸣乃是柳如风的记名弟子。
所谓记名弟子,乃是为了与真传弟子区别开来所定。前者不过是堪堪有个入门从师学武的资格,师父哪天心情不错,便随意教几招几式。若是不甚舒畅,便是肆意打骂弟子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唯有真传弟子,方才能得师父重视,倾囊相授。
别看这区区记名弟子算得了甚么,要知晓,以柳如风如今深不可测的实力境界和在昆吾派的地位,便是这记名弟子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皮想捞得一个名额。
柳如风身为南昆派的太上长老,背后紧靠着神秘莫测的昆吾派,可以说是一条粗得让寻常人仰望窒息的大腿儿,谁不想蹭近抱一抱。
是以关鸣凭借着这个身份,方能白手起家,将青云镖局做到如今的地步。大部分势力知晓他身后站着柳如风这个颇为护短的疯子,所以皆是捏着鼻子认了栽,忍气吞声地做出了让步。否则,这青云镖局如何能走至而今。
当然,柳如风会支持关鸣的青云镖局,也是为了能让南昆派多一耳目与后手。镖局常走四方,与多方势力打着交道,接触三教九流的人也不少,所涉近乎半个江湖武林。借此来打探寻访消息,确实颇有成效。
而关鸣被柳如风收为弟子已经近二十来年了,颇为尴尬的是,即便是今时今日也还是挂着个记名的身份。他也知晓自己的武道天资着实有几分不入尊师之眼,当年能收其做记名弟子,这还是看在他有些机灵劲儿的份上,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索性,关鸣很有自知之明地去了转为真传弟子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将青云镖局经营好,为尊师能多献出几分力。
不过,近些时日,他心中的另一个念头却是逐渐活络起来。
眼看着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年岁渐长,武道天资比起一般人也好上许多。关鸣寻思着既然他已是无望,那不妨看看婉儿他们能否有这个福气。
于是,关鸣便特意着人从南国高价购来几壶正宗的桃花酿,为的便是能让好酒的尊师喝个痛快尽兴了,便可询问此事一二。
此刻,青云山庄一处颇为雅致的竹舍外,摆着一张低矮的梨花木酒桌,旁边则是两副竹席。席上各坐着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正是徐天与药婆婆要找的柳如风。
眼下,柳如风颇为大大咧咧地双腿叉开,伸在木桌之下。衣袖撸起,露出两条赤溜溜的胳膊。他一边晃着脚丫子,一边捏着一只海碗,笑眯眯地呡着其内清浊浑香的酒水,时不时吧咂吧咂一口,脸上浮现沉醉与享受的神色,半点高人风范也无。
在他身后低头恭敬垂立的员外袍中年男子,便是柳如风的记名弟子关鸣。
而席上另外与柳如风端坐对饮之人,则是一名身着绸布灰袍的长须老者。此人年岁似乎与柳如风相近,身形微胖,脸色红润,留着山羊胡,须发斑白,一副笑呵呵的和善模样。但一双沧桑的眼睛却颇有精神,带着摄人的锐利光芒。
微胖老者身后站着一名青年男子,看起来年近双十,一袭紫衣劲袍衬出那挺拔的身躯,面目英气,鼻梁高挺,嘴唇微薄,五官端正,浑身上下似乎透着一股正气凛然,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屠老鬼,我这记名弟子孝敬的桃花酿如何,比你那破酒好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柳如风又咽了一大口香醇醉人的酒,口中啧啧不停,脸上多了些潮红之色,眉目间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斜着眼瞥了瞥对面的微胖老者,半是炫耀自得地咧嘴一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快意与得瑟。
这微胖老者名为屠季,乃是其多年的旧识之交,在昆吾派中的身份地位也是不低。二人都是好酒之人,臭趣相投,常同聚痛饮,品尝各种美酒。
屠老鬼珍藏着一瓮多年不曾启封的桂花老酒,柳如风惦记了不知多少回,但无奈对方抠门至极,舍不得拿出来。非说要待其在窖中封埋满一个甲子后,方才是味道最淳之时。
为此,柳如风没少酸溜溜地嘲讽于他。但屠老鬼就是油盐不进,馋得他牙痒痒。
而今屠老鬼因宗门之事来寻柳如风,恰好他那懂事的记名弟子请自己去青云山庄品酒,说是寻得了几壶佳酿。
柳如风自是不胜欢喜,正好屠老鬼也在,便拉着他一同来尝尝究竟是何美酒。
而如今,柳如风却是有些后悔了。早知晓是千金难买的桃花酿,他说什么也不愿便宜了屠季这个老家伙。此等佳酿,当然是要私藏起来,自个一点点喝完。
听了柳如风那挑衅的话,微胖老者嘴角微微一抽,很想将手中的海碗呼在对方那欠揍的脸上。但他想了想,终只是鼻子轻哼一声,又低头海喝起来,索性不回话。看在美酒的份上,便让这老小子先得意一阵。
第一百九十三澹卫言
柳如风盯着对方大口大口地灌着桃花酿,好似不要钱一般,着实让他心底一阵肉痛。
真是暴殄天物啊,这屠老鬼定是赤裸裸的他报复,糟蹋着他的美酒,故意与自己过不去。
他又扫了一眼木桌上已经空了的一尊酒罐,伸手提起剩下的一坛酒,轻轻晃了一晃。居然不过半壶不到了......
柳如风心一凉,眼中的肉痛之色更浓。他不由转过身,用责怪的目光瞪了身后的关鸣一眼。这傻弟子怎就这般不懂事,若早告知与他是桃花酿这等美酒,那就不拉着屠老鬼这抠门的货来了。
似乎是看出了柳如风的心思,关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即干咳一声,上前一步为尊师已经空了的海碗满上。
“师父您且放宽心,弟子特意另留了两壶桃花酿。”
借着倒酒之际,关鸣在柳如风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柳如风听罢,这才眉头舒展开来,颇为欣慰地拍了拍徒儿的肩膀,满意地抚须点头。这弟子当真上道,当年便是看中了他这股机灵劲,如今果然没有看错人。
接着,他适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眉开眼笑地抓起海碗,与微胖老者手中的酒杯碰得叮咚作响,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屠老鬼见此,半晌无语。以他的境界,自是将关鸣低声之语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看到柳如风现下那小人得志的样儿,他便没来由一阵腻歪。柳疯子还常说他抠门,明明自己便吝啬如斯,莫不是心里没点数么。
不过,微胖老者也懒得拆穿于他。
“柳疯子,不是说最近替江兄代收了一名隔世弟子吗,为何不愿让老夫见上一见?”
这时,屠老鬼似乎是想起什么,突然间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意味深长地问道。
此刻柳如风已经有七八分醉态了,这桃花酿果然是后劲颇大,不过喝了大半壶,便有些飘乎了。
他听到微胖老者这般发问时,先是愣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明白对方所说之话。
谁知道徐天那小子这么不省心,成天东跑西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踪影也不知。像其最近又消失了一个多月不在青阳城,当真是不老实的主,比他年轻时还会折腾。
想到这,柳如风便老脸一红,好在醉醺醺的模样遮掩了几分,否则他真是脸挂不住。自己身为师叔,徐天这老小子不懂尊师敬长,不时时来拜见也就罢了,还成天玩失踪,连有事唤他都不知该去何处寻来。
是不是他太过慈善温和了,所以这小子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待徐天回来时,定要好好修理一顿,让他知晓啥叫师叔威严。
柳如风嘿嘿一笑,对上微胖老者那玩味的目光,却是淡定得很。他感觉到有几分闷热,便将胸口的衣襟敞开,露出那瘦不拉几的胸膛。
“咕噜......”
他又灌了一口酒,大刺刺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让屠老鬼不由眉头微皱,伸手一挥衣袖,驱散了扑面而来的浓浓酒气。
“屠老鬼,你问这个作甚。莫不是你以为自己收了个好苗子,便能够在我面前卖弄了?”
柳如风眯着双眼扫了扫直直立在微胖老者身后的英挺青年,脸上浮现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被柳如风那看似平淡的目光一扫,英气青年顿时感觉后背升起一股凉意,浑身不由微微一颤,好似被冰冷无情的凶兽盯上一般,连心都揪了起来。
好在这种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像是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正常。青年抬起头,对着柳如风讪讪一笑,神色有些不自然,但一点怨意都不敢表露。
青年名为澹卫言,乃是岭东郡澹家之人。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的武道天资,习武七八年便已经步至暗劲期,远远地甩了同辈数条街。
而后,更是天赐机缘,遇见了昆吾派的长老屠季,颇受其赏识看中,当即收为了真传弟子。要知道,多少世家权贵耗费心机与财力,也难以求得一个入昆吾派的资格。也唯有像自己这般的天骄之子,方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在师尊的亲自教导之下,澹卫言更是以双十之龄,便踏出了许多人终生难以达到的境界——暗劲后期大圆满,也便是半步小乘!
小乘期是武者之中衡量是否为一流高手的标准,唯有踏足此境,方才算是真正窥探到一丝武道真谛。
跟随师尊近十年,澹卫言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同辈之中的天才骄子,大部分都与之交手切磋过。其中能胜过自己的,寥寥无几。
自是,他看向同辈之人时,往往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抬高一等。便是表面上不露异色,但心底的不屑与鄙视却是油然而生。
此番澹卫言跟随着师父远道而来,除了增长阅历外,还是冲着柳如风手中的一物而来。他如今离小乘期不过是临门一脚,只要对武道的领悟够了,便可水到渠成。
不过,他尚还缺一门上好的身法,以磨练武技。他曾听过当今最为顶尖的身法之一风凌步,便在其师父老友的手中。在一番苦苦哀求之下,尊师终是答应顺带上自己,前去南武郡看看能否求得一观。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知这身法已经另有他主。便是柳如风,也不能将其传授于外人。唯有徐天这个真正的风凌步单脉传人,方有此资格。
不过,这般惊世绝伦的秘功,任谁传承后也不会轻易相授。
想到与风凌步这等绝世身法失之交臂,澹卫言便恨恨不已。他对于那从未谋面的徐天,便产生了一股怨气,心中妒火中烧。
凭何对方一介平平无奇的毛头小子,居然如此命好,莫非他天资还能比自己强不成!想来风凌步在其手中也只会蒙尘,倒还不如在他这里发扬光大。
因此,在适才师父提到江月行前辈的关门弟子时,澹卫言便忍不住呼吸急促了几分,眼中闪过些许轻视之意。
谁知这看起来邋里邋遢的柳前辈竟如此敏锐,像是发觉自己的小心思一般,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澹卫言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便低垂着头,不敢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