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玉枝是葛家村有名的漂亮姑娘,从小爹去得早,跟着妈妈住在姥爷家。
那时候大家都穷得很,玉枝半工半读地上到了高中,在村上已经算是拔尖的了。受村里知识青年的影响,玉枝也渴望有一天能参加高考,飞出这个山窝子。
但是就在那年春天,她的人生急转到另一条从未想象过的轨道上。
舅舅的儿子在谷口被拖拉机撞了,幸好被聚龙村的钱有军给推了一把,只擦伤了后背,但钱有军却被碾断了一条腿。
姥爷一家感恩戴德地筹了钱,挑着肉和面去钱家。
钱家只剩了钱奶奶和钱有军,因为钱有军继承了祖辈的裁缝手艺,家里过得还不错,人也宽厚,只留了面,其他的都给退了回来。
这样一来,姥爷一家更是感到愧疚,尤其是钱有军原来定的亲事黄了后,更是内疚不已,慢慢地就把主意打到了玉枝的头上。
玉枝妈刚给玉枝提了这事,玉枝就炸了,甚至要去寻短见,说死也不会嫁给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玉枝妈忙死死抱住她,也跟着哭了起来,“我本是嫁出去的闺女了,还回来吃你舅喝你舅的,你舅不让柱子读书,也紧着你。如今求到妈面前,妈也不知道怎么办呀。”
玉枝知道姥爷和舅舅疼自己,平时好不容易吃顿肉,甚至还要给她再留一碗,开小灶。舅妈也常说,没爹的孩子可怜,要多疼一些。
可是……
玉枝的挣扎小了些,可心里又怎么能愿意。
玉枝妈见她缓和了些,又轻声安慰道,“那个钱有军妈见过,小伙子人不错,高高大大的,还会手艺,家又在聚龙村,那是多少人想挪都挪不过去的地方,多少家想把姑娘嫁给他。只可惜为了救你哥,断了条腿,之前的姑娘悔婚了。是咱们家欠了他呀。”
“欠了他不能用别的来还吗?”玉枝抽噎着,“等以后我考上大学了,欠他多少钱都能还他!”
玉枝妈叹了口气,“人家不缺钱啊。再说考大学,我们这个家底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即使考上了,北京南京的,那得多远?”
玉枝沉默了,她一直梦想着能上大学,出去这片大山,可妈妈说的也对,即使考上了,学费、路费、生活费的着落又在哪里呢。
心里再不情愿,等姥爷亲自张口后,玉枝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天她怎么也睡不着,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就这样,当年夏末,她嫁给了聚龙村的钱有军。
当时的聚龙村还没那么邪乎,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富裕村,土坯房、砖瓦房都整整齐齐的,比县城都气派。
虽然疯子傻子比别的地方多,但哪个村没有疯子傻子呢?
据以前的老风水先生说,聚龙村是五龙拜首之地,聚着龙气,那可是求也求不到的好地方。
玉枝从订婚到如今结婚都没有见过钱有军,之前逢节钱有军去葛家村拜过礼,但玉枝没有出来见他。
这个时候见他胸口别着红花,骑着自行车过来接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在她的眼里,钱有军长得不错,虽然有些不善言辞,但身板在那搁着,总不会被人忽视了。尤其是他独腿骑自行车,可不让所有人都直直地盯着他。
他红着一张脸过来,“玉、玉枝,我来接你了。”
从葛家村到聚龙村,玉枝始终低着头,遇到长辈过来,也只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下。
晚上没了人,玉枝自己合着衣服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也不收拾屋里亲戚添置的东西,也不跟钱有军说话。
钱有军自己将东西收拾好,又端了水要给她洗脚。
她却动也不动,等钱有军过来扯她脚时,一个大耳刮子就过去了。
打过了人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缩到墙角。
钱有军沉默地自己洗了脚,也合衣躺在了床外侧。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似乎达成了默契。玉枝做饭洗衣,钱有军在前面的小铺子里给人做衣服,两人有时候一天到晚都没有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钱有军去了县城,将几本书递给了玉枝,“我知道你成绩好,想考大学。”
玉枝惊讶不已,抬头看他。
钱有军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给我生个孩子,我就放你去读大学。”
玉枝一听,脸唰的就红了,将书狠狠地砸向钱有军,直接把人给砸倒在地上。
钱有军任她打,“我知道你不情愿跟我过日子,可这样耗下去总不是办法。我们生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给我家留个后。然后我们就离婚,送你去读书。”
他撑着墙站起来,将一个小铁盒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告诉我就行。”
玉枝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羞辱,可有几次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在翻着书。心里也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生一个孩子就可以不用一辈子困在这里了。
她终究还是妥协了。
两人过起了正常夫妻的日子。
钱有军每一次去县城买布都会给她带书回来,也按着城里时兴的样子给她做了好几身衣服,春夏秋冬的都齐了,留着给她去外地上学穿。
过了有两个月,终于怀上了孩子。钱有军更是将洗衣做饭也包揽了下来,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来年秋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钱有军遵守诺言,带着孩子住进了前面小铺,除了孩子饿了要吃奶,其余时间都是他带着,说是不能耽误玉枝读书。
来年的夏天,玉枝如愿地考上了大学。
钱有军摸着通知书上的北京两个字,喃喃了句,“几千里啊,还真远。”
孩子小名叫毛毛,已经快一岁了,嘴里不清地喊着妈妈,伸手要玉枝抱。玉枝突然发现她并没有想象得那般开心。
开学前一天,一家三口到了县城,两人办了离婚手续,便送玉枝上火车。
排队候车的时候,玉枝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钱有军一手夹着拐杖,一手抱着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忙转过头,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钱有军和孩子。
那一转头,就是永别。
在火车上,她无意中看到了背包里的铁盒。
她离家的时候没要他的钱,没想到他还是给放进来了。
她把脸埋在背包里,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