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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挑衅

老魏把汽车开回石公馆后,韩妈迎了出来,拉锦瑟下来:“你赶紧跟我上楼去换衣服,阿堂来过电话了,先生三点回来接你,有一家饭店今天开张,请先生过去剪彩呢。”

锦瑟顿住了脚步,嘴里说着:“我不想去。”

韩妈回头,然后有拉了她的手往里走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锦瑟,你毕竟不是佘沁珠,不是先生明媒正娶过来的太太,你现在这样的身份,没有资格说‘不想’这两个字的!何况你偷跑出去找房子还让他逮了个正着?这时侯你还要逆着他做?真的这么想把石崇惹急了?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韩妈拉她进了卧室后才放开她的手,去拉开衣柜挑找比较艳丽的衣服,毕竟是饭店开张是件喜庆事嘛!

锦瑟抿紧了唇,咽下所有的不甘和屈辱,安静地由着韩妈给她换衣服。等上了汽车后,阿堂先回过头冲她笑着,而石崇只是吩咐老魏开车。汽车沿着外滩一路向北驶进,过了海关大楼,向西一拐,就进了南京路。石崇什么话也不多说,倚靠着车座,一路都看着窗外,马路两边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把千百辆汽车都夹在当中。

在车水马龙中游走了一段时间后,老魏才将汽车停了下来。石崇从汽车里出来,他等锦瑟也下来后,牵她站好,把她的手拉进了自己的臂弯里,“你最好别惹我,好好配合。”

锦瑟在他略带威胁的口吻里,安静下来,不再想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的可能,韩妈说得对,她惹不起他,她还要给自己留后路的。

她朝那饭店望过去,新建成的大饭店门前就是二十多步高的石阶,门面大部分都用大理石镶嵌而成,色调有浅绿、淡金、鹅黄等相间循环着,再加上四条巨大的铜柱,更显得金壁辉煌,耀人眼目的。

大门前两侧各有一排衣着整洁的侍者在必恭必敬地等着客人的到来,长长的红地毯一直从台阶前铺进里面的厅堂里去了,通道两旁摆着整齐的盆花,从她这里望过去如云如锦的。

随石崇登上台阶后,两个制服笔挺的侍者上前开门迎接。

走进厅堂内,一大堆来宾见石崇到场,便噼里啪啦地响起了一阵掌声,宾客们自动地分开,让出一个宽宽的通道来给他。饭店内部装饰的更是富丽堂皇,仿佛是走进了欧洲古典风格的华丽宫殿一样的感觉似的。

石崇笑着和大家点头颔首,微侧着脸在锦瑟耳边说:“微笑,淡淡的就好,不要露出牙齿来,想象着你自己是尊贵的公主就行。”他微笑着继续向两边的宾客颔首答礼,一边稳步走到饭店大堂的中央。

饭店一楼的大堂已经被布置成了舞池的样子,四周围的小圆桌上,都摆满了鲜花汽水、果子酱、香摈等各种饮料,供客人们随便饮用。乐池里的乐队成员,个个都抱好自己的乐器,眼睛专注地跟着指挥的小棒拉奏着。

四壁柔和的灯光,混夹着微香洒向人群,四个身材优雅、穿着红色旗袍的年轻女郎拢着一幢大红绸子,横过大堂,在红绸子当中打了三个两尺多大的采球。一个女郎端着一只红漆盘子过来站到石崇面前,盘内摆着一把系有红色蝴蝶结的剪刀。

石崇站定片刻,等宾客都安静下来了,他转过头和饭店的老板笑了一下,才拿着剪刀在人们有一次热闹的掌声中,剪断了大红色的绸子,然后和那位朋友握过手后,转向宾客,一起为饭店的落成鼓掌。

开张剪彩的仪式终于是结束了,一些熟人都过来向他打招呼,他一忙,就忽略了跟他一起来的锦瑟。

大堂中央有一对男女,正在表演则后激昂动人的探戈舞,同时饭店的侍者也在给宾客们分发着五彩掷纸,于是宾客们便把那些掷纸向那一对舞者掷过去,弄得满场都是一条一条的色纸,不断地交接扭结着,而那对舞者依旧在大堂中央,忘情地进行着他们自己的探戈……锦瑟退到角落里,端起一杯果汁慢慢喝着,本来是新鲜的果汁,可滑入她的嘴里就只觉得苦涩……突然乐池的音乐骤然停止!

连锦瑟也忍不住抬头,这时,交叉悬在空中的两线橡皮球向着场中宾客的头顶落了下来,于是又有了一阵热闹的抢夺声,也夹杂着热闹的哗笑声和杂蹋声……

她站在角落里听着橡皮球的破裂声,看着这些戏梦如生的人们,只觉难过,她为什么会置身在这里看他们胡闹……她寻找着石崇的身影,在二楼的楼梯处,她看见石崇还在和饭店的老板在朗声说笑着,远远的,她听不见石崇说了什么,只看得见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锦瑟寡淡地看着,在人群中,他是自信而神情自若的,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沉静应对,机智温和。而她在这里,这样远远的看着他,突然觉得石崇这个男人,他身上那种隐隐的光芒是谁也无法遮掩的--

——那她又算什么呢?这世上最卑微的一个人!

锦瑟放下果汁,走出了饭店,敲了敲汽车的车窗玻璃,魏叔并不在,而正在打瞌睡的阿堂立刻惊醒,推开车门下来,一张嘴就问了一连串:“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我只睡了一会儿啊,不会是睡迷糊了吧?魏叔说去买点东西怎么还没回来?你怎么出来了?是先生有什么事要吩咐?”

她摇头:“我想一个人转转,就是告诉你一声。”

阿堂又伸手挠着脑袋,想阻止锦瑟一个人离开吧,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拦着她……就只好没办法的看着她慢慢走到马路对面去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新建成的大饭店,疑惑地自言自语道:“先生应该是知道锦瑟出来了吧……”

走出了饭店,呼吸着冷冽的寒风,她才感觉到心情为之一振,感到好受了许多,然后就信步走在街上走着,至于去哪里,她也不知道,也就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街上的人很多,都有一种仓皇之感,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但事实上,每一个都是孤独的,所以她刻意绕开了繁华热闹的十里洋场,往行人稀少的地方走着,在经过一个弄堂时,有一个卖旧货的人摇着一只破铃,高声叫着,她犹豫了一阵,然后脚步一转,向里面走了进去,弄堂里停着一辆黄包车,有个小孩在上面玩,并把脚铃踏得叮叮的响,还有两个男孩在弄堂里学骑脚踏车。

锦瑟想起了一首经典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别生气!烦恼时要保持平静,请相信,快乐的日子会来临。我们的心向往未来,现在则令人悲哀……可如何逃离?这样的现实让她如何逃离??

她一个人走着,步履很缓慢,一直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黄包车夫注意她很久了,弄不清她是否要坐车,就一直不死心的跟着,保持了一段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她却只是低头走着,专心想自己的心事……心里觉得一阵阵凄惶。

街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可是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来,就让人更觉得这景象荒凉的过分,直至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远远的天空被灯光映照的红一片黄一片的。她再回过头望向那家今天刚刚开张的饭店,彩色电力照明伴着霓虹灯条,从饭店宽大的招牌商标层层跳耀而上,临空架起巨型广告,红绿黄蓝,曲折回旋,飞位变色,把饭店周围的夜幕烘成金紫……

她在安静的弄堂群里也不知道绕了几条弄堂,夜很深了,风也大了起来,身上穿的堇色真丝旗袍一点也抵不住这冷意。地上的枯叶纷飞起落,她觉得,寒意真的很浓了,这样清冷的夜里还有谁会像她一样伤心呢……夜风吹起来了,她裹紧了披肩,但仍能感到清冷的风在耳边也呼呼地吹过,俯身捡起一片被她的高跟鞋踩到将黄未黄的叶子,拿在手上端详着,她现在就和这秋风里树叶一样,槁木死灰般对一切事情都无动于衷了。

抬头看看树上,还有残剩的黄叶在颤抖着,它却固执地不愿意落下来,似乎每一片叶子都有着说不完的委屈似的,它们孤孤单单的,谁也帮不了谁,更无法保护自己……她站了一会儿,走出弄堂,外面竟然是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这个时代的苏州河,河水还是碧色的,投入黄浦江后才变成了黄色……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女主角牡丹就是从这里跳进苏州河的。

不过那是七十年后的电影了,周迅主演的。

站在这里望着外白渡桥上,在它的上面在不息的行着一路、四路、六路、七路、八路、十一路和十二路汽车,电车驶过外白渡桥上的高耸的钢架时,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就时时爆发出几条碧绿的火花,而在外白渡桥的两旁,在夜幕刚来到地面不久以后,就很静寂了,桥下面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仿佛同桥上的繁华吵闹无关似的,苏州河上停着一排排的帆船,那些船一排排停在那里,一些动静都没有,船上没有一个人,小船上只闪着那些纤微、软弱的灯光,一片黑沉沉的。

她踏上外白渡桥,扶住冰冷冷的栏杆看着邮政局的航空邮政的广告,东奔西窜的在耀眼。而远远的东南角的外滩花园,还有灯光在亮着,有一丝温暖人心的感觉,但她的腿在瑟瑟发抖,站在这里,就突然想起一个词——遗事而独立,她被所有人给丢弃在了这里,没人看管……

想着自己的父母,她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他们呢。

他们一定以为她已经死了吧,那时的情况让他们太惊讶了,都来不及反应了。

她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这十多年来,在许多这样的深夜里,她清醒地眺望着茫茫夜色,内心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就只能任由命运捉弄?她的心却一直在半空中游离,希望能找回原来属于自己的一切,可这都十几年了,过去的生活,那一切的一切都像轻烟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湮灭了。

一想到远在无法触及的世界,一想到父母,她就觉得喉咙里又涩又咸,苦得难熬,又让人说不出来。

锦瑟闭上眼睛,攥紧了手,暗暗劝自己,一定要活着,为了能再见到亲人,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活下去。

石崇在饭店里发现锦瑟擅自离开了,心里就没由来的阵阵心慌,再也顾不得应酬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了,急切地走出饭店,坐进汽车就控制不住脾气的对阿堂说了几句重话,这小子的脑子里怎么这么不会转弯的?就放锦瑟一个人离开了?即使她坚持要走,他也应该跟上的!上海这么乱,她发生意外怎么办??

汽车风驰电掣似的,盲目地行驶在路上,石崇透过车窗焦虑地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潮,在趁人不注意时捏了捏眉峰,在心里叹了声气,锦瑟这个固执的丫头,你跑到哪里去了?今天上午在马路上,看见锦瑟在找房子——他这是第一次,对自己没有把握……他有一种害怕失去的感觉,他感觉到,他控制不了、甚至说是把握不了锦瑟,她不会按照他的意愿生活,她不会按照他的意愿留下来。

可是,锦瑟,你以为一个女孩子在上海求生存是很容易的事吗?弄堂里的生活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吗?窄窄的弄堂里,到处是臊气的小便池,泛着秽泡,天气热时就苍蝇乱飞的,路边的垃圾箱堆满了没有人来清理,人们就把垃圾倒在两旁,堵得人们都走不过去的,就互相咒骂埋怨着,一到夏天时更是到处积着脏水不退——锦瑟,你怎么住得了这样的地方?

锦瑟,弄堂里面不会像石公馆里,没有煤气、没有浴缸和抽水马桶,每天早晨都是臭臭的粪车隆隆而来,然后就听见各楼中的人都一手把住楼梯的栏杆,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的下来,抢着追上粪车,然后那恶臭冲天的粪车又滚滚而去,只有这时,他才敢从棉被里伸出头来,然后起来,端着面盆到老虎灶来就地漱洗,那些年,他每天都如此,漱洗完毕,就近在附近的摊上吃早点,然后挤上了电车去挨家挨户的拉生意,每天为生活忙碌,麻木而疲惫的忙碌——锦瑟,你不适合过这样的生活。

石崇回过头,对老魏说:“去外滩那边再转转,找清静人少的地方,她不会去繁华热闹的地方。”

老魏点头,把握着方向盘转弯,石崇仰头,将脸望着车顶,想着锦瑟的一切……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些西化的女人,觉得那都是失去了天然美的假相,可是在上海这里,在这个被西洋化身染了的上海,想要找到一个纯粹的中国女人,实在不是易事。他一直以为,这些的女人找不到了,连那么单纯的莲芸最后都因为钱跟个军统跑了,女人还有好的吗?所以李键捷给做媒时,他听了劝说,同意了一场有所图谋的婚姻,反正和谁结婚不都是这么回事?

但这个时候,锦瑟出现了,他本来就喜欢这种模样的女孩子,慢慢地相处下来,更是喜欢她的一切,喜欢她身上流露出的那些古典气氛,不管她是否和莲芸一样虚荣,他都希望能留住她一身的中国风味,只要她肯留下,他就会把她保护得好好的,让她生活得无忧,让她的气质不能因为生活的苦难而磨没,因为他看着锦瑟时,心情就会觉得舒心,为了自己的舒心,他愿意用金钱来留住她,买她的清静无忧,让她不被世俗污染。

可她却执拗地想要离开他。

汽车一个转弯,石崇远远地就看见锦瑟站在外白渡桥上,风吹动她的旗袍下摆,卷得那旗袍下摆在铁桥栏杆上拂来拂去,石崇让老魏马上停车!

桥上的风更是大的让人受不了,锦瑟在瑟瑟寒风中挺了挺身子,双手抓着黑色软缎的披肩裹紧自己,希望能借此挡住一些风的侵入,在四川路上所行过的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在她这里远望过去彷佛就只是三四盏灯在那里穿射,深深的夜里,只剩街灯下扯烂的报纸不断随风而飘起旋落着……身边的冷空气阴湿难受,透入骨髓,可是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愿意离开,静静看着两边河岸那一字儿摆开的十几条渔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噶”的一声,有汽车突然刹住了,她回头,就看见石崇从汽车里气急败坏地出来,一直看着她,大踏步地走上桥来:“一个人乱跑!也不怕碰到剥猪猡的!让人抢了怎么办?你胆子太大了!”

锦瑟看向他,没有惊讶,只是镇定地回答:“好多人都围上来,我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要怎么招呼他们,怕给你得罪了人。”

“不用招呼他们,你这只是借口!”

听着他的口气,分明仍是不善,锦瑟就不再说什么了,又转过脸去看河面上漂浮着的渔船,石崇压下怒意,拿过她手里的那片枯黄叶子问,“是法国梧桐?”

锦瑟却寡淡回道:“在中国应该叫悬玲木。”

他笑了一下:“名字有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一个代号。你冷吗?”

“不冷。”

石崇看她微微颤抖的样子,这分明是在强辩,他也轻声笑了,解开薄大衣的扣子,把她搂紧胸前裹住,看她还想挣扎离开他的怀抱,他放柔声音哄道:“别逞强,嗯?”

锦瑟没有再反抗,她已经被冻得浑身发木了,他的大衣和怀抱对现在的她太有诱惑力了,石崇搂紧了她,另一手摸着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忽然低下了头吻她,双手抓着她的肩往桥的铁栏杆上推,“你这种可怜的样子,让我都没办法再生气你背着我去找房子的事了,小东西,你摸透了我的脾气吗?”说着,嘴唇也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唇。

锦瑟往后仰着头,想躲避他的亲热,汽车就在桥下停着,魏叔和阿堂都在下面看着她,她实在不想在人前这样,让她更觉得自己是石崇的一个玩物,供他随意玩弄,但不论她怎么躲避,石崇的唇舌也始终纠缠不放……

新开业的这家大饭店,宽敞的房间,大理石的墙和地,厚厚的地毯,还有软软的卧床。

软软的卧床上,她被动的陷在他的拥抱中,任他搂着自己,占有着自己,用炙人的****来温暖着自己的身体,早晨从饭店里出来,汽车就停在饭店门口,在经过闸北一带的弄堂时,里面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引得石崇让魏叔停车,他拉着锦瑟下车,往弄堂里走去。

“薏米杏仁莲心粥!”

“玫瑰白糖伦敦糕!”

“虾肉馄饨面!”

“五香茶叶蛋!”

石崇领着锦瑟走到里面,看着各色各样的早点问:“想吃什么?有豆腐线粉汤、肠线粉汤、雪菜肉丝面,“他往里面又看了看,“那边还有馄饨,“然后回头看她,“想吃吗?”

锦瑟也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经地摇头,石崇就拉她到旁边的一个小摊上坐好,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的挪动饭摊,他自己做主的和那女人要了两碗阳春,那女人就转身朝丈夫喊道:“嗳——上两碗阳春!”

汤面端上来了,做得中规中矩,汤清、面健、味鲜,象牙百细条齐齐整整卧在一汪晶莹的油水里,洒着点点碧绿蒜叶屑。石崇拿了筷子给锦瑟,“先吃点儿,这家阳春面做的味道不错,我以前都爱在这儿吃的。”

她用筷子挑了挑面,却没有吃,只是低着头问:“你存心让我来看看弄堂里的生活?”

石崇挑着面吃着,“用不着让你来看,你根本就过不了弄堂的生活,“他抬头看她,“有好路你不走,偏偏要挑最艰难的?”?

锦瑟仍旧挑着面条,不说话。

石崇却放下了筷子,看着她说:“有一种人,是天生不必去受苦的。”他拿过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笑了,“这双手,就留下来给我泡茶吧!”

看着他眼中的诚意,锦瑟的意志开始软弱,差一点就冲口答应的,但她突然想起了上次那黑衣人用刺刀刺她的时候,石崇脸上的冷意,她猛的抽回了手,石崇这样的巨大转变令她不能接受,她低头吃面,以此来掩饰心中的那些恐惧,她从来都认为,石崇会害她,好像他以前就伤害过她似的。

石崇的眉一挑,实在不能理解她这种突然的转变,但也没有多问,这些事也只能等她自己去慢慢想通了。

韩妈一进卧室,看锦瑟还是穿着那件玫瑰紫的缎袍,脚底是红缎子的绣花鞋,她的头又止不住疼了起来:“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不是说了先生要来接你去听戏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挑出一件黄色大格子花纹的旗袍和紫红色的羊毛衫。

韩妈拉过锦瑟给她换衣服,说:“现在啊,有多少梨园名伶、歌舞厅的红星都被那些军阀、地痞和帮派头子强行霸占着。为了生存,她们也是不得不对那些令她们厌恶的男人笑着!现在这世道,女人只有投靠在有财有势的人身上,才能安全一点,不然明天要是被一些不讲王法的人硬抢了去,你也没办法是不是?”

锦瑟跟着石崇走进了共舞台,脑子里还都是韩妈的那些话,如果石崇是个更加强硬一些的男人,她现在也不会还安全的站在这里,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对她而言,十分危险。

石崇看了一眼发呆的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扶住她的腰,免得她一不留神绊倒了。

他们刚上了楼,戏院的伙计就忙着递烟、倒茶:“您这儿坐?给您泡一壶西湖龙井好吗?这位小姐要用些什么?”

石崇坐下吩咐,“随便吧,弄点水果零食之类的。”一样样的东西往这边送着,放在包厢的栏杆护手板上,干湿果碟、烟卷茶杯,样样都放满了,台上的戏也要开始了。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戏台上的人时而咿咿呀呀、时而乒乒乓乓地唱着。

共舞台的剧场里,锣鼓喧天,正热闹着。西面花楼包厢里坐着沁珠和佘家的大少奶奶琼芳。

沁珠刚才看见石崇带着锦瑟在东面花楼包厢入座,她生硬地扭过头去,抓起瓜子儿狠狠磕起来。

琼芳也往那边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台上唱是她最喜欢的《苏三起解》,她不想错过去,沁珠他们的事情她也不想过问。

这边石崇转头也看到了她们,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又贴近锦瑟:“这戏好看吗?”

“好看。”说着,她又低头喝了口茶。

石崇笑着说:“我看你根本就没上心,只顾着喝茶了。喜欢西湖龙井?”

她也不抬头,继续欣赏着瓷杯中茶汤的变化,看着这西湖龙井,就忍不住去想自己会来到这个时代的原因……她慢慢把茶杯放下,对石崇说了一声要出去透透气。

“那我叫个伙计陪着你,免得你走错了路,找不回来了。”

“不用了,我自己认的路。”她下楼朝着门口走去,突然一个人闪到了她面前挡住了路。

沁珠对她怒目而视:“你早就想勾引他了是不是?所以才出卖我!”

锦瑟懒得和她说话,更没有心情和她讨论这些事情,往旁边挪了一步想绕过她。

沁珠却又挡了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勾当!不就是想合起来气我!你当佣人当的不甘心了,就来破坏别人的感情!你这个小娼妇!”

锦瑟冷眼看着她:“请你说话不要随便糟践人。”

“我糟践了你吗?”她在锦瑟身边转着,上下地打量着锦瑟的穿着和身上的首饰,“你还需要我糟践吗?你看看自己这样子,明明白白写着谁有钱就可以来吃一口的!”

琼芳赶下来,拉住沁珠:“别说了,这里都是熟人呢!”

沁珠不听,直接骂起了锦瑟:“不要脸的东西!你做什么?想走?你给我站住!”

琼芳没能拉住她,急得差点绊倒了,她紧喊:“沁珠!你别惹事!她现在有石崇罩着呢!”

锦瑟听了这句话,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们,满脸都是嘲讽,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我是为了气你才跟着石崇的?好!我就跟着他了,看你怎么样!”说着,就直接往东面包厢那边走,沁珠绝不敢跟上来的。

她回到包厢坐下,石崇转头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听了,转过脸看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又不想出去了。”

石崇把她的这一点笑容记在心里,说:“下面就要唱到经典的一段了。”

她难得露出笑容:“我对戏曲的了解不多。”

石崇专注于戏台上的人声情并茂的表演:“苏三离了洪桐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他鼓起掌来,楼下的掌声也相应地此起彼伏着。

锦瑟沉默了会儿,看了看对面,倒了一杯茶,双手递到石崇面前,他回头看时,她才粲然笑着,说了两个字:“喝茶?”

石崇端过茶杯,不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却自然的将那杯茶喝下,难得她会冲他这样的笑着。她平素不大笑,这时的忽然灿烂一笑,是很动人心神的。历来就有美人一笑值千斤的说法,一笑一颦足以倾城倾国的故事,现在让石崇看来,确实是不虚了。

他拿起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抚摸她手背上的肌肤,微笑道:“怎么突然改变态度了?”

锦瑟不回答,捏起果碟里一颗剥好的新鲜荔枝送到他嘴边,眯着眼睛笑着,学着那种带点媚态的样子,嗔道:“石先生,吃一颗荔枝?”

他张嘴吃下荔枝,眼睛盯着她,享受着她难得的笑容。

锦瑟又递给他一支香烟,并将打火机凑近他,帮他把香烟点燃。

石崇没有反对地一口吸了进去。本来他是不喜欢抽烟的,怕上瘾。他慢慢吐出烟雾,手指在栏杆护手上随着锣鼓点有节奏地敲弹着,“你确实是变了。”

“是吗?那是变好了呢?还是变坏了呢?”

“那得看你心里在想什么了。”他笑着把烟掐灭,端起茶杯来刚要喝,又停住了,看见对面包厢里沁珠铁青的脸,再看一眼锦瑟,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子就明白了锦瑟转变的原因。

他把脸贴近她,低声笑道:“我现在想回去了,还是家里舒服的。”

锦瑟顿了一下,知道他这句问话的含义,她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最后还是笑着说:“是啊,家里比外面舒服。”

石崇笑着把她的头揽过来,和自己的头碰了碰,“我们现在回去吧。”然后亲昵地搂着她离开戏院。

沁珠坐在包厢里,无法阻止胸中的怒气,一翻身子下楼去了,追到戏院门口时,石崇的汽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

留下沁珠一个人在戏院门口跺脚。

上了汽车,锦瑟却沉默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她向窗外看去。刚才在戏院里,佘沁珠的话像一把一把尖锐的刀子砸过来,让她失去了理智,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石崇当然知道她现在的想法,但他仍是笑着拉了她的手问:“怎么不说话?”

她转过脸看他:“你是为了气沁珠才要把我留在身边的?”

石崇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吻着:“是你为了气她才跟我上车的。”

锦瑟认真地问:“我要听实话,不然我还是可以反悔的……”

石崇收敛起笑容,略微思考着,只好答道:“……让你跟着我,多少也有些贬低佘沁珠的意思。”

锦瑟不再问什么了,转眼间汽车已经驶到了石公馆门口,“嘀嘀”两声喇叭,铁门马上就滑开了,汽车亮着车灯,车轮稳稳地向里转去。

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是真的踏进了石公馆,没有退路了。

晚上有一个宴会,是法国领事馆里举办的,石崇也收到了请柬。他回到家里,让锦瑟跟他一起出去,先去了一家服饰店里挑衣服。他让她穿上了一件白色及膝盖的旗袍,顺着旗袍的四周边沿,都镶了白色的流苏,在素净中又自然地显示出富丽来,侍者捧来了一个系着大蝴蝶结的华丽盒子,打开来,是一双白色缎子做的高跟鞋,系带上有小巧的珍珠,那侍者蹲身侍侯她穿上:“这位小姐不用穿那种长丝袜了,她的皮肤很好看,正衬得上这一身的白色。”

石崇坐在一旁笑着,“你们弄吧,我没什么意见。”锦瑟裙摆下那长长的流苏,显得整件衣服仿佛都是有生命的,随着她漫不经心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流光溢彩。

锦瑟看他一眼,“我不会应酬人,你应该不愿意带我出席这种宴会吧?”

他拿了本杂志翻着,没有抬头:“我没让你去应酬人,你就过去露个面就行了。”

锦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能任由人们摆布着。侍者又把锦瑟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松松地堆在了颈后,再用发胶把原来齐齐的刘海都固定在了一边,斜斜地露出了她的额头,然后在她脸上铺着粉,淡淡地抹了一点口红,回过头问石崇:“满意吗?”

石崇手里拿着杂志,走过来,围着她看了一圈:“满意!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然后拿出一副很长的环坠,是四棵银色的梧桐叶子相连的款式。他侧着身子给她带上,她想躲开,他却伸手固定住了她的头,为她带好,环坠正从松松的头发里露出来。

锦瑟感觉很不舒服,她从不带这些东西的,耳洞只是当年沁珠硬拉着她去穿的,她伸手就去摘那耳坠。

石崇阻止她:“做什么?马上就要走了。”

锦瑟皱着眉,仍忍不住要去摘:“我稍微一动它就摇摆不定的,还会打在脸上。”

他把她的手直接抓住:“就是要这种效果,你戴一会儿就习惯了。”

怕她再去碰那副耳坠,石崇一手抓紧了她的两只手腕,拉着她钻进汽车里。

阿堂回过头,看石崇还是穿着玄色长衫,里面是月白色的西装裤。他建议说:“先生也该换一套西装吧?今天那个外国商人也在,我们不是要争取和他合作的吗?穿西装更容易贴近他吧?”

石崇吩咐老魏开车,然后说:“我就不喜欢那种衣服,穿着不舒服,不像长衫这么舒服方便。你再看看那些穿着西装的中国人,不是满口英文,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的人;就是出过洋,从外国骗到洋博士的小开们。都是在装模做样,穿西装给自己撑面子而已,凡是在上海已经取得了相当身份或事业上已经有相当成就的人,都不用再穿西装来掩饰自己不会说英语,差不多都换回长衫了。其实人的身材也不怎么好看,都穿上西装把自己的缺点露出来就太让人看笑话了。尤其是那条领带就更不用带了,连狗都不喜欢被拴着了,更何况是人呢?”

车上的人都大声笑了出来,阿堂更是笑得前扑后仰的。

锦瑟看一眼石崇,趁他不注意时就抽出了手,脸又看向了窗外。

石崇看她已经不再对耳坠那么敏感了,就没有再去抓她的手,只说:“魏叔开车小心一点儿,别笑着笑着再撞了出去。”

老魏强忍着笑点头:“知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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