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是自杀
于是，这天晚上，林枫回到家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方便袋，穿过走廊，一脚踢开书房的门，林明岚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书桌后面批阅文件，听到声音，抬起头，惊讶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好像……”林枫沉吟。
“你这孩子，”林明岚站起来，板着脸，“我不是告诉过你违法乱纪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做吗？你没有做吧？”
林枫不吭声。
林明岚把手中的笔扔到桌子上，甩出的墨水点点斑斑滴落在文件上，他却看也没看一眼，沉声说：“要不要我叫麦律师过来？很麻烦吗？究竟是什么事？”
“就是这个啦，”林枫把方便袋放到书桌上，脸颊微红，吞吞吐吐的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过巷子口，看到一个老婆婆那么大年纪了还守着馄饨摊，这么晚了怪可怜的，就买了两碗，反正你每天都喜欢熬夜嘛，就当作夜宵吃了吧，扔掉怪浪费的。”
他说完，逃也似的走出书房。
看着他一闪而逝的背影，林明岚不自觉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打开方便袋，里面是一个天蓝色保温杯，拧开盖子，热热的蒸汽马上弥散开来，刺激到眼睑，不觉微雾了。
“哒哒哒”突然响起有节奏的叩门声。
他迅速擦一下眼角，清清嗓子：“进来。”
保姆端着托盘走进来：“林先生，您要的燕窝炖好了。”
“林枫回来了，你送到他房间里去吧。”
“可是，”保姆迟疑一下，“宋医生说你的胃不好，必须定时加餐。”
“罗嗦什么，”林明岚一指面前的保温杯，嘴角更加上翘，“你没看到林枫给我买了馄饨吗？”
保姆呆住。
“你出去吧，我要吃我孙子给我买的馄饨。”
保姆揉揉眼睛，她没看错吧？她在林家工作八年，第一次看见林明岚嘴角咧得那么大。
虽然那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不过，他真的笑了吧？
“还磨蹭什么呢？”林明岚催促道，“快去吧，一会儿林枫就睡了。”
“呃。”保姆应一声，偷偷笑一下，端着燕窝走出去。
走廊另一侧的房间里，林枫静静躺在床上，看着放在床头的手机，发了一会儿呆，黑色摩托罗拉，流弧型设计，握在手中，有着难以描述的质感，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按下一号键，一段柔美的歌声过后，里面传来机械的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已为您转接到语音信箱。”
迟疑片刻，他说道：“我是林枫，其实没什么事啦，我只是想对你说，”他顿一下，“你说的是对的，我发现，原来爷爷真的很疼我。”又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谢谢你。”
第二天早晨，很早，大概四点钟左右，林枫拿着英语书走到楼下，托尹依依同学紧迫盯人的福，他已经养成了早起晨读的良好习惯。
刚走出门口，就看到尹依依站在门前一棵柳树下，手中拿着一卷纸，神情有些抑郁。
明媚的晨光跳动在鬓角眉梢，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晕，看到他走出来，扬眉浅笑，蹦蹦跳跳过来：“你起来啦？”
“等很久了吗？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林枫微蹙眉。
“也不是很久啦，”尹依依笑笑，“不想被你那些室友骂啊，我听到你的留言了，恭喜你解开心结。”
一片柳叶黏在她头顶，林枫扬起手，拈下来。
尹依依因他这一亲昵的动作，赧然红了脸，把手中的纸塞给他，“喏，你要的，宁惜的作文簿还有她刚上高中时的演说稿。”
“谢谢你，”林枫接过来，“我马上要回寝室，今天恐怕不能去上课了，你帮我记一下笔记。”
“你说什么呢？”尹依依诧然问道。
“以后再跟你解释。”林枫转身跑回宿舍楼。
尹依依看着他匆匆忙忙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陡然凝结。他真的很喜欢宁惜吧？所以，拿到她的东西才会这么激动？
林枫回到寝室，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纸，那是从他手机中下载的宁惜身旁那封所谓“遗书”的打印件。
拿在手中，莫名心底沉甸甸的，那寥寥的几句话，会是宁惜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白吗？
他翻开作文簿慢慢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和“遗书”做着比较。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喟叹感慨：“高三的生活简直是人间地狱啊。”
“如果我能成为国家领导人，第一件事就是改革教育制度，首先取缔考试。”
另一个嗤笑的声音：“这辈子你大概是没什么机会改革教育制度了。”……
伴随着一连串嬉笑声，室友们从床上一个个爬起来，睡在林枫上铺的姜辉看到他坐在书桌前，纳闷的问道：“你看什么呢？还不快点准备？一会儿食堂就只剩下残羹剩菜了。”
“你们去吧，我还不饿。”林枫头也没回的说。
“不饿也得吃啊，你现在早起晚睡，不吃东西保证营养怎么行？”另一个同学李哲明说道。
“我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胖胖的蔡家其走过来，张开手臂，拐住他的脖子，“走啦，即使是看情书，也不需要这么认真吧？先去吃饭，回来再看，大不了今天翘课嘛，反正你最近翘课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真的不去了，”林枫摇摇头，“我没胃口。”
“说真的，自从宁惜出事以后，你好像都没什么胃口，”姜辉摇头叹气，“这样吧，我去给你打一份饭过来，你想吃什么？”
“谢啦，什么都可以。”
几个室友稀里哗啦洗漱完毕，不一会儿都走了。
不过四、五分钟，姜辉竟然就返了回来，他脸上带着诡异莫名的笑，手上端着一个餐盒，上面放着几个碗碟，还覆盖了保鲜膜。
“你怎么动作这么快？坐飞机去的啊？”林枫诧然问道，把摊放在书桌上的纸往旁边推了推，接过餐盒放下来，掀开保鲜膜，不禁皱起眉头，“姜辉，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吃海鲜吗？怎么还给我打了一份海鲜汤？”
“同居了这么久，我当然知道你不吃海鲜，所以当然不是我给你打的。”姜辉嘻嘻笑着。
“哦？”林枫狐疑的问道，“那是谁啊？”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的尾巴。”
“什么尾巴啊？”
“尹依依同学啊，”姜辉笑，肉肉的眼睛眯成两条缝，“每天跟在你后面打转，还不是你的尾巴？”啧啧感叹，“还真是贴心啊，居然还知道你今天早晨不会去食堂吃饭，就那么端着饭菜站在楼下等着，连我看了都感动的一塌糊涂，她还让我转告你，已经打出来半天了，如果饭菜凉了，叫你用宿舍里的微波炉热一下，千万不可以偷懒，落下胃病就糟了。”
姜辉走了出去。
林枫看着面前已经失去温度的餐盒，脸上慢慢露出温柔的神情，他端起海鲜汤，打开微波炉的门，放进去，按下加热键。
内置明亮的灯光下，汤碗缓缓转动，不一会儿就散发出氤氲缭绕的蒸汽，林枫静静看着，眼中慢慢弥漫了雾气，他掏出手机，按下一号键。
熟悉的柔美歌声后，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林枫，什么事啊？”
“怎么在楼下傻等，你可以打电话让我下去取啊。”
“什么啊，你说早餐吗？呵呵，”尹依依傻笑，“我知道你那些室友都是懒虫啦，打电话会骚扰到他们啊。”
“那有什么关系？”
“我是没关系啦，”尹依依顿了一下，“不过，不想让他们觉得你的朋友很麻烦，很讨厌嘛，怕会连累到你也会被他们讨厌啊。”
林枫咬住了嘴唇，不自觉攥紧手机。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打的，你喜欢海鲜汤吗？你最近用脑用眼都比较多，海鲜有健脑明目的作用。”
“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啦，你不要忘记加热哦，海鲜凉了腥味会很重，而且对胃不好。”
“嗯。”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会给你记笔记的，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林枫张张嘴巴，“谢谢”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手机挂断了，海鲜汤加热完毕，微波炉发出“叮叮叮”的报警声，林枫打开门端出来，滚热滚烫的，一滴眼泪就莫名的滑落，掉进汤里。
同时，滚烫滚热的，还有胸腔里的某个部位。
下午一点三十分，林枫拨了K市公安局刑警队长郑佳斌的电话。
二十分钟后，他们出现在公安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
琥珀色的咖啡泛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郑佳斌轻啜一口，问道：“你说你有宁惜不是自杀的证据？”
“是的。”林枫拿出一叠纸，“这是宁惜那份所谓的‘遗书’，这是宁惜的入学演讲，这是她的作文簿。”
“你怎么会有宁惜的‘遗书’？”惊讶的看着他。
“我比警察先进入现场，所以拍了几张照片，”林枫看到郑佳斌不悦的神色，耸耸肩说道，“安拉，我保证没有动过现场任何东西，也没有制造任何会增加你们工作难度的痕迹。”
郑佳斌“嗯哼”一声。
“现在说重点，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很喜欢书法和绘画，耳濡目染，我也学习了不少。幸好，这些年学业荒废了，书法却没有丢下。”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是质疑警方笔迹鉴定专家的能力，不过，我认为这份‘遗书’并不是宁惜写的。虽然模仿宁惜的笔迹的确模仿得天衣无缝，但是却唯独忽略了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学过书法的人都知道，一篇文章的布局，反映出书写者对外部世界的态度和占有方式，即使是一点微小的差距，也能反映出书写者的心理因素。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两个同样心理因素的人，就如同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同样的两片树叶是一个道理。”林枫翻开作文簿，“你可以比较一下，两者的确是不同的。”
“你仅凭这一点差距就让我相信这份‘遗书’不是宁惜写的吗？”郑佳斌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不同时期，同一个人也会有不同的心理状态，就算是有一点距离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林枫扬眉：“郑队长，我还可以告诉你，就算是再精密的模仿，也绝对不可能写出一份完全符合当事人性格、习惯的东西，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都绝对不会相同。”
“哦？”
“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子，在宁惜的入学演讲中，有这样一句话‘面对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就我而言，是值得期待的，于此，我应该以加倍的努力，和奋发向上的精神，和同学们一起努力……’，我请你看一下，在遗书中有类似语法的话，”他指着中间一段，“在这里，‘目前的人生，于我而言，已是无法接受的痛苦，对此，我将走上一条不归路……’，这样的例子在文中有很多处，我都做了清晰的标示。”
郑佳斌拿过来，细细看着，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说道：“我要拿回去和专家讨论一下。”
林枫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好苦，果然我是不能模仿大人的。”
看着他皱皱的表情，郑佳斌不禁嗤笑：“你也知道自己还不是大人啊？不过，你真的很棒，我个人认为你的推论很有道理，会认真调查的。”
“你真的相信我？”
郑佳斌点点头。
“那好吧，我就多奉送你一点线索，看在你肯相信我的份上，”林枫晃头，“我以前总是因为打架被带到公安局，那时候居然没有一个警察肯相信我是被迫自卫。”
“那么，你是自卫吗？”
林枫歪着头，思忖了一下：“嗯，有那么几次是吧？”他笑了，“虽然比例不太多。”
“就这样你还想让别人相信你？”郑佳斌嗤笑。
“可是，你相信我啊，你也是警察。”
“虽然看到你的调查资料的时候，我的确不喜欢你，不过，接触过，我才发现，”郑佳斌认真的说，“你其实是一个蛮不错的男孩子，很有做警察的潜质。”
“知道吗？四年来，批评我的警察很多，夸奖我的，你是第一个。”
“那你告诉我吧，你还发现了什么？”
林枫恢复认真的神情：“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其实，书写最能表现出书写者的心理。正规场合的书写，能反映出书写者的自控能力，自由场合的书写，则反映出书写者的创造性和偏好。”
“原来，书法上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啊，有时间你一定要教教我，对以后破案会很有帮助的。”
“没问题，我是良好市民，一定会和警方合作，”林枫指着遗书，“这种模仿，无疑属于正规场合的书写，不过，模仿者自控性就稍微差了一些。喏，你看，某些字体笔画纤细，略显凌乱，字阵排列不一，有时候某行字会逐渐向下倾斜，这是写字时压力过大造成的。我看这个模仿的人情绪不大稳定，但是身体素质很好，绝对不会有血液系统、心脏系统或者循环系统之类的毛病。”
郑佳斌张张嘴巴：“这个，你也能看出来？”
“当然，”林枫扬一下眉毛，“我从四岁开始学习书法，这几年没好好学习，竟练字玩了。”
从咖啡厅走出来，天空浮动着铅灰色的云朵，不远处黑压压的一大片，积成一片阴霾的色彩。
心情莫名的压抑起来。
郑佳斌拍拍林枫的肩头说：“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什么？”
林枫思忖一下，坦然的说：“我落下四年的功课，现在只想好好努力，能够考上S大，”他浅笑，“虽然学习成绩并不一定就能决定人生的未来，不过，多读一点书总是没有坏处的是不是？”
“林枫，”郑佳斌看着他，认真的说，“我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真的很欣赏你，如果宁惜不是自杀，你就是这个案子最大的功臣。”
“我并不想立功，”林枫压低了声音，“我只希望，找出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让犯罪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有没有想过……一辈子从事这样的职业？”
“什么？”林枫怔住。
郑佳斌笑着说：“当警察啊，一辈子去挖掘真相，还受害人以公道，让犯罪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林枫睨他一眼，“我以前打架被带到公安局的次数就比较多，幸好我下手的时候都会很有分寸，顶多只把对方打出一些皮外伤，要不然，你就会在监狱里见到我了。”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你只是一时的顽劣呢？又没有真的危害社会，妨碍治安，”郑佳斌说，“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想报考警校，我会给你写推荐函，你有成为一个好警察的潜质。”
一滴水珠从天而降，落在林枫脸颊，他仰头看天，布满了铅灰色的阴云，骤雨即将不约而至，他说：“我考虑一下，那要看看我爷爷的公司能否找到人接手啊，你知道的，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我怎么忍心让他老人家一直操劳下去？不过，我倒是蛮喜欢做警察的，保卫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扑灭罪行，是很不错的职业呢。”
郑佳斌本来还认真地听着，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禁眼角抽搐，调侃道：“我已经想好你从警校毕业后，把你要过来安排什么工作给你了。”
“嗯？”
“你的嘴皮子很适合做卧底警察。”
一道金色的闪电划破晦暗的长空，“咔嚓”一声巨响在云层中炸开，豆大的雨珠终于噼里啪啦落下。
“卧底警察？我不怎么喜欢《无间道》呢，”林枫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伸手拦车，“我还要赶回学校去，改天再聊这个话题。”
“好的，有什么线索你再给我打电话。”郑佳斌颔首。
林枫点点头，一辆出租车在他旁边停下，他打开门，上了车。
出租车扬着黑色的尾气，疾驰而去。
默默看着消失在街角的出租车，郑佳斌嘴角漾起温和的笑，不错的苗子呢，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警察。
出租车在圣琪诺亚黑色电控门前停下。
林枫走下车，雨雾蒙蒙中一眼就看到尹依依撑着一把花伞，正在校门口不安的来回踱着步。看到他连忙飞快的跑过来，把伞撑在他头顶：“怎么才回来？”
“你在……等我？”他讶然。
“下雨嘛，我听说你出去啦，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拿着伞在这里等。”尹依依把伞往他这边倾斜。
看着她发白的脸，短袖T恤和薄薄的镂花牛仔裤，林枫不禁皱起眉头：“你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啦。”她嘻笑。
怔怔看着她，林枫咬紧了嘴唇。
“走吧，我先送你回寝室。”尹依依说。
“依依……”
“嗯？”
“依依……”他喑哑了嗓音。
“怎么啦？”
“我不会让你离开。”
“什么？”
“这次是你开始的，是你先靠近我，对我好，所以，在我甩掉你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先离开我。”
尹依依看着他，嘴角嗫嚅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他拉住她的手，才发现大部分伞都遮在自己头上，她的半个身子就浸在雨中，已经淋湿了，用力一扯，把她拉入伞下，“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交往。”
又是一声响雷在空中炸开，尹依依脑中也有一颗响雷炸开，距离那么近，甚至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薄荷清香，她慢慢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交往。”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脑子里陡然绽放，耳朵里噼里啪啦响彻着鞭炮燃放的轰鸣……汗，那是雷声吧？
突然扔掉手中的伞，尹依依跑进雨中，又叫又跳：“感谢如来佛祖！感谢观世音菩萨！感谢穆罕默德！感谢基督耶稣！……”
于是，在交往N年后的某一天，林枫同学忍不住问道：“我们开始交往的那一天，你当时都在嚷些什么啊？发神经一样把东西方神明都感谢了个遍。”
依然嗓门很大却会脸红的某女呐呐的说：“我曾经向那些神明祈祷过，把你赐给我啊。”
于是，林枫再次慨叹：“这个世界上，果真有稀有生物的存在啊。”
这自然是后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