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人的智慧
慕妍把草拟的申请要求成立下岗女工废旧物资经销处的报告,交给劳资处沈处长。
沈处长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头了,他看完报告后高兴的直拍大腿:“这太好了,正愁无处安排你们这些下岗女工。你们自发组织起来,成立下岗女工废旧物资经销处,自谋出路,自负盈亏,承包经营。这真是太好了。我马上向总厂领导汇报,坚决支持你们。”
很快慕妍的这份报告,传阅到了父亲的手里。
当父亲看到报告上他熟悉的端庄秀丽的楷体字的时候,父亲的心激烈地跳动,无限的思念涌上心头。这是父亲离开四分厂离开慕妍一年多来,头一次得到慕妍的信息。看到慕妍写的字,看到报告的末尾慕妍的签字,父亲就好象看见慕妍那皎好俊秀的脸,眼前就又飘扬起她那长长的秀发。
父亲反复阅读这份报告。报告的内容大意是这样:再就业培训中心的二十四名下岗女工,申请要求组建下岗女工废旧物资经销处。要求自谋出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承包经营。她们要求把企业长年积压在库房里的滞销产品、淘汰产品、废旧报废物资销售出去。目的,一是为企业回笼受困资金,二是为下岗女工自谋生路。经营形式,按厂定出的基价的基础上销售,先保厂价,后讲盈利。如旧产品按厂价销售出去的,厂里应按销售额的5%提成。如高出厂价销售出去,盈利部分归经销处,5%提成照给。同时要求厂里给办理经营执照,合法经营,签定承包协议。
父亲看后,很受感动,也很受启发,又觉惭愧。父亲是总厂的经营厂长,主抓经营,却对全厂的库存积压产品一直没有重视,也没有用心地去考虑怎样把这些积压产品处理出去。看到慕妍的报告后,真是受了触动。
父亲拿起钢笔,在领导阅后签署意见栏里写道:支持下岗女工组建废旧物资经销处,支持她们的想法和建议,同意她们的经营方式,请财会处、供销处、计划处三个部门,联合清整库存积压产品,根据市场行情制定下浮销售价格,向老总汇报,并提交厂班子会讨论。
另注:请企管处为其办理经营执照,并负责同新成立的万华实业开发公司协调,使其经销处隶属于该公司,并给解决办公地点。
父亲写完扣上钢笔帽,忽又想起什么,又摘下钢笔帽,在领导意见栏里又写道:另注:请将机关食堂多余的那辆青岛半截美车拔给经销处。
父亲自已心里明白,这一条是纯粹藏着私心的,是为慕妍写的,是为了让她在工作中方便。慕妍的下岗女工废旧物资经销处成立起来了,办公地点就设在总厂大院内小车库的二楼。
劳资处沈处长让司机把半截美车开到经销处,经销处的女工们全都从二楼的办公室跑下来,欢呼雀跃地纷纷用双手抚摸车身,还都不停地喊着慕妍:“慕妍,快过来看车,咱们经销处有车了,今后咱们在工作中就更方便了。
沈处长走到慕妍身边,对慕妍说:“这是蒋副厂长提议的,班子会讨论通过的,这辆车拔给你们经销处。”
一听到父亲蒋卫的名字,慕妍的心突发的异常激动,她颤抖着声音说:“是蒋厂长提议的,是他提议的。”她说着急忙用手捂住嘴,她不敢再说话了,她怕自已激动颤抖的声音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走到车旁,也同其它女工一样,用双手抚摸车身,她的幻觉中好象不是在抚摸车身,而是在抚摸蒋卫的脸蒋卫的身,内心深处感到无限的爱慰和欢愉,心里不住地念叨:“他心中还有我,他心中想着我,他支持我做的一切。蒋卫,我深深爱着并思念的蒋卫,你知道吗?
我是多么想念你啊……。”
我问父亲:“爸爸,那你和慕妍后来怎么样了?”
父亲说:“一晃八年过去了。”
慕妍带领下岗女工经营她的经销处。她从来都没有找过父亲,也从来没有给父亲找来麻烦。父亲也不敢去找她,也从来不敢打听她的个人生活过得怎么样,生下的孩子是男孩是女孩。不过有一点父亲从心底里很被慕妍的骨气感动和傲气佩服。但同时也为自已的自私、不负责任而深感愧疚。他有时刻意地想去忘掉慕妍,忘掉慕妍生的那个孩子,因为只要一想起她们,内疚之痛就会让他痛上很长时间。而在这八年来,父亲的官职也应了母亲给算的命也真的越做越大,从经营副厂长,升到常务副厂长,再荣升到总厂厂长。再后来,父亲又把周边的几个小电缆厂、塑料厂、橡胶厂等收购过来,成立了集团公司。父亲又荣任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这时父亲的仕途到了巅峰期,他是三万多人的企业老总。在这个企业里,他高官显位,德高旺众,声誉名气极佳,是人们公认的好官,好领导。什么光明磊落,清正廉洁,作风正派,为人谦和等等美名都落到了父亲的头上。可谁也没有看到他心底的龌龊,谁也不知道他心底的痛点。
我问父亲:“那你什么时候,再见过慕妍?”
父亲回忆说:“那是八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末。”
集团公司召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会上集团领导要给被评为十大标兵的职工颁发荣誉证书。集团工会主席李玉林递给父亲一个红皮证书说:“蒋总,十大标兵中有一名是女的,她是我们集团女职工的榜样,等一会儿颁发荣誉证书时,请你给她颁发。”
父亲翻开荣誉证书,看见上边赫然醒目的写着“慕妍同志被评为九四年度十大标兵”。
“慕妍。”父亲不由自主地喊出她的名字。随即,父亲的心狂跳不己,心底的那个痛点,也霎间疼痛起来,他急忙用手按着。
这时,听见大会主持人李主席宣布:“请集团总经理蒋卫为十大标兵中唯一女标兵慕妍同志颁发荣誉证书。”
这时,父亲看见从台下走上来一位胸戴大红花的中年女性。这是慕妍吗?她怎么已到了中年。在父亲的记忆里慕妍一直定格在长发披肩的青春靓丽期,她忘了这已是八年后,慕妍已步入中年。她的头发挽成一个大发鬏夹在脑后,目光迥然,面呈刚气,俨然有种“女强人”的气质和风度。
父亲看见慕妍的长发已不在是他日思梦想的那样飘逸飞扬,她已将她的长发紧紧地挽在一起,这是否象征着她心中对自已的爱不再飘扬,这令父亲的心隐隐地发痛。
慕妍缓步优雅地走到父亲的面前,那双父亲曾迷恋过的清晰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注视着父亲。她伸出双手轻轻地颤抖地去接父亲递给她的荣誉证书,同时她的颤抖也传到了父亲身上,父亲也是轻轻地颤抖地把荣誉证书放在她的手上,她们有一瞬间两手相碰了一下,这更令她们俩从手到心的颤抖。还是慕妍先镇定下来,她慌忙接过证书,转身慢步地走下主席台。
再后来,父亲听见李主席介绍慕妍的先进事迹。慕妍同志自九三年底从四分厂办公室精减到二线后,积极组织集团下岗女职工,成立废旧物资经销处。她带领女职工收集各分厂库存积压的滞销产品,不计辛苦地到大江南北,走门串户,求朋靠友地推销积压产品。八年来共推销出1700多万元的库存积压产品。帮助集团回笼了资金,运活了企业,还解决了下岗女工的再就业问题。慕妍同志经常把她八岁的女儿慕亭亭,托付给老师和邻居照管。一次,听说外地一家民营企业,要买便宜的电缆。她扔下生病的孩子,亲自押车跑了三天三夜,把积压库存电缆送到用户手里……。
听到这些,父亲明白了。慕妍生下孩子后离婚了。因为她的孩子随了她的姓,叫慕亭亭。她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没有再嫁人
父亲听不下去了,心里那处痛点,一阵紧一阵的难受。他神情恍惚地走下主席台。
我又问父亲:“爸爸,你有没有见到过这个叫慕亭亭的孩子?”
父亲叹着气,说:“见过,真真切切的见过,还摸过她的小脸,摸过长的象我也象你一样的连着眉心的眉毛。那是我们蒋家特有的遗传。”
那是来年的夏天。集团公司在办公楼门前搞集团十年辉煌历程图片展。父亲的照片放的很大,贴在展板上。那天正赶上工会请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录象,工会组织很多机关职工观看展览。父亲也被请出来录象。
当时,父亲看见在他的照片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七八岁的小女孩,身后背着红色的小书包。她用手里的棕色长萧指点父亲照片上的眉毛,一边点还一边说:“这个叔叔的眉毛怎么长的象我的眉毛,都连到一起了。”
父亲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走过去,捧起这个小女孩的脸看。父亲真真切切看到了在这个孩子的脸上,长着一对他熟悉的大而圆的眼睛,眼睛的上方长着一双同他蒋家一样的又黑又浓眉头连在一起的眉毛。父亲此时此刻的心狂跳不己,浑身打颤。
小女孩天真地说话:“叔叔,这种眉毛长在你男叔叔的脸上,怎么就那么好看,长在我女孩的脸上怎么就丑。同学们都给我起外号,管我叫‘大熊猫’。”
父亲问:“你的眉毛象你爸爸吗?”
小女孩天真地回答:“我没有爸爸。我妈妈说我是试管婴儿。”
还没等父亲说话,就听有人喊:“亭亭,亭……亭……。”
父亲放下孩子的脸,顺着那熟悉的声音望去,父亲看见慕妍高雅地走过来。慕妍看见父亲,刹那间脸色突变,急忙跑两步,拉住叫亭亭的孩子的手。这时突然一道闪光灯一闪,父亲、慕妍、还有那孩子被同时收进镜头。这正是工会刘干事在摄影,拍摄领导和职工共同观看图展的镜头。
慕妍急忙用手捂住孩子的眉毛,慌慌张张地拉着孩子走掉了。等她回头再看父亲一眼时,父亲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她对自已的爱恋和哀怨。
几天后,父亲到工会去找李主席办事。在工会办公室里,看见刘干事正在整理他拍摄的照片。父亲看见被刘干事收进镜头的有他、慕妍还有那孩子的照片。父亲要了一张,珍藏着。后来听刘干事说,贴在展板上的这张照片不知道被谁起走了。父亲心里明白,这一定是被慕妍起走的。慕妍的废旧物资经销处办公地点,也在集团公司的大院内,在车库的小二楼上。
父亲说:“这张照片,就是我们三个人唯一在一起的时候!”父亲说完,老泪纵横。
父亲说,每当晚上睡不觉的时候,他就坐在书房里,偷偷地拿出这张照片,看慕妍,看亭亭。心中就会涌起无限的思念,无限的酸楚。看见照片上亭亭的小样子,耳旁就会回响亭亭那天真无邪的声音:“我没有爸爸,我妈妈说我是试管婴儿。”
每想起孩子的这句话,再回想起慕妍用手捂住孩子眉毛的那个动作,父亲心中就会涌起对慕妍无限的感激之情。这些都说明,慕妍是在保护父亲。为了保护父亲,不给父亲造成坏影响,不给父亲带来麻烦,她宁可忍受思念之苦,孤独之苦,贫困之苦,也不来找父亲。既使都在一个集团公司大院,近在咫尺,也避开和父亲碰面。八年来,父亲做为集团公司老总见她不容易,可她要想见到父亲那是很容易的,可就是见不着,哪怕走路无意间碰上都不曾有过。
每在这时,父亲就会想到,慕妍一个人带着女儿,过着怎样的孤儿寡母,孤苦无助的日子。想到亭亭被同学欺负了,没有爸爸帮助她。想到慕妍在生意场上打拚,得受多少恶男恶女的欺负,没有丈夫帮助她。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到去找她们,去帮助她们,心中就充满了自责、内疚和对自已自私的痛悔,有时就痛的自已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