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父子相谈
世如梦旅,晃晃而去。
过去这一日,于盛容是煎熬,是悲喜;于盛敖是希望,是破灭;对玄氏皇族则是改朝换代,伺机而动的机遇;对宫外甚至是宫中不知内情的人,则如往昔,毫无波澜。
几日后,各地官员纷纷上报,水患平息,朝野震惊,都说这次水患来去莫名。玄苍帝突然昏阙又突然苏醒一事也不知是从何处传了出去,人们私下更是议论揣测。
帝王心如明镜,在朝堂上寻了几个不轻不重的官员杀鸡儆猴,流言也就平息了。
玄崎奉召来到崇明殿。想来玄苍帝应是问他家宴一事,心里也知如何回复。却不料,一入崇明殿,殿内没有内侍宫婢,只玄苍独自盘坐榻上,一语不发。玄崎站在几步开外之地,见玄苍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也便不急开口。
父子二人,就这般安静的待着。
这是玄崎第一次与父亲独处,其他时候,至少也有盛容在一旁。
皇族亲情本就淡薄,父子君臣之间又有规矩礼数。二十多年,“父亲”对他来说只是“有”而从未“得”。
“崎儿。”
这一声唤,打破了夜的安静。
“儿臣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玄苍指着柱子上的龙凤问道。
“是龙凤双瑞,皇族象征。”
“你应该知道,在我之前,它们并不是皇族的象征,而是玄氏不为人知的秘密。”
“......”
“你可曾梦见它们?”
“儿臣没有。”
听到玄崎的答复,玄苍一笑。
“若我告诉你,只要你答梦见过,明日我就命你为太子,你是否要重新回答孤?”
玄崎不改其面,仍旧答到:“儿臣,没有梦到过。”
“是嘛,没有啊!”玄苍比方才笑道更甚,“你外祖父和旁人都认为孤就你一个儿子,你虽无太子之名,将来也必是要承袭帝位的,所以......”
“儿臣没有这样想。”玄崎打断玄苍帝的话。
父子二人对视。
“那你是怎样想的?”玄苍正色问道。
“儿臣认为,父王您并没有要延续玄氏帝位的意思。”
玄苍被玄崎一言惊住了。
也许是等的太久,忍耐的太久,多年来早就看明白的事因为被人灌输着各种各样“不可以”的原因而深藏心底。
生命渐渐被人灌成一滩死水,不甘,委屈。
玄苍这句话仿佛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他就是要说破,就是要扯去他们为安享太平富贵而不愿意去触碰的假面。
世人瞻前顾后的“善意”在玄崎眼里早就成了胆小懦弱的虚词。
为了相安无事,被迫隐忍,反倒让玄崎逐渐扭曲了真心。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个冷血自私的人。即便很多人,其中包括他的母亲,他的外祖父,可能会因此受到牵连,失去他们一直追求在乎的东西,他也要说。
“世人都说您对我母后情有独钟,可儿臣却觉得您从未爱过她。若您真的爱她,这些年她不会活得如此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也不会与您相伴多年,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儿臣甚至认为,我,不过是您为您自己向皇族,向天下留下的一个交代。父皇,您问儿臣是如何想的,儿臣其实也很想问一问您是如何想的?”
玄苍坦然一笑,没有争辩否认的意思,温和道:“你说的没错,孤的确不爱你母后,也没有爱过这世上的其他人。不是因为你母后不好,而是孤一直觉得和你母亲,和这世上的人总是隔着一层东西,觉着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容许我的存在?”
“正如你所想,你的出生是我遵循常人的人生轨迹留下的一个交代,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一个结果。”
玄崎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原来,这就是知道答案的感觉。
过去仅是猜测,毕竟没有得到实证,“真相”虽让他气愤但还是藏着一丝“误会”的希望。
如今,终于得到真相的他,不是解脱,而是永无翻身之地的绝望。
玄崎此刻才能明白世人怯懦的原因,暗嘲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身而为人的可悲。
玄苍帝看出玄崎的心思。玄崎此时的表情一如当日先帝临终时他听闻真相时的表情。他知道这个表情出现后的路是怎样的。
玄崎是有可能走上一条属于他自己路的人。
玄苍意识到自己的坦诚快要把玄崎逼上绝路,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第一次为这个儿子担忧起来。
“崎儿,若你能去陂池城将一个人带回来,为父便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去过你想要的人生。”
玄苍的这句话仿佛是玄崎坠入深渊后突然出现的一根救命绳索。
这是他第一次听玄苍自称“为父”。这两个字就像是冲破寒冰的暖流,瞬间让玄崎落泪。他慌不跌的将头低下不让玄苍发现,迅速单膝跪地,极力稳住语气道:“儿臣,遵命。”
偌大的幽闭的宫室被窗外一缕一缕的阳光逐渐点亮。
看看吧,就让光明驻进黑暗,或许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总好过一直在黑暗中绝望,孤守永恒的死寂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