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视频，方清舟仰面躺在床上，手臂挡在眼前，他的头发其实还没有擦干，潮湿晕染了深色的床单和他黝黑凌乱的发色融为一体。
他抬手对着灯光抓了抓。
掌心空落落的，但远不如心上的空洞让人无力。
这种感觉从他刚下飞机打开微信想要给郁冉发消息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依然萦绕在心头。
方清舟当时还没走出飞机场，他一边打电话一边顺着指示标往机场大厅走，准备直接买机票回去。
但他被早就等在接机口的父母拦住了。
多年以来的习惯，让他在父母面前淡定的手起了手机，很随意的告诉他们“没什么，想联系一下这边的导师，这次过来顺便把之前的课题做完。”
他竭力向父母展示——我很好，没有什么是我处理不来的——就像他从小到大一直做得那样。
只有握着手机泛白的指节显示出他的克制和挣扎。
方清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留守儿童，他家庭富裕，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又有疼爱他的外公外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并不缺什么。
但他也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国外做研究，出现的次数甚至不如他的小舅舅多，一旦出现不是询问他的成绩，就是交代他要乖巧，不要给外公外婆添麻烦。
小的时候他觉得只要自己成绩好，父母就会多夸奖自己一句。
但随着长大，方清舟渐渐不再在意这些。
只是有些习惯已经刻入肌骨，比如永远对父母的问题说：我可以，我一个人没问题。
又因为天才属性，他不是故意，但确实能从各方面俯视周围的所有人的。
在这样的生长环境下长大的方清舟，对人真的很冷淡，性格说不上多坏，但绝对说不上好。
季晟宇记忆中他集训翻围墙出去举报老师，给他打上充满正义感的标签。
但其实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比起为了维护同学，在他心里更多的是想挑战权威。
确实老师的行为触及了他的道德底线，但如果他真的很正义的话，根本就不用迂回的去举报，直接当时就冲上去摁着那人的头，让他道歉，毕竟他既不怕被逐出训练营，也不怕那人和他家长告状，甚至他要是能打通他爸妈电话，他还要感谢那个人渣。
后来季晟宇也和他说了自己原本打算等集训结束回家和爸妈告状再处理那个人渣，方清舟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季晟宇以为他是装酷，但他其实是用冷漠掩饰嫉妒，因为季晟宇可以回去和父母告状，而他却不能。
他就这样冷漠的参加各大竞赛，然后冷漠地拒绝了国内顶级大学提前发来的邀请。
方清舟很清楚，他将来是要去国外念书的，不是因为外国的月亮比较圆，而是因为他的父母在国外。
等到外公外婆照顾不了他了，他就该走了。
高中是校长亲自上门拜访他外公外婆，算是求他去读的。他也没甚所谓，哪个学校对他来说差别并不大。
但就是这样的决定，成了他人生的拐弯口。
高一的时候，他就听说隔壁楼有个姑娘胖的非常引人注目，他远远的看见过那个姑娘经常一个人或者和一个体积可能只有她一半大的男生从他们楼门前经过去上体育课。
其实还行，和我家金毛差不多胖。
这是早恋了？
管我什么事？
有的时候方清舟还能看见几个女生从她边上经过，故意从她身后推她一下，然后看着她勉强站稳，或者趴倒在地的身形哈哈大笑。
胖姑娘或者低着头从边上快步走过，或者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然后默不作声的离开。
方清舟冷眼看着，他不会主动去欺凌同学，但是也没有阻止过别人嘲笑她。
在他受到的教育里，如果一个人遇到紧急的事情，而他又有能力伸出援手的话，那他可以帮一下。
但如果一个人一直处在恶劣的境遇里丝毫没有想要改变的话，那就是这个人本身有问题，他没有义务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去帮这样一个人。
尤其对方只是对面教学楼里一个永远没有交集的姑娘。
她应该很快就要转学了，方清舟某次看到胖女孩被人推倒，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以后，他托着腮很随意的想到。
直到高二下半学期，他外婆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比起每天去学校报到，听老师将那些他早就会的试题，方清舟更想留在医院陪外婆。
但外婆强制要求他必须按规定去学校上课，外婆坚持认为这是他应该经历并且享受的成长阶段。
教育家总是有自己的理论，方清舟虽然不耐烦，但只能听从。
直到某天放学，司机大叔去机场接他爸妈回来，方清舟下课后独自去公交车站等公交。
眼看着车快要来了，周围突然一阵骚动。
他皱眉看过去，只见一个一看就是精神有问题的男人，在纠缠他们初中部的一个小姑娘。
可能是刚刚找到目标，男人没有上手，就是围着小姑娘转圈，边流口水边发出让人恶心的笑声。
周围的人飞快散开，全都避的远远。
方清舟看了眼快要进站的公交车，顺着人流往边上让了让，他掏出手机给学校保安室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同时，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形挥舞着书包砸向那个男人。
是那个胆小懦弱的女生？
方清舟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出现了错误，是他认错人了吗？
精神病虽然看着挺高大一男人，但是意外地被砸一下就跑了。
手机里传来保安的问询声，方清舟却没有回答，他有些呆滞的看着女生的方向，连公交车开走都没有注意到。
此时，那个偶尔出现会和女生一起去上体育课的朋友带着保安从远处跑来。
方清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听力如此之好，好的他能听见那个朋友喘着粗气问女生：“你个呆芋头，我都去叫保安了，你干嘛还上呀？万一人家有刀呢？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的！”
女生仿佛被这句话点醒，一下瘫软在朋友的肩上，也不管她朋友的小身板能不能支撑的住她的体重。
她的眼泪刷的留了下来，一边颤抖着抬起袖子擦眼泪，一边哽咽地回答朋友的问题。
“我……我知道，但是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也不是，我就是想着……万一你喊保安的中间，那个疯子对着小朋友做了点什么呢？阴影是一辈子的……呜呜，我好怕啊！我刚才怎么就冲上来了？！”
方清舟愣住，那一瞬间周围的人、事、物纷纷褪去了颜色，甚至包括他自己。
只有这个女生，她是这一片仿佛黑白默片的世界里，唯一一个鲜活的人。
从此，方清舟有意无意的开始关注她，知道她叫郁冉在高二物生三班，成绩垫底，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叫罗睺在高二物化一班，算成绩还不错……
但是越关注，就越发现，这姑娘平时真的是好欺负，几乎是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的软乎。
他默默的利用一些资源帮她当掉了部分来自同学的刁难。
但他们毕竟两栋楼，很多时候他对此无能为力。
方清舟想过办法，要刺激郁冉反抗那些来自同学恶意，但他尝试了几种途径，却始终看不到效果，他甚至想过要不转班来物生班陪她算了。
但这个时候，他外婆去世了。
外公也因此病倒，两个老人家相互扶持了大半生，外婆骤然离世，对外公的打击巨大，于是母亲就想将外公接到国外去修养，离开这个伤心地。
方清舟自然也要跟着走。
走之前，方清舟想去和郁冉告个别。
外婆的去世不仅对外公，对他的打击也不小。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等他到了学校才发现，今天是十月三号，全校放假。
他刷学生卡进入校门，翻窗进入高三物生三班。
半年过去了，郁冉的成绩还是一样的差。
方清舟熟门熟路的走到讲台前正数第三张书桌前坐下，这个位置还是他想办法找老师帮她调的。
之前郁冉一直窝在饮水机的边上，那些同学平时要嘲笑她，指使她换水的时候可一个都没见到不好意思。
方清舟在郁冉的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无意间看到她贴在桌角，意有所指的纸条。
当晚回去，方清舟就和父母说，自己希望能留在国内，读完大学再出国。
可能是他一贯以来表现的都很独立自主吧，在外公的支持下，父母只是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同意了他的想法。
从那以后他开始了住宿生涯，因为他临时决定住宿，所以一人一间，不过这无所谓，反而方便了他在郁冉下晚自习回家以后，去她的教室里，在她贴在桌角的便签条上留言。
两人就这样成为非主流意义上的笔友。
方清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像季晟宇说的那样喜欢上了笔友，但他又觉得，就算自己喜欢郁冉也没有什么不好。
好看的皮囊自己就有，鲜活的灵魂只此一个。错过就没有了，方清舟飞快的说服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