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正中央，临着渺渺升起的熏香对坐着两个人影。左首那人眉目清秀，身量高挑，英容堂堂之间隐含着三分戾气。这人身穿一袭黯蓝道衣，名唤查玄通，是鉴缘观的住持。
与查玄通相对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泛舟咏霖湖上、载着唐二与徐霞客同往离园而去的银发老道。
此时的老道人双目紧闭，容情安和，仿佛神游天外一般。
忽然，一滴没来由的水珠从道殿外飞来，咚地一声撞在老人衣衫上，一息之间融散开来。紧接着，万千颗流光熠熠、颢气氲氲的水滴相继而来，抱成一团冲入老道人体内。余留的水雾在殿梁处架起一阵彩虹，烟煴飘渺之间，老道人睁开双眼。
查玄通见老者神归清明，询问道：“离园那处可已布置妥当了？”
老道人才收回分身不久，先品味了一番其中经历，片刻后答道：“万事俱备。待唐儿启动阵法后，我们再将阵眼定锚在此处，就能引来和歌山的玄法伟力了。”
查玄通：“如此便好……且叫你知道，小师妹与天师道神霄宫扯上了因果……”
老道人似乎并不惊讶，反笑道：”我在咏霖湖也平白撞见一个碧山派的后生……”
查玄通眉眼微蹙：”此间的因缘纠纷，已比我们当初所推算的要偏差了许多……待会儿须得将天师道的那头憨鹤引去别处，才不致多生什么事端。“思索片刻，又道：”师弟，还是得劳烦你走这一遭。”
老道人掐算了一番事机，回道：“这是自然。那小师妹这里，就拜托师兄了。”
查玄通：“师弟放心即可。”言毕，目送老道人出了道观。
又过了大约三刻，正是新霜添瓦薄，缺月挂檐多的光景。查玄通独坐在道殿中，似察觉到什么动静，起身看向道观外，自言自语道：“终于来了。”
便在此时，鉴缘观正西方向隐约传来些嘈杂。不一会儿，声音已是能清晰辩驳的了，显然是离近了些。只听一阵阵吆喝、叫骂，混杂着钉耙、木棍、锄头等拍打在官道上的撞击声，炸开了南鸢城凌晨之中的静谧：
“小贼人毒害了林府的仙胎，还敢往哪里跑！”
“没娘的狗东西，还能跑到哪里去！”
“伙计们赶紧着！老爷说了，谁抓着了，赏金百两！”
“道长救我！”
……
这最后一声呼喊，正是出自不久前将杏儿、丰儿一并欺晕过去、助王氏喝下保命药的小雯。只见她散发如乱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脸疲倦之间竟透出些解脱的意味，直往鉴缘观飞奔而来。
小雯身后，十数个手持各式家伙的汉子——从十一二岁的侍童到三四十岁的长工，拥在一起——呲牙咧嘴地紧追个不停。再往后瞧，另有四个汗如雨下的青壮人士，抬着座肩舆快步疾走，上面坐着一脸焦躁的林施彦。这批人各有各的叫嚷法，鱼贯穿梭之间，来到鉴缘观的正门前。
此时，从门内缓缓走出一个淑质焕发的人影，正是鉴缘观的住持查玄通。
查玄通英眉一扫，便瞧见小雯还不及五尺长的身板正气喘吁吁向他跑来，于是微微一笑，左手轻抬，唤她过来。
小雯见到查玄通露面，心里悬着的惊惶立即减了一半，又见他冲自己招手，仓促间竟然笑出声来，发力跑了过去。
紧追其后的林府众人俱是本地出生，都曾在鉴缘观烧过香、祈过福，此刻见小雯被查道长护持着，也不敢造次，拥在道观前门的台阶下自顾自纳闷，难不成查道长是小雯的某个长辈？
落在更后方的林施彦见轿夫往鉴缘观拐去，心里打了个突突，直到真正看见小雯藏在查玄通背后，整个脸便黑了下去。林府众人给轿夫让了路，有两个眼尖的挤着去扶林施彦下轿，恭谨着将其送到鉴缘观的石阶前。
林施彦费解地看向查玄通，查玄通微笑着迎上其目光，却不吭声。无奈之下，还是林施彦先开口道：“查道长有礼了。想我林家在鉴缘观的香火奉承也是个大头目，我便不多和你客气。道长可否将身后的丫头片子交还给我？林某在此敬祝道长洪福。”
紧攥着查玄通袖口的小雯瞪大了眼睛，放狠道：“我不随你回去！”
林施彦指着小雯骂道：“小娘匹子，你给我等着。”
查玄通微一啧嘴，出言问道：“道观门前，何敢狂言？林大当家的，你找我身后这位姑娘是要做甚？”
林施彦闻言，急道：“这小娘……这个丫头，她不过我第八房小妾的下人，谁知发了甚么失心疯，毒害了我小妾腹中的胎儿。要知道，这胎儿原系天师道的仙师点中的因缘，如今被祸害了，我林家可担当不起啊！”
查玄通冷厉道：“那又如何？”
这一反问，愣是唬得林府众人不知所谓。林施彦一口气眼看憋不下去，也满嘴胡话起来：“甚么如何不如何的？”
查玄通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说小雯祸害了胎儿，那你不赶紧去医馆求个保胎的方子，却一心想把人先抓回去，是要怎样？”
林施彦跺足道：”哎，后院里早早预备着一位先生，给瞧了瞧，说如今只能先将孩子引产出来，但未免先天不全……事到如今，这小丫头我定要带回去，抽断了筋，再剥她一层皮，好赖也算是给天师道的仙长们一个交代！”
小雯听他说得狠毒，心底里却不惧，反嘴道：“去你的鳖孙二皮脸！甚么狗屁仙胎，害的我家娘子元气俱失，要是真等一个月后顺产，那才是没得挽回了。到时候孩子长大些，问起来娘在哪儿，你有脸告诉他，是他自己害的去世了么！？”
林府围观的长工里有个憨笨的青年，听着小雯的话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莽撞附和道：“是啊！孩子怎么能害死娘呢。”
林施彦正气得心焦，听见身后有人嘀咕，回头就是一巴掌，打中的却是方才阿谀着搀扶他下轿的后生，只听那人忍痛道：“老爷，不是我呀，是三胖子嚼的口舌呢。”
林施彦不顾体面，回首又抽了那人一嘴巴，喝到：“我还就打了你了，罗嗦什么。”又转着弯儿找那名唤“三胖子”的人，才发现竟认不全府里的面孔，直到环视了三圈，才见右手边一个洪武的大汉懦懦地举起手来，憨着腰腼腆道：“老爷，我是三胖子。”
只听啪的一声，林施彦又一巴掌落了下去，却不见被打的三胖子怎么受劲，倒是林施彦嫩皮碰上糙骨头，疼的自己眼泪也快出来了，只好颤颤巍巍地转向查雯二人，结巴道：“这凡人的命，怎么能和仙胎相提并论呢！”
冥冥之间，查玄通忽觉得天地里某股因缘被勾动了。他将身后的小雯推到身旁，双眸里希冀满满地问道：“小雯，你说，凡人的命，和仙人的命比起来，孰轻孰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