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沁柔收拾完毕,便与早已等在外间的赵姨娘踏出了吹雪院。
沈府的院落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划分的,沈老太太所居的松鹤堂,沈二爷的岁寒堂,沈沁心所住的南归院都是府宅以东,南方的院落都空了出来是留给沈大爷一家人的,而其他几位姨娘分居西北方。
赵姨娘母女所居的吹雪院便在正西方,离沈老太太的松鹤堂最远,因此赵姨娘与沈沁柔是最后到松鹤堂的。
她们走进院门的时候就发现整个院子安静的出奇,分列两旁的仆妇皆低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沈沁柔略算了一下,从院门到正房至少站了五六十个仆妇,这么多人聚在松鹤堂,依老太太的性子,今天肯定要生事,她担忧的看了赵姨娘一眼,只见赵姨娘一脸喜气,犹未所觉,心底忍不住暗叹一声。
沈沁柔与赵姨娘走到正房门前的时候,门口候着的婆子帮她们打起了帘子。
沈老太太信佛,沈沁柔还没进门便闻到一股礼佛的檀香味。
沈沁柔与赵姨娘跨过门槛进到厅内,又绕过一块山水锦画大屏风走到了前厅。
沈老太太端坐正中高位,正在闭目养神,右手拨弄着一串小叶檀佛珠串。
沈老太太年已五十有余,因保养得宜,满头青丝不见一根银发,脸上皮肤略有松垮,却难得白皙不见一点暗沉斑点,若不是相熟之人,怕不会相信沈老太太已到知天命之年。
厅内其他人神色各异,皆有默契没人开口说话。
前厅很静,只闻茶盏盖轻划过茶盏的脆响,一声,两声,三声,划拨的让人心弦顿紧。
赵姨娘从要见爱女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她蹙了蹙眉,与沈沁柔一起走到正厅中央先向沈老太太墩身行礼。
沈老太太没发话,赵姨娘与沈沁柔便维持着请安的姿势,不敢妄动。
晾了两人半晌,沈老太太才缓缓睁开了眼,她身子一动,满身的珠翠轻响,手捧了只粉彩茶盏轻押了一口茶,目带厉色,语气却极为轻和:“舍得过来了?”
沈沁柔与赵姨娘闻言往上一眺,忙又站好,恭敬的立在厅中。
“请安还要三催四请,果真好大的脸面!”伴随着一声厉喝,那只原本在沈老太太手中的粉彩茶盏落到了赵姨娘脚下,乓的一声,碎裂成几块,泡开的茶叶与茶水溅了赵姨娘一脚。
赵姨娘大惊,携沈沁柔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茶盏碎片,跪了下去,身子不住轻颤,告罪道:“老太太息怒,是婢妾不好,请老太太息怒。”
“息什么怒!见到没,全都在这等着你呐。”沈老太太手朝四周一指怒的重重拍桌,怒极反笑,语带嘲讽:“你果真是好大的脸面。”
赵姨娘低下头,紧抿着唇,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像竭力忍耐着什么。
沈沁柔紧皱着眉头,抬眼往上偷偷一瞄。
坐在沈老太太左下手首位的大太太方氏,神色淡然的抚弄着戴在腕间的一只水头十足的翡翠手镯。
右下手第一位的二小姐沈沁心,此刻轻啜着茶,目不斜视,厅中好大一番动静,她愣是眼皮都没抬,超然物外。与她相邻而坐的四小姐沈沁薇则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五小姐沈沁芙状似懵懂的把玩手上的梅花络子。
大房的几位少爷则没在厅里,还有大姨娘周氏,三姨娘桐氏都没到。
沈老太太缓了缓,又厉喝道:“被从文宠了几天便不知自个是何身份,妾就是妾,永远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句话让厅内妾生的沈沁薇,沈沁芙面色剧变。
赵姨娘闻言双目含泪,粉俏的小脸我见犹怜,她抬头张口欲辩,却见沈沁柔冲她摇了摇头,嘴皮动了动还是将满腹的话咽了下去。
“哭什么哭,难道我还委屈了你不成!”沈老太太冷哼一声。
赵姨娘又垂下头去,将头埋的极低,俯身不动,不敢说自己委屈。
请安迟到本是小事,可晨昏定省一项,事关孝悌之义,便成了大事,孝之一字能压死个人。
老太太这是故意找碴,沈沁柔眉头皱的死紧。
没人说话,连刚才划动盏盖的声音都停下了,四周凄静,落针可闻。
隔屏外的帘子轻响,又有人进了前厅。
“祖母,谁那么大胆,竟敢惹您发这么大的脾气。”来人似乎没发觉厅内紧张之感,说话带着一丝轻快的语调。
厅内的氛围因这人,陡然一松。
一双蝶戏牡丹的绣鞋从她沈沁柔眼前闪过。
沈沁柔抬头望了那声音的主人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眉头微松。
“雅丫头,你的糕点就做好了。”沈老太太和蔼一笑,对着来人招了招手。
“回祖母,已经做好了。”沈沁雅端庄的行了一礼,手提着个红木食盒,微微笑着走到正厅最上方,她素手打开盒屉,从里取出出一个花开富贵小碟子,放到红木雕栏方几上,小碟子里装盛的四块粉红色的糕点,正散发出淡淡的牡丹香味。
“祖母,来尝尝这牡丹芳蜜糕的味道可好。”沈沁雅娇笑着用银箸夹了一块送到沈老太太嘴边,沈老太太咬了一口细细品味,沈沁雅则在一旁一脸期待:“祖母,怎么样,滋味如何?”
“好,好,好。”沈老太太连连叹道,又张口吃了一块,拿起新换了粉瓷茶盏押了一口茶,夸赞道:“咱们府里就数雅丫头啊最有孝心,惦记着祖母,怕我饿着。”
沈沁雅闻言娇羞的笑了笑:“这我可不敢当,孝尽祖母是我们应尽的本份,祖母让我们孝尽啊,是我们的福份,这是祖母疼我。”
“你们瞧瞧,这丫头嘴甜的。”沈老太太哈哈大笑,怒意全消,乐不可支拍了拍沈沁雅的背。
一场销烟因沈沁雅的插科打诨消散殆尽。
坐在沈老太太左下手的沈大太太笑着站起身来,服侍着沈老又用了一块糕点,笑道:“今个我就借花献佛了,老太太吃罢了我送的糕点,可别说媳妇不贤惠。”
“你啊,你啊。”沈老太太手指了指沈大太太,乐的开怀大笑。
“祖母,我也来喂你吃糕。”沈沁薇笑眯眯的起身说道。
沈沁雅侧目斜了沈沁薇一眼,轻轻一笑。
“罢了,罢了,知道你们个个都是顶有孝心的。”沈老太太挥了挥手,也不看沈沁薇一眼,她身后的老妈妈会意,麻利的将碟子收回食盒中提了下去。
沈沁薇望着被提下去了食盒,只得尴尬的坐回到玫瑰椅上。
“祖母,天冷地凉。”沈沁雅呶了呶嘴,插话道。
沈老太太闻弦歌而知雅意,眼角扫了跪地的赵姨娘与沈沁柔一眼,颇给沈沁雅面子,只听她淡淡道:“你们起来吧。”
“谢老太太。”
“谢祖母。”
沈沁柔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的起了身,又忙将赵姨娘扶了起来,她站起身后对着沈沁雅悄然一笑,沈沁雅则偷偷的瞪了她一眼。
沈老太太似有些累了,又倚在太师椅上闭目不语。
沈沁雅走到沈老太太身后,拿了个美人锤替沈老太太锤肩,美目往左侧空置的几张玫瑰椅上一睇,笑问道:“大伯母,怎么不见堂哥堂弟呢?”
沈大太太笑道:“哥几个初到京都水土不服,刚回府洗漱完就沉沉的沾床不起了,也亏的老太太慈蔼不与他们几个计较。”说着便看了沈老太太的眼。
“那可不好。”沈沁雅拧了下眉又道:“我那有瓶正气丸,听说治水土不服很有效,待会让安菊送大伯母院里去。”
“那赶情好,不愧是老太太喜欢的人儿,这么细致细心,谁能不喜欢。”沈大太太笑着便将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抹了下来,放到沈沁雅手里。
“这我不能要,这可使不得。”沈沁雅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能收。
沈老太太却睁开眼,笑着往沈沁雅鼻尖上一点,劝道:“收着,怎么使不得,这是你大伯母送给你压箱底的东西,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以后可有得你后悔的。”
沈沁雅闻言红着脸收下的手镯,对着沈大太太欠了欠身。
“老太太就知道打趣我,说的人家怪小器的。”沈大太太笑着不依,引得沈老太太哈哈的笑了,厅里其他人也陪笑起来。
被晾在正厅的沈沁柔与赵姨娘僵立在一边,与厅中和乐的氛围格格不入。
沈老太太笑意渐收,又打量起厅中的赵姨娘来。
不待沈老太太再发作,赵姨娘便又跪下身去陈情道:“老太太回余杭时,暂把家中大小事物交给婢妾,婢妾愚笨,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仍做的不及老太太在府中管事时好,今既老太太回府,还请老太太将管家之权收回。”
沈老太太闻言微微一愣,诧异的望了赵姨娘一眼,见赵姨娘如此知情识趣,也就歇了再教训人的心思,她微微颔首道:“既然是你主动要求的,那我便成全你。”
“谢老太太。”
“起来吧,你辛苦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老太太面色和缓,对着身侧一个俏丽的丫鬟吩咐道:“红袖,去将我新得的那几匹苏锦找出来,待会给赵姨娘送过去,顺便帮赵姨娘把账本抱回来。”
“是,老太太。”红袖对着沈老太太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沈沁柔抬眸睃了老太太一眼,又侧过头看着赵姨娘,腹诽道:“这次姨娘倒是把对了脉门。”
“好了,我乏了,除了老大媳妇和雅丫头,其他人便退下吧。”沈老太太挥了挥手。
厅内众人称了声是,依次退出了正厅。
一到厅外,赵姨娘便软了手脚,若不是沈沁柔与门外的碧娥手疾眼快,赵姨娘这会便该跌坐在地了。
“哟,这不是赵姨娘与三姐姐么?走这么快是急着回去抱账本么。”
本来走到院中的沈沁薇停下脚来,站一旁出声讥笑,她周围的几个丫鬟婆子也跟着低头轻笑,吃定了赵姨娘与沈沁柔性子柔和,不敢反驳。
沈沁柔斜睥了她一眼,却没能如她所愿,反笑道:“怎么,四妹妹想跟我在老太太门前聊会天?”
沈沁薇悄然往后一探,缩了缩脖子,放轻了声音道:“我不敢扰了老太太休息,和三姐姐的情谊改日再叙吧。”说着便领着碧桐院的几个丫鬟婆子夹着尾巴走了。
待出了松鹤院,碧娥忍不住啐了沈沁薇一口:“欺软怕硬的东西。”
赵姨娘疲惫叹了一声:“别管她了,这会子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地里笑我,还是先回院吧。”
沈沁柔捏了捏赵姨娘的手,想要劝解又不知如何劝解,便催着赶紧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