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直过到小年结束,生活又恢复了平淡,没有浓厚的烟火味,没有一更天还无休止的喧闹声,没有接福袋里成打的飞帖,也没有门前莫名奇妙堆起来的礼品荷包和情诗。
荷包和情诗都是姑娘们送的,梧桐只要看到,就都给一股脑的丢进俞栖怀的书房里了。
俞栖怀每次都要一个一个捡出来,留姓名的让欢儿送回去,没留的就一律丢掉,然后捧着春盘去找梧桐认错。
江生前前后后也来找过俞栖怀好几次,梧桐有幸还看到了秦未。
她挺着肚子,一身素衣,从软轿上下来。
巴掌大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却已经姣若秋月,抬眉垂眸都般般入画,大概是因为怀了孕,眉梢眼角里都揉进了为人母的慈善温柔。
若不是俞栖怀告诉了她秦未的身份,现在看来,说是哪家名门的大小姐也绰绰有余。
不怪江生冲动,秦未确实值得他如此。
江生串通李张大人一起,在江庆平耳边软磨硬泡了一个月,江大人终于松了口,先把秦未接了回来,当然,只是接回来而已,其他事情另算。
不过这对江生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突破了。
江生说争取要在秦未临产前将她大大方方娶进门,不然生了以后再进门会落人话柄。
俞栖怀说他也是想瞎了心,生不生都已经落人话柄了。
江生又吃了瘪,气得不想讲话。
秦未就在旁边咯咯地笑,还要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哄着他。
江生还是个孩子,在哪都是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多大的笑话。
他们聊他们的,秦未就和梧桐也聊了两句。
梧桐望着她已经需要托着才能站直的肚子,问她会不会累。
“累,当然累。”
她低头摸了摸肚子,眼里的无奈幸福和另一种看不清的情愫夹杂着,眼眶也染了一圈红。
“他还是个孩子,他可以冲动,但我不应该和他一起胡闹的……”
秦未的声音绵绵的,悠悠长长,像是有许多故事要说,却什么也不用说,她自己就是一个故事。
少爷们聊得正欢,梧桐看了看笑得一脸稚气的江生,嘴里充了些苦涩。
此一别又隔了一个月左右,江生跑过来说他父亲终于同意了,虽然只是答应纳妾,但也没逼他娶正房,现在在置办婚事,找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没几日就要成婚了。
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因为秦未已经八个月的身孕了,不方便东奔西跑了。
俞栖怀笑着说,去喝喜酒的时候一定给他一份大礼。
江生一听这话,那见钱眼开的样子,笑得只见牙不见眼了。
这一笑,却是最后一笑了。
秦未早产,大出血,大的小的一个都没保住。
她是风尘女子,早些时候每晚都要喝避子汤。
本身怀上这个孩子已经是个奇迹了,若要谈生出来,那就是妄想了。
江生盼了一年多的婚礼,一夕之间都化为了泡影。
俞栖怀听到消息带着梧桐匆匆赶到的时候,他就像被抽了魂魄,跪在床边,握着秦未早已冰冷的手,眼泪沿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被褥上,他好像没有他们想象的悲伤,也没有歇斯底里。
“未未。”
“未未。”
“后天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了。”
“你这么睡着可不行啊。”
“未未……”
“未未。”
“你听话好不好?”
“你不是最爱我么?”
“你再不醒我可就去陪你了啊。”
“未未……未未……”
“秦未!”
一声一声的温柔最后变成嘶哑的喊叫,他像是才醒过来,眼泪决了堤一样不断的往外涌,他抱着她,一下一下的摇着她的肩膀,喉咙哽咽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梧桐红了眼,不敢看,堪堪转过身,埋进了俞栖怀的胸膛里。
前两日还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今日就没了光彩。
梧桐似乎懂了,一个月前,秦未当时的眼里那一抹不明的情愫。
后悔。
她早就知道自己挺不过这一关,她后悔当时心软他的撒娇,答应留下这个孩子;她后悔答应和他私奔;她后悔自己当时对他的一腔炽热动了情。
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早就见过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当那个眼里带着星光和烈焰的少年站在她面前一遍一遍的说我爱你时,她动了真心了。
她甚至想过,就算他再怎么不成熟不理智,她也永远可以顺着他,陪他一起胡闹,哪怕一辈子如此都可以。
一时的冲动是会冷静下来的。
当他们逃到城外,江生分文不挣指着秦未养活他;
整日吊儿郎当的等着秦未给他做饭;
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时,还一遍一遍撒泼打滚要买这个要买那个。
秦未才开始怀疑她究竟是找了个情郎还是找了个儿子。
她还是爱他,爱他的满腔真情,爱他的奋不顾己,爱他在自己灰暗的人生里点了一盏灯。
只是这个爱,太累了。
也许对秦未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她早就想好了,在很久之前。
江生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爱的那个人,其实爱他爱得很痛苦。
梧桐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而难过,她难过的是秦未,她为了他们的爱情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好不容易熬过了,却又一次被现实打醒。
她很害怕,也很庆幸。
梧桐握着俞栖怀的手不自觉收紧,又往里靠了靠,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俞栖怀的身体里。
俞栖怀缓缓拍着她的背,什么都没说。
秦未的葬礼只是随便办了办,除了他们几个认识的,其余人甚至都不知道。
江生在葬礼上没有哭也没有闹,表情淡漠着,像是没睡醒一样,别人想安慰他节哀顺变都说不出口。
不怕他大吵大闹,就怕他什么也不说,又乖巧又听话,看起来似乎是长大了,又似乎是心死了。
葬礼结束,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秦未这个人,就像从没来过一般,她的存在,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听说过的名字。
江生这个名字却似乎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没有人再谈起江家少爷,这个笑了十七年的笑柄似乎也消失了。
本来以为都过去了,一道惊雷又炸了京城。
江生死了。
他在秦未死后第一个月,悬梁自尽了。
他说的去陪她不是开玩笑的。
江生的葬礼比起秦未的,就正式不少,许多达官贵人都来悼念。
江大人一夜之间白了发,他抱着江生的棺材,一下一下的拍着棺盖,再没了以往神气十足傲娇得意的样子,现在的他,不过就是一个痛失独子的父亲。
俞栖怀原以为秦未的死会让江生长大,却没想到,被宠了一辈子的小孩儿,怎么可能会在一夜之间长大呢?
他到死也只是一个孩子。
自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