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871700000009

第9章

第九章 婆娑花主

景端宫的主人,大王子素长节。

据说他比素长岐大十岁,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小小年纪,举止就已经非常沉稳,风度适宜,长子继位是四方境内普遍的传统,尤其是在长子如此优秀的情况下。

那个时候,甚至素介本人也已经想好了给第二子的封号和封地——他当然可以在宫中长大,可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总归还是长节的。

然而,就在第二子出生的那一天,一直等着弟弟出生的哥哥,在欢喜地凑上去看了一眼之后,大叫一声,捂着眼睛仰天倒下。

十九年后的今天,杜白穿过重重宫殿来到这位大殿下面前,看到的,就是他沉沉安睡的样子。

不是午后的小憩,不是夜晚的沉睡,而是长长的没有止境的休眠。

他和素长岐有几分相似,不过轮廓更深邃些,更有男子气概些。不像素长岐,整张脸美丽得接近于妖异。

据说小时候就是非常招人疼的孩子,长大一定更多人喜欢吧?

“春姬姐姐……”景端宫的一名侍女悄悄拉了拉宫人的袖子,“快到午时了,大王马上要来了……”

“知道了。”宫人春姬应了一声,在这个位置只看得到女孩子的背影,瞧不见她的脸色,不过,一旦知道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魔物,她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啊。春姬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肩,“姑娘,我们先回去吧。大王每天都要来看望大殿下的,要是知道奴婢带姑娘来这里,大王会生气。”

“嗯。”女孩子低低地应了一声,轻轻软软的鼻音。低头回身,跟着春姬离开景端宫。金色的地砖映得眼睛有点发胀,发花,视线里忽然多了一双鞋尖,以及,皎白的衣摆。大脑还没来得及对这个信息做出反应,低垂的脑袋就撞到人身上。

“杜白姑娘。”是玉子低醇动听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走错路了吗?景门殿在那边。”

“是啊,走错路了……”杜白仍然没有抬头,“我先走了……”她急急绕过他,快步离去。

春姬正要跟上,玉子伸手将她拦下,“春姬,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春姬的心猛然一跳,“回禀大人,是杜姑娘自己要来的……”

“她怎么知道大殿下的?”动听的声音里已经渐渐带上了一丝压迫。

春姬涨红了脸,一咬牙,跪下。

“看来把你罚去当宫人还是不够啊,”玉子道,“你还是没有忘记吗?”

“你要我怎么忘记?”春姬蓦然抬头,神情间已不再像刚才一般恭顺,眼中一股凌厉和怨毒,不可掩饰,“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十九年来,正和大殿下一样,是个活死人!你要我怎么忘记?”

“如果不是你母亲出事,凭你母亲和婆娑花主的关系,你大概已经从女官成为妃子吧?很可惜,为了封印二殿下的眼睛,花主去世,大王从此再也不近女色。而你,迁怒于二殿下,终日在宫中散播流言,被罚成宫人也不知悔改。”玉子的声音很平淡,脸上不见了一贯的微笑,他的眸子微微深沉,“现在你又想做什么?你要赶走那孩子身边的人吗?”

“那样的人……”春姬的声音轻轻颤抖,知道面前这位大人已经动了怒。可是,要怎样才压得下她再一次对那个人的怨恨?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她也许已经成为某个王子或者王女的母亲,而不是在这无边的宫殿里寂寂地耗光了全部的青春。她恨他!强烈的恨意压倒了自保的意愿,一丝诡异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那样的人,活该一个人到死……根本不该有人站到他的身边,他就应该孤零零的,谁也不去管他,不去理他,他闹也没人去哄,就让他闹,哈哈,最好让他哭——”

她的眼睛有浑浊的光,眼前的已经不再是首辅玉子大人,而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小小的,美得像个妖孽,他喜欢要人陪,只有抱他会就会咿咿呀呀说话,一个人呆着就会大叫,却不哭。哭吧,哭吧,哭啊!不要去理他,那是,魔物啊!

一道淡淡的清凉,由眉心涌入,那些纷乱滚烫的情绪忽然被冻结,所有的感觉在这一瞬消失,肌肤消失了温度,发丝消失了质感,淡淡玉光闪烁,狂笑着的宫人变成了一座玉雕。

放在玉雕额头的手指收回到袖中,玉子对已经变成雕像的宫人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他是人还是魔,都是她的孩子。”金色的深长宫殿内,纱幔轻轻飘荡,他的声音非常轻,“为了这个孩子,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凭什么阻挠那个孩子的幸福?”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玉像静静凝立,半晌,轰然碎成齏粉,一个人曾经存在的痕迹,彻底消失。

宫殿深广,屋宇连绵不尽,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到处都是巨大的龙柱,飘飞的纱幔,一切就像是一场不能穿越的梦境,胸膛被什么东西梗得不能呼吸,眼泪代替了气息,不停落下。

不能让来往的宫人看到她这付样子——这是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了,迷宫里的藏身之处比比皆是,前面一座殿阁人格外少,她跑进去,找了个角落,捂住自己的脸,慢慢地哭出声来。

宫殿寂静,即使刻意压抑,低低的抽泣还是格外明显。

“哭什么?”

冷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霄明珠明亮的光芒下,一个人披着一件白色衣袍,走来。袍子的带子没有系上,头发披散下来,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素长岐高高地站着,看着女孩子埋在膝间的脑袋,“不高兴留下来就走啊。”

杜白没有抬头,眼前只看着他的衣摆。白色上。脚边绣着一朵盛开的婆娑花。金色的婆娑花是这片宫殿唯一的花朵,遍植在每一座殿阁的花坛和花盆里,静静地含着苞。而盛开的婆娑花则开在壁画上、衣摆上以及所有的器具上。

金色的、寂寞的花朵。

金色的、寂寞的宫殿。

金色的、寂寞的孩子。

“素长岐……”杜白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哑的,细细的,喉咙里还有因为哭泣而带来的干涩,“我们走吧……”

“走?”寂静的宫殿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幽凉,“我是走不了的……无论走到哪里,迟早都要回到这里来……”他慢慢地蹲下,伸手托住了她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来。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兀自还有泪珠不停地滑落,他幽幽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杜白重新把脸埋到膝间。

“到微子那里去吧。”白色衣摆在她的视线里轻轻一晃,他已经站了起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发现玉子来找他的时候,就应该和她分开的。

是什么阻止了他呢?不想一个人回到这个地方,于是就把她拖了进来。想着这个爱哭的女孩子,也许她和她的包子,能稍微照亮一点这座宫殿的颜色?

这座金色的、冰冷的宫殿啊……

一只手牵住了他的衣摆,身后响起细细的声音:“我不要去。”

“……”

“我要在这里……”声音很轻,却莫名地坚定,“天狗食月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不要再去别的地方。”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想要在你的身旁。

这样一句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握着衣摆的手指很用力,指节都有点发白,素长岐看着这只手,恍然间有种错觉,她抓住的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的心脏。

心脏被捏中的感觉,酸软的疼痛。

“……你应该都听说了吧?”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曾经有一位格外“照顾”他的春姬女官,正在她所居住的宫殿里侍候。

握住衣摆的手,更紧了。

“我是个被诅咒的魔物啊……”轻轻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宫殿,空气微微震荡,从小听了无数句的话,终于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像烟气一般有形有质,这句话本身也许就是个诅咒,他回过身来,看着地上的女孩子,“你不怕吗?”

逆光的角度,霄明珠在他的脑后镀出一圈光晕,湿发的水珠折射出五彩的颜色,眸子隐约可见的幽光。

“……不能看他的眼睛……”春姬这样说。

他的眼睛美丽到让人诧异。同样是眼皮眼睫眼珠,怎么放在他脸上,就会好看到失真的程度呢?他整个人像是一幅由神亲手绘制的画,每一笔都是绝妙。

被神诅咒的魔物?

不,不,她抬头看着他,缓慢地摇头。

我只知道,素长岐虽然脾气不好,脸也很臭,骨子里却是个很温柔很细心的人。

在我洗澡的时候,会替我搭起帐幔。

在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会替我出气。

在我一个人害怕得哭的时候,总会找到我。

她的脸上有皎洁的光芒,几乎要照亮所有的黑暗,素长岐静了半晌,无法出声,那些幽秘的黑暗,悄然地向后退去,许久许久,才能再一次开口:“那你还哭什么哭?不是被吓哭的吗?”

那是为你的童年哭的啊。为那个被所有人孤立和畏惧着的素长岐,为那无意中伤害了自己亲人的素长岐,为那个,无助的小小的素长岐啊。

杜白咬着唇,又一次泫然欲泣。

“算了。”素长岐托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眸子里是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即使我可能会夺走你的魂魄,你也不怕我,是不是?”

杜白点点头。积蓄在眼底的泪滚落成珠,掉下来。

划过小小的面庞,温热地。

掉到地上碎裂。瞬间冰凉。

素长岐微微地笑了。那是她所看到过的、最美丽的笑容。他学着她的样子,靠着柱子坐下,面向墙壁。纱帘轻轻翻飞,这个小小的空间非常安静,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一种奇异的、柔软的安宁。

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静静地坐下去。

宵明珠的光芒明亮,照在他脸上纤毫毕现。他的头微微后仰,靠着柱子,脖颈从领口里伸出来,如同花茎一般优雅纤长,眼睛半开半闭,眸子有些迷蒙,望着面前的墙壁,嘴里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长发漆黑,衬着皎白面容,如同水墨画一般。那身破旧的道院制服换下了,身上的白衣和她穿的大概是同一种料子,光是看着,就有一种光洁的柔软。

穿青衣的素长岐,像蚌中的珍珠。穿白衣的素长岐,像戒指上的珍珠……

“看什么?”

淡淡的一句,跟着是转过来的脸。杜白的脸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他明明在发呆啊,怎么还会知道她在看他?

好在这时,一位年老的宫人出现在宫门口,及时地救了她。

“殿下,玉子大人来宫里找一位杜姑娘,可是奴婢不知道她在哪里……”说到这里,老宫人顿住。因为她已经看到,殿下的身边,一个短发及耳的女孩子,正回过头来。

“知道了。”素长岐应了一声,忍不住有些疑惑,“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杜白同样不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躲着哭的地方,就是素长岐的宫殿。

对于这个疑问,玉子只是微笑,“杜姑娘,你看到这里的婆娑花了吗?”

杜白点点头,在九景国的王宫里,婆娑花无处不在啊。

“你看花苞。”

花苞坚实饱实,如同黄金铸成,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比她在玉子车上看到的花苞多了点细细光芒,金粉似的流光,在花苞顶端若隐若现。

“金粉流光,是婆娑花将要开放的征兆。”玉子望着杜白,目中别有深意,“它们很欢迎你的到来。你是它们喜爱的人。”

“真的?”杜白睁大眼睛。花,也会有感情?

“因为它的前一位主人,也是心道修行者啊。”

杜白心中一动,“……就是她封印了素长岐的知觉?”

玉子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而再一次微笑了,“嗯,不过,她最初的本意,只是想封印二殿下的眼睛,可是,二殿下眼中蕴藏的力量太强大了,她以生命作为祭献,借助了婆娑花的全部力量,终于完成了清天极地秘法真箓。可惜,符箓的力量太过强大,最终还是影响了二殿下的神识,他对外界不再有感觉。”

杜白咬了咬唇,“用尽生命也要封印他?”

“二殿下出世以后,除了她以外,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变成大殿下一样,如果不封印他,只有杀了他。作用一个母亲,她只有选择前者。”轻轻吐出一口气,玉子望向走廊两边栽种的婆娑花,眼中有迷蒙的光,“她想再为他恢复知觉,灵力却已经耗尽,再也无能为力。”

母亲?

杜白被这个事实震住了。

亲手封印他的是他的母亲?

“这座王宫里的人,看到的是一个为大仁大德的婆娑花主,而我看到的,却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玉子仰头,望向玉宫的上空,禁制如同琉璃罩,隔绝了雪花的飘落,雪花在上面纷飞,却永远不能抵达这里的地面,禁制将天上地下分成了两个世界,隔绝,“她说,她要她的孩子正常地生活,拥有正常人的快乐。她不要他变成妖怪,也不要他死。在没有找到继位者前,就擅自动用了婆娑花的全部力量,以至于婆娑花至今不能开放。你看这层禁制,现在已经薄得只能抵御风雪。在婆娑花盛开的时候啊,这层婆娑经天咒能够令整个王都温暖如春……呵,镜袅,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镜袅,他唤出这两个字,仰天无声地再呼唤一次,唇齿一张一合,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他闭了闭眼睛。

镜袅。

镜袅啊。

落后他两步的杜白,只看到他忽然在庭中立住了脚步,白衣出尘,头微微仰起,那一种姿态,像一具玉像。

时光仿佛已经停止,他仿佛会一直这样站下去。

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玉子当然不可能一直站下去,他很快地转过身,英俊高贵的脸上,有了平时那样温暖的微笑,“走吧。大王准备了盛宴。”

国主所居住的景正殿是和处理政务的景虚殿并列的殿宇,同样经过极高的台阶才能到达。台阶上刻满了婆娑花形的阴纹,比起景虚殿的恢弘,更有一种精致的华美。

这里的宫人也远远比其他宫殿多,屏息立在两壁,目不斜视,仪态端庄,看上去宛如玉像一般美丽。玉子引着杜白,穿过重重帘幔。宫殿深长,仿佛没有尽头。

好容易,到了最里面一间,霄明珠的光芒照亮整间屋子,国主素介一身淡金的外袍,刺满大片的婆娑花。这样的衣服往往不适合男人,可是配上他那双极有威仪的眼睛,却什么都衬得住。

“我的贵客来了。”素介站起来,“请入座。”

所谓盛宴,也不过是在榻上设了一张几案,上面摆着杯盏碗筷,桌上的菜式却很奇怪,玉质的盘子里,放着一张张的纸符。

玉子一躬身便退下,素介亲自延请杜白入席。宫人上前斟酒,素介问道:“会喝酒吗?”

杜白摇头。

“那么,就喝花露吧。”素介拿起另一只瓶子,斟了一杯淡金色液体,芳香扑鼻,递给杜白,“四方境有四宝,昆仑玉,玉门草,因霄木,九景花。这九景花,便是婆娑花,这名闻四方境的婆娑花露,三千年来唯一盛开的花。来。”

杜白接过来喝了,真的又甜又香,比她喝过的任何一种饮料都好喝。然后就看见素介拈起一张纸,姿势极为优雅地送进嘴里,吃了,还微笑地看着杜白,示意她也来一张。

杜白总算知道素长岐什么都吃的本事是怎么来的了。

“谢谢……我不饿……”

“这些是用婆娑叶茎画的灵符,吃了对修行大有好处。”素介道,“尤其是对心道修行者。”

“还是算了……”

素介也不再勉强,“那么,再喝点花露吧。”

于是,杜白默默地端起了杯子。虽然饮料确实美味,可如果对面有个人正意味深长地盯着你看的时候,感觉就不怎么对劲了。

素介的眼神很奇怪,视线停留在她的眉心,可是,却不像是在看她这个人。

“心道传人啊……”四个字再一次从素介嘴里吐出来,“你修行多久了?”

“嗯……三个月零四天。”她每天都要记日期,因为要算自己落下的功课。可怜的高中生。

“三个月便有这般道行?”素介微微吃了一惊,旋即明白了,“谁传的道?月和?”

杜白点点头。

素介悠然道:“我与月和,也有百多年没有见面了。”

杜白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本来就是不善言谈的人,只有默默地喝着花露。

“不要紧张。”素介却格外地慈祥,“我只不过想和心道修行者聊聊天而已。修行心道的人,能令外物祥和,去戾气,守安宁,滋生万物,于已身的好处,却要到大成之后才显现出来,因而天底下修行心道的人越来越少了,这真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素介再饮一杯酒,目光落到她的眉心上,“都是淡金色呢……非常漂亮的颜色……”他一笑,“我最初见到长岐的母亲,以为她偷摘了婆娑花,因为,你们额上的金印,很像婆娑花的花粉。”

他提到了素长岐……杜白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素长岐他……他的眼睛到底是……”

素介的酒杯一顿,“你知道了?”说完这一句,他默然了。

就在杜白以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开口道:“长岐生下来时,左眼的眸子是银白色,非常非常明亮的银白色,就像神怒之前,在四方境内流淌着的记忆之泉的颜色。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眼盲,然后沉睡。他的眼睛带着诅咒。起初我们给他蒙住眼睛,可是后来他渐渐长大,镜袅……不得不封印他……她,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封印了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伟大还是任性?

她说她希望素长岐能够得到普通人的快乐,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是普通人啊。

“陛下,”杜白忽然抬头道,“您的坐骑是龙,对吗?”

素介自回忆中回过神来,“你说渊龙?是的。”

“那您的道行一定非常非常高了,是不是?”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从昆仑虚中找到渊龙的,并不是我,而是九景国的第一任国主。它不单是国主的坐骑,更是整个国家的守护神。”见杜白迷茫,素介微微一笑,“王庭的传承和心道略有相似,继位者会继承一切,权势、道行以及坐骑……可是,自从神怒之后,记忆之泉消失,我们在传承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问题,总有若干道行被继位者遗忘,传至我这一辈,道行已经大不如前了。其他诸国都有相同的烦恼,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何会放任西王母坐大呢?”他对这位年少的心道修行者倒是格外的坦诚,看着女孩子明显暗下去的脸,问道:“怎么?”

“没什么……”杜白低下头去,“我只是以为……你可以帮素长岐恢复知觉……”

“这不是道行的问题,用婆娑花的力量结下的封印,只有婆娑花的力量才能解开。杜白啊,你不知道婆娑花是什么花吗?那不是凡尘的花朵,那是神之血里生长出来的花呀,是四方境内最接近神的力量。”素介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它,它会选择自己的主人。”他轻轻一招手,几案上多了一盆婆娑花,他向着那朵花苞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碰到花苞时,花苞的形状消失,化为一道金粉,慢慢消失在空气里。

不单是花苞,连同那枝花茎也一起消失。一盆婆娑花叶静静地伸着修长的茎,就像从来没有结过花苞一样。

而当素介收回了手,虚无中金粉渐渐成形,饱实的花苞重新生长起来。

杜白惊奇地眨眨眼。

“你试试看。”素介说。

“我?”杜白试探着伸出手,有点好奇地,想尝试一下花苞在手中消失的感觉。然而,她的手没有什么阻碍地碰到了叶茎,然后,是花苞。

触感很坚实,柔韧中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不可抗拒地绽放。

仿佛可以听到“铮”的一声响,金色的花朵打开,露出楚楚颤动的花蕊,花瓣上面,甚至还有一两颗晶莹的露珠。

同一瞬间,所有婆娑花一齐绽放,天空上金光耀眼,异香充满整个天空,风也带上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香气,轻薄的纱幔飘飞,露出外天明亮的天色。王宫上空的禁制骤然得到了最有力的加持,再也看不到风雪飘飞,光芒直接穿透了无数的风雪和铅云,直抵最高处的天空,冲开了浓重的阴云,露出纯净得像大海一般的蓝色天空以及一轮正升到头顶的太阳。

久违的阳光洒下来,黄金铸成的宫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声雄浑的长啸响起,巨大的金龙腾空而起,盘旋在景虚殿最高的屋脊上,引颈长啸。

啸声传向四方。

无数道流光从天际赶来,直至殿门前坠下,每道流光化为一个人影,一起向这座宫殿深深俯首,然后跪拜下去。

“跟我来,杜白。”

素介牵起杜白的手,带她走向虔诚跪拜的人群。

这些人,每一个人都衣饰华丽,卓尔不凡,即使是跪着,也有一种一眼可以望见的威仪在里面。然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虔诚和欣喜,他们看着自己的国主和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女孩子穿着浅白色的衣裙,留着及耳的短发,手中持着一枝金色花朵,花瓣如同纯金雕成,光华隐隐流转。

素介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缓缓举起了杜白的手,高声道:“婆娑重开,今日有主,姓杜名白,天佑吾国!”

众人齐声道:“大王福泽,天佑九景!”

这么多人同声大喝,声音恢弘,空气中起了一层波动。杜白傻傻地后退一步,“干、干什么?”

“他们来拜见你,”素介转过脸来,嘴角带着微笑,眼中有一种格外深沉的颜色,“婆娑花,你的本命之花。我九景国的婆娑花主。”

“这是阴谋!这绝对是阴谋!”

玉子的府第中,微子跳脚,“为什么小白住进王宫就成了什么花主?就成了九景国的人?那个叫素介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不会一开始就看中了她吧?”

呜呜呜,他怎么这么命苦,谁都要跟他抢徒弟?哦不,不,不,不能这样猜测亲爱的师父,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做素介的男人干的好事。微子捋起袖子,准备冲进王宫去找正主儿算账。

“真难得。”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也有猜对的时候。”

“呃?!”

“二殿下身边多了个心道传人,一开始的时候,陛下就知道了。”玉子优雅地喝着茶,“请神需要一位使者,而最适合的人选,莫过于婆娑花主——要知道,即使是神怒,毁去了四方境的一切美好,也没有夺去婆娑花盛开的权利——而你的小白徒弟得到了两百年的心道道行,又是成为婆娑花主的最好人选。”

微子呆滞地站在当地,“不,不可能,素介又没有玄天镜……”

“你忘了,九景国虽然没有玄天镜,却有渊龙啊。已经活了万载的渊龙,双眼已经能望见万里之外,除了看不到神域,无论你们在做什么,国主都知道。”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红坞?”终于想通了事实的微子心碎了,蹲下来画圈,“我说为什么这次你会这么爽快地让我跟着你……”

“杜白成为婆娑花主有什么不好?”玉子拍拍他的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家去。”

“呜呜,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陛下对二殿下的关心从来就不比任何人少,这点你们谁都不知道。起来吧,跟我进宫去。”

“进宫我可以揍素介吗?”

玉子扬眉,“你为什么还想揍他?”

“我就是想揍他。”微子一抹眼泪,“我最讨厌有人抢我的徒弟!”

而王宫里,也有一个想揍素介的人。

侍从和女官拦不住他,一路甩开众多的宫人,素长岐冲到了景正殿,最里面的殿阁里,素介正披衣而坐,视线从案上盛开的婆娑花移到门口。

珍珠织就的门帘剧烈晃动,绝美的少年重重地喘息,像是克制着什么,他并没有爆发,但那双眼睛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怒意。

他的儿子啊,从出生直到周岁,他甚至没有看过他的全貌,他只看到他皎洁得如同白玉的肌肤以及精致得不可思议的轮廓,至于眼睛,只能从镜袅的叙述中得知。

“我从未看过那样美丽的眼睛,素介,”霄明珠的照耀下,抱住孩子的女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他的左眼是银白色的,是你无法想象的银白,神怒之前的记忆之泉,应该就是这种近乎透明的银白****……好像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想起所有美好的事情。”

然而,那时的他,只要看到那个孩子一眼,就能想起所有烦恼的事。

“这个孩子不祥……”第二次当上父亲的素介眉头紧锁,“你听过那个传言吗?吉光的魂魄并没有消散,他终将投入轮回中……”

“你是说,我的儿子是吉光的转世?”镜袅脸色一沉,“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四方境内一直有个组织,名叫‘坠光者’,他们深信只要找到吉光的魂魄祭献给神,神就会收回愤怒,四方境就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素介的声音低下来,手中忽然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条盘成一卷的鞭子,深红色,像一条妖艳的蛇。

“这是什么?”

“坠光者用的武器,血龙鞭。”素介道,“已经有一个进入了王都……”

“杀了吗?”镜袅的神情已经冷冽起来,与方才温柔的母亲判若两人,“为什么不毁掉这件兵器?”

“兵器一旦被毁,其他的坠光者便会知道他们的同伴出事了。镜袅……”素介深深道,“我和你一样疼爱这个孩子,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吉光转世,那九景国的末日很快就要来了,神主不会再眷顾我们的。”

“神?”心道修行者轻轻地吐出这个字,“神早就不再眷顾这片大地了。”

“镜袅……”

“我知道了。”她打断了他的话,低头望向自己的孩子,“长岐会好起来的,他是个正常的孩子,会像所有正常人一样生活……他不会再伤害别人,别人不用再害怕他……他会,很平安,很快乐……”

声音渐转轻柔,她的神情有着一个母亲特有的安详,同时也有着属于婆娑花主的圣洁光芒。

两天后,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再也没有拥有银白色左眼的孩子了。九景国的二殿下,小小年纪,容颜已经美得惊心动魄。他有一双常人稍浅一些的眸子,大约是因为颜色淡,向人望来的时候,人们总觉得有一片淡淡的流光。

五岁的时候,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历练,国主派出首辅大臣将他送到道门圣地玉门道院,开始了天道的修行。人们说国主真是一位眼界非凡的父亲,寻常人如果只有一位继位者,恐怕舍不得将他送出那么远。

每当听到这种话,国主素介只是笑笑。

他不是想让他成材,他只是不敢多看他。

而今,他就站在他面前,即使是盛怒,容色丝毫未减,他用一种极力压抑的声音,问道:“陛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素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是婆娑花选择了她。”

“别跟我扯这个!她不属于这里你知不知道?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少年的神情冷冽锋利起来,竟有几分像他母亲生气的样子。素介微微失神,顿了一顿,道:“长岐,天狗食月之时,是神域唯一敞开大门的时候,是我们请神的唯一机会。而我们为什么必须请神?我的两位王子都不是合格的继承人,我必须请求神主的帮助。”

“神域!你让她去神域!”素长岐脸都绿了,“从来没有人能够从神域回来,你不是不知道吧?”

“但是她能。”素介道,“她有开明兽。”

“一头曾经追随过叛神者的畜生?”素长岐极冷地开口,“你认为那个住在神域里的疯子会因为它而网开一面?”

“长岐!”素介大怒,拍案而起,“你这是渎神!”

素长岐毫不退缩,“让一个没有喝过忘川水的异族去请神,又是什么?”

怒气中的两人气势相当,如同两把出鞘的剑,将剑尖对准了彼此。只有在这一刻,才看得出这两个人确实是父子。

“算了……”终于是父亲退让了,素介的声音有些疲惫,“你回去吧。”

“我要见杜白。”

“杜白在婆娑花境,等她为你母亲渡生后,我会给你安排。”

这样的答复终于让素长岐的面色缓和下来。在转身的一瞬间,蓦然觉得有一丝不安。然而已经晚了,一丝凉意拂过脑后,然后是肩、腹、腿。冰凉而绵密的触感,坚硬的磷甲抵住了脸。

渊龙!

“在渊龙里的结界里思过吧。”父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九景国。”

没有人回答他。渊龙金色的身躯如同沼泽,将素长岐淹没。

同类推荐
  • 第一福晋

    第一福晋

    他是名满京城的三王爷,是残忍嗜血的三王爷,而他要娶她却是因为她张的像他深爱的一名女子,她站在他面前平静的说自己有一天一定可以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她这样的话,能撼动冷血的三王爷吗?这个皇位的准继承人面对京城第一美女加才女的她,又是怎样的矛盾?
  • 强占为妻:本宫很妖很迷人

    强占为妻:本宫很妖很迷人

    他紧紧捏住她的下巴:“你若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心爱的男人和别人好,而不怒,我就放了你!”她媚笑着道:“这有何难?“她笑嘻嘻的看完全程……他却抓狂了:“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 情挑暴王

    情挑暴王

    他是俊美无俦、权倾天下的王爷,她却只是他千百侍妾中最不起眼的丑妾。他风流多情,有他倾心多年的心爱女人。她人淡如菊,要的不多不少不过一瓢饮。她却在一场大火中丧生,香消玉殒。再相见,她完美蜕变,美男环绕。他却强扣她入怀,霸道宣言:“云飘零,你今生今世只能是本王的女人……”
  • 逃婚计

    逃婚计

    征途易走梦难回,覆水难收离人泪。若问百年身后事,江山无语看飞灰。================================================================一个并不凄美的爱情故事已完结===================================================================新书《阿婆路十三号》正在连载中
  • 小家明月

    小家明月

    笑话,我堂堂戚家明月前世今生这30多年来是白活的不成?被你个小丫头片子背后插刀,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貌似纯良的虚假做派,来人啊,给我把王家小姐吊到树上去!
热门推荐
  • 混沌图谱

    混沌图谱

    本书简介:混沌图谱,九天之谜,古代的世界始终笼罩着雾霭,无法令后人看透,过往的曾经到底隐含着怎样的惊天秘密呢?!从天而将的神秘女子,凡尘人世中的极限高手,一起揭开那九重天之谜。
  • 当灰姑娘遇上她的王子

    当灰姑娘遇上她的王子

    [花雨授权]“夏氏”的灰姑娘?娇弱如柳的身段清雅如莲的脸蛋,样子是够美了。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的灰姑娘,脾气爆燥得像狮子,个性狡猾得像狐狸,他该如何抓住这个表里不一的美人儿?
  • 花开终成落

    花开终成落

    封晴是一位在韩国刚出道的艺人,与EXO十二位是要好的朋友,然而在公司极力要求回学校进修的情况下,这一切的一切,将变得越来越槽糕,剩下的可能只有一颗冷过就不会再热的心罢了,但是谁又能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
  • 墨染之殇

    墨染之殇

    问天,亲情算什么?在巨大的野心之下,亲情只能算做一颗棋子,爱又是什么?在自私的占有欲之下,爱只能算是一种借口。当他知道一步步陷害他于万劫不复境地的,竟然是自己的血脉至亲,他的剑染上了他的血。凌璇为了得到自己,一步步成为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人,残害无辜,出卖自己身体,最后他亲手杀了她。如镜爱上了他之后,为自己的断袖之癖内心挣扎过纠结过,为了斩断情丝成日躲在青楼娶了公主为妻,却仍然不敌宿命。为了他,负了公主,可他却只能把他当做最好的兄弟,最后替他挡住了追心之剑死在他怀里。只有她,那个毫无心机,活泼可爱的女孩儿,使他懂得了珍惜,可她遗传了亲娘的病,在墨染面前突然老去。
  • 初恋:那年的我们

    初恋:那年的我们

    普通的她和神秘的他在命运的牵引下,成为了所谓的青梅竹马,时光年纶在不停的转动,到底在最后,谁还牵挂着他或是她?若是爱忘了,就再去体会吧!那年的我们,如今已长大。
  • 王俊凯之只想爱着你

    王俊凯之只想爱着你

    她,一心只想为母亲报仇,被父亲送入公司,意外爱上了他。母亲生前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她的妹妹。她愿意用一生来宠她,爱她的妹妹,把妹妹喜欢的东西给全给她,甚至他。一份简单的报告,让她吃惊,让她难以忘记,让她恨。她的妹妹,是假的?!是仇人的女儿?!一项巨大,神秘的复仇计划即将开始所有的人,包括他,也即将成为复仇的棋子。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最后,谁来开始净化她的身心灵?特注。小说整体虚构,虚拟。不符合实际。
  • 鸳鸯瓦

    鸳鸯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以身相许。年轻潇洒的王厂长喜爱气质高雅漂亮的女会计秋香,买房金屋藏娇,一个人周旋在两个女人中间。不料英年早逝,留下来千疮百孔的两个家。王厂长的二女儿花季豆菀少女王璐云走不出父母辈感情的迷局,放弃高考辍学想自力更生,走出别样的人生。在厂子里遇上了英俊的石鹏,两个人随着一年时间的流逝,从相识到相知,由相知到相爱。以为美好生活的曙光就在前面招手。厂子变故,石鹏要到新疆淘金,天长地久有时尽,石鹏走了,他们的爱情海会是什么,风雨未知。
  • 一念风云起

    一念风云起

    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人,有人说他好因为他粉碎了某些人的统一计划,以恐怖的均势达到了和平的目的,帮助饱受磨难的国家和宗门重建家园。有人说他坏因为他是一个霸权主义者在臣属于他的门派和国家建立傀儡政权。实际上他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他的一生很传奇。(本文绝不是小白文,不打怪升级不过保证有趣。)
  • 昨夜梦里又遇你

    昨夜梦里又遇你

    我总有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雪人怕冷吗?小熊孤单吗?雨会难过吗?云会恐高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 一生的成功励志书——打破常规

    一生的成功励志书——打破常规

    心态决定一切!智慧创造一切!这是一个人人追求成功的时代,心智的力量具有创造成功态势的无穷魔力!即具有成功暗示的随着灵感牵引的成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