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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片冰心为卿狂(蝶衣轻)

楔子

春风解冻,岸边几株垂柳新抽出柔嫩芽叶,浅浅的黄,透着润泽的一抹绿,在碧玉湖水上划出圈圈的涟漪。

手里慢条斯理地扔下鱼食,引得湖中锦鲤欢腾地跃起,溅起水花如银似玉,见状慕容昙发出一阵轻笑。

“小姐,您真的要带火云回到北冥冰原?您不怕——”

吞咽的语句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却不马上接话,慢慢扭转身体,那眼底分明流转着一丝深沉,“碧珠我问你,现在的烈铮,比之以前的‘他’如何?”

碧珠一怔,但小姐眼色锐利,容不得她虚伪妄言,头一低,“现在的烈公子,温润尔雅,对小姐您又是体贴入微,但是……”

说到这里,已经是声如蚊蝇,碧珠面有难色,觑着小姐喜怒莫辨的表情,也不知该不该继续。

“但是之前的他,虽然狂悖无情,却有睥睨俗世的风骨,唯有那样……才不枉火云这个名号,对吗?”

碧珠又是一震,这番话说的正是自己的心声,奈何此刻的主子一脸的寥落。比之四年前,她心情的起落竟是天渊之别,她后悔了吗?

一杯扫尘缘,抹去的岂止是火云心里那个影子,火云烈铮,当年的不世风采,也一去不返了!

留下一个空有火云形貌的躯壳……

碧珠神色里的复杂、惋叹,丝毫未漏地落在慕容昙的眼中……心里又是幽幽长叹:美中不足今方信,到底意难平……四年来,纵然他近在咫尺,也亦不是他了。

——那样的火云,真的只能为那一个人停驻脚步吗?

不……世上没有她过不去的坎……就不信,留不住他!

“不解他心中疑惑,我即便下嫁也终究心存芥蒂,这样的烈铮,不要也罢!”

碧珠望着她眼底慢慢浮起的骄傲,开始明了她这位主子心里所想——她爱的,仍是昔日笑傲睥睨的人。今次冰原一行,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

可是……主子难道就不担心,万一烈铮受到刺激,忆起往事怎么办?

碧珠担忧地望向她,陡然发现她一直噙着盈然笑意凝视园中开得极艳的几丛碧桃。

这日阳光正好,融融轻暖,却能觑到那姣艳笑颜里微露着森冷,碧珠脑中“嗡”的一声——不要也罢?

原来……小姐是这个意思。

碧珠冷汗透衣,无声地打了个寒噤。

冰彻入骨的冷意,四周穷途末路的逼仄……直到隐现那双哀怨流离的眼睛……恍惚交织成一个纯白的身影。

“忘了吗?”

“忘了吧……”

几不可闻的细碎叹息,游丝一般钻入耳里,也渗入心底……一点点积聚,越来越深浓,那种压抑和惊痛,即便是梦中也难以松弛。他觉得郁愤若狂,挥手要撕开眼前那层迷蒙的幻象……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容忍你如此日夜不休地凌迟我!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形成,眉心像被烈火炙烤着,剧痛倏然洞穿胸臆,痛到难以遏制,痉挛得伸出手指,紧紧揪住身侧一物——

烈铮猛地睁眼,汗湿重衣!

——又是如此!

猝然从梦魇里惊醒,他的面上仍有些许的空惘,薄唇微勾,下意识地伸指抚向胸口……那里,仍是牵扯着丝丝的疼痛。

烈铮慢慢地从榻上坐起,端过矮几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可惜凉茶入腹,还是浇不息里面无声而炙的幽焰……几许冷光自他狭长的凤眼里泻落,十指倏然捏紧。

唇角勾起一抹讥笑:自己这番模样,哪里有凤城公子的风度?若让慕容觑见,只怕又惹她忧烦。

烈铮的神色逐渐沉静下来,婚期渐近,如果他以这种心境模样迎娶慕容,那实在太对不住慕容。

烈铮忍不住一阵烦乱,到底,他的心失落在了哪里?

纯白的身影……冰原……

冰原……慕容说当她听到风声赶到之时,自己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被丢弃在绝顶之上,醒来之时却已浑然不知以前种种。

冰原……那道身影,难道就是他的仇人?梦里的椎骨之痛又是为何?

烈铮指尖用力,生生捏碎了掌中细瓷的杯盏。“咯吱”一声惊了惊他的心神,凝目望去,锋锐一抹割破了掌心的皮肉,血丝顿时沁了出来,他却不觉得痛,反倒有种淋漓的快意,瞳仁深处又是一阵幽恍。

——是了,还有他这体内澎湃不息的内力!

之前的他,有过惊世的武功吗?可是再世为人,他却半点招数也记不得,空余这深厚激荡的内息,难以收控。

问起慕容,她只略微涩然地一笑,隽然地道:“那也要你自己想起来……我说得再清楚,于你也无半点作用。”

“铮……你一定要想起来,我真希望看到——”

温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在慕容的面上看到了那种很少出现在她身上的惘然失落……那一刻,他悟到连这个对自己深情已许的女子,也在怀念着以前的自己。

——所以,在这婚期渐近的时候,她依然允诺,同他一起北上冰原。

烈铮冷冷地笑,抛下掌中的碎瓷,团团握紧手指,那道伤痕滴落的血水慢慢洇湿他的衣袖,他浑然不觉。

也好……

第一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

慕容昙挑开薄棉幔帘,些许风顿时抢了进来,微微的寒。

遥远的天际漫空低压着厚重的铅云,风中甚至裹着湿意,眼见着又是一场风雪。

唉……这阳春的三月,在凤城早已是和煦明媚的大好春光,而这北冥一带,还是惹人厌恶的冷。如若可能,真愿意今生今世都不再踏入渊城一步。

慕容昙秀眉微颦,指尖仍挑开幔帘,深郁的目光穿过那丝缝隙落向外边蹄声得得的一骑。

——他一袭蓝袍,连件斗篷都没披,眉梢眼底,不见倦容,似乎感受不到这里的奇寒。

察觉到她的窥视,他凤眼微斜,眸底湛亮,甚至还有些许的笑意。慕容昙微微地怔忡,隔了半晌,才回他一笑。

浮光掠影般的一线弧度,浅淡地于她唇际展开。近在身旁的碧珠,分明觑出其中的勉强,可是哪敢多问……何况烈公子离得又近。

“烈铮。”

“怎么了?”

紫骝马一直是不疾不徐地跟在车乘之旁,此刻闻声也未停下,只是略缓了缓,他就那样半低下身躯。深邃的眉眼五官,忽然近在咫尺,慕容昙呼吸一屏,方才脑中的念头倏忽抛在了云外,眼光细细描过他的眉眼,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适才唤他为的是什么。

——痴女子!

真是冤孽……平生自负聪慧冷静,每每遇上攸关他的事情,总要乱了方寸……如同这次回到渊城,到底是对是错?

“慕容?”

指甲慢慢掐进掌心的肉里,有点儿痛,她才能巧笑倩兮地偏着螓首,“没什么……只是想唤你一声。穿这么少,不冷吗?”

烈铮摇头,一哂置之——她鲜少有这种小女儿的娇态,自从踏上旅途,她就开始患得患失,异于寻常。

烈铮眸底有深思一缕,却不愿意道破,他端坐在鞍上的身躯又挺直了几分。

“不冷,再说……那渊城就快到了。”

眯眼望向远处,官道遥遥伸展,仿佛没有尽头,更是与暗灰的苍穹相衍一处。可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知道,不远的地方,就是渊城。

越近北冥,气候越见恶劣,湿寒的风吸入体内,那冷意能冰彻入骨,反倒逼出心头的一点清明……有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身体,并不抗拒这里!

烈铮撇开脸,手里微微控紧缰绳,紫骝马像是得了暗示,四蹄开始撒欢,跑得急了,扬起一路烟尘……也渐渐模糊了慕容昙嘴角优雅的笑容。

那一刻,她没有疏漏掉烈铮隐约难掩的盎然。

一声叹息,幽幽地起自车内,棉布的车帘一晃而坠,恁多的心绪暗流,也都尽掩在了深处。

渊城并非重镇,可是自从北胤一统江山之后,这里官道纵横阔达,商市渐渐繁盛,更是有了一种雍容自若的气度。

说到渊城,自然少不得提到纵控这里商市的南宫与慕容世家。

这两大世家,基业都在江南一带,然则先帝实行南北通衢之后,海内晏清,两家掌事都把眼光放到了这极北极寒之地。

这里一年之中,春夏苦短,冬季漫长。冰原周遭山脉野产颇丰,更盛产奇花异草的药材,自能吸引一干商源,而渡过冰原,尚有异族人携着珍稀异物来此交易。

三十年前,南宫和慕容世家各自辟出一股精锐,开始在渊城扎根,多年经营,已成气候。

这日午时,林轲率着数名执事,齐齐守候在清祥客栈的台阶前,一派肃容。林轲向来沉着,只这回,眉间眼底竟有些许的凝色,更别说那几名执事,低低的窃语,听得他却越发心烦。

“还没到?”

“快了吧……”

“你说……大小姐这次北巡……到底为的什么?”

一人冷不丁地嗤了句:“问我?我倒还想弄个明白呢!”

“唉……这位大小姐,听说手段非同一般……当年老李做执事总管时就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听说,折腾得够呛——”

“嘘——”

“还有那位新姑爷……南边传来的信,也是个精明的主。”

林轲在旁听见这私下议论得越来越离谱,不由得鼻子一耸,一声闷咳,顿时惊了后面几人,心下微悚,再无声息。

时间一点点流去……眼见那日光渐渐稀薄,被天际的苍灰云朵慢慢噬去暖意……

街弄的尽头,忽然清脆的几下銮铃声响,“玎玲玲”隐约传来,林轲一震,腰杆挺得更直。

——到了!

——不会错的,那是慕容家特制的紫金銮铃,铃片轻薄如纸,悦音清绝,有宫羽徵声!

领先一骑,洒然不羁,那样自在从容,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鞍背上的那人,蓝袍勾出一副秀颀的身姿,眉眼唇鼻,虽然温润,却没有半点的女气,眉梢不经意间地微挑,那眼风几乎能斜飞入鬓去,张扬着一股隐匿不住的锐意,所以即使他在笑,林轲却一样薄汗透衣。

他倒不糊涂,忙迎上前,“渊城林轲,见过烈公子,大小姐可好?”

烈铮不答,只是扯动缰绳往斜里踏出几步,后面那缨络纷披的车乘也刚好辘辘停住。有白皙纤秀的兰花指拂开幔帘一角,不见其人,却有雍然沉静的女声漫漫接话。

“林总管?”

“林某在。”

那女声似乎笑笑,“林总管不用拘谨,我们在渊城的几日,还有劳林总管辛苦。”

“大小姐言重了,林某一切安排妥当。小姐和烈公子旅途劳苦,就请先入内歇息吧。”

“烈铮,你看呢?”

烈铮闻声不答,却扬唇一笑,“那就多谢林总管了。”

他甩蹬下马,掌中的缰绳随手抛给了一旁的小厮,走了两步,忽又停下,转身回到车乘之旁,挑起那幔帘低声笑了起来。

“大小姐要不要搀扶一把?”

隐隐的戏谑,引来慕容昙的一记白眼,“贫嘴……”

她自己却又忍不住“扑哧”一笑,轻叱声中,烈铮早已低笑着转开身去,只留下慕容昙兀自待在车内。目送那道身影隐没在客栈的门内,她娇颜上两酡火烧云般的霞色,经久不散,伴着笑意而生的却是一线怅惘。

——是了,即便是调笑的样貌神态,那双暗黑的眼,除了益显得温润,并不曾兴起丝毫的波澜。

四年了,竟然还是走不进那心里去……

“烈铮,南宫世伯着人来请,我少不得要上门拜谒,你要不要一起去?”

“南宫相邀,势必为的是今冬收购皮草一事,想那南宫博历来多疑,我还是暂且避讳的好。”

烈铮眼都不眨,这番话信口而出,满脸的意兴阑珊惹得她嗔然拧眉,“明明是自己懒,却还要扯上这么一通!”

“明年……明年这些事,却要看你怎么推脱。”

慕容昙眼波流转,话中之意听在烈铮耳中,他也只清朗地一笑,黑黝黝的瞳仁里倒映出她俏生生的影像。

“那好,你且等我回来。”

慕容昙走了几步,忽又转身,“你难道不想出去转转吗?”

那双杏仁眼里潜藏的深意,烈铮只当没有看见,薄唇微微扯动,“好啊。”

他落落大方地一口应下,反倒让慕容昙怔了怔。烈铮也不开口,眼光像是被她云鬓上的蝶翼钗环所吸引。猛地看见那些莹润灿晔的珠串颤巍巍地摇摆,原来是她重又转回身去。

“这里你毕竟人生地不熟,真要出去,自己小心些。我……很快回来。”

柔和的语声再次传来,已是一贯的凝定,看着她携着碧珠慢慢地走远,烈铮并不阻拦,也没有任何的言语,眼光一径的深邃。

一直有些触动和惊觉……慕容她近来的言语举动,有点儿矛盾,有点儿躁郁……自己来到渊城找寻失去的记忆,慕容她似乎又期待,又……不安。

烈铮低垂的眸光,乍然泄露一丝的冷锐,慢慢攥紧手指,只是,无论谁都别想来阻碍他!

“碧珠。”

很轻的一声低唤,碧珠警觉地应着,嗓音也压得很低,隔着抄手走廊,还能看得见烈公子的身影,而此刻小姐眉眼里的阴郁明白地告诉她,小姐将要嘱咐的事情正是与烈公子有关。

“找两个机灵点的,远远跟着公子。”

慕容昙一边说着,心里陡地一阵子揪结,发狠扯下旁边迎春的花叶来,三两下揉得粉碎。

“一来保护公子,二来……绝对不能让有心人找上他。”

声音越说越低,可是末尾几字,犹如断冰截铁般寒厉。碧珠惊了惊,眼光觑向那些被她揉皱的花蕊,浅黄的汁水在她莹白的指尖上洇湿几点,她浑不在意,淡淡地用帕子擦拭,不留一痕。

“奴婢知道了。”

碧珠满面的肃容,慕容昙扫了她一眼,知道她定然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牵唇一笑,不尽的矜傲。

——真好!

她不会去质疑下面人办事的能力和效率,更不会不记得自己慕容世家掌上明珠的身份。

只要她的手指攥得紧,她想要的任何东西,都不会轻易地溜走……一如当年!

追着那辆马车而去的身形渐奔渐远,相形见拙……烈铮这才从一间民房里踱了出来,狭长的凤眼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这要是在凤城,那些为慕容家办事的心腹,个个都是人精,可没这般容易打发。

天边轻红浅绯的朝霞,一线一缕像是尚未织就的束锦,衬得那澄碧的天色一片明净。兜脸而来的是清寒的气流,他整个人精神一震,沉吟着望向那恍似遥远的一抹纯白。

——北冥冰原!

就在那皓日丽空之下,沉静地巍立绵延,远望似一条银白巨龙,横亘天际!

——他的记忆,可还在那里。

心绪忽然震荡如潮,饶是他素来自持的冷静,居然一时止不住那股悸动,足下越发地快捷。

北冥冰川,乃天朝极北极寒之地,方圆百里有数座山峰林立,簇拥着中间高耸入云的主峰,远远就能眺见那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冰霜,皑皑晶莹,被晨曦映射出瑰丽的色泽。

尖峰险壑,削直如镜,其名“绝顶”,罕有人迹。烈铮一路攀岩而上,并未遇见一人。

日光渐渐正了,阳光拂在身上也开始有了暖意,烈铮的唇角始终勾着一弯笑意……冰原绝顶,终于近了。

只要再往上数丈,就是一片稀薄的雾岚氤氲缭绕的山顶了,有丝丝寒气沉降而下。而烈铮此时停驻的山腰地带,一脉清隽的溪水缠绕,明可见底,岩壁上披垂着盘根交错的青藤,一派盎然,连伸手掬了一捧溪水,也非想象中的寒彻。

烈铮仰视着皑皑雪白的绝顶,一度诧异。却没想到,山顶山腰,气候景致居然迥异至此。

只是脚下的山路开始变得更加难行,突露壁立的岩石因为冰雪的覆盖,湿滑陡峭。烈铮谨慎地举步,甚至是手脚并用,伏地贴行……终于离那峰顶越来越近,如此艰难的攀爬,这样冷彻的地方,他却已是汗湿透衣。

眼看绝顶就在数丈之上,他却不得不攀住一块巨岩,稍事歇息。

身下就是积年不融的冰雪,他趴在上面却无多少冷意,胸臆间,丹田处,融融不休的暖流,自从他踏进雪原的地界就开始一波波暗潮涌动,护得他周体舒泰,也恰好与他肢体蠢笨的动作形成反差。

眼里若明若暗地浮起讥诮之色……烈铮冷冷地哂笑,忘得真是彻底!

再次抬眸凝视绝顶,曜光闪奕,烧灼的都是“执念”二字。他双唇本是极薄,这时更是抿成一线。待喘息稍定,烈铮刚要抬脚,眼光自那峰顶下移之时,无意中掠过左翼下面的一处平谷。

一阵愕然——远处两间小屋,稀疏地围着栅栏,远远看去像是皮影戏里的布景玩意儿……还真有人住在这人迹罕至的雪原上?

烈铮“噫”的一声,尚未闪出念头,自峰顶的方向突然泼洒下一缕细微的乐音……初听时几疑幻觉,在这寒冷的冰原绝顶,哪来的什么笛音?

劲风裹着寒气袭体而来,风中的音韵反倒渐渐清晰了。烈铮是真的震在了当场,侧耳仔细地分辨。不错,正是绝顶之上!

那曲韵一反笛音之清越,低吟徘徊之处颇有洞箫之声的婉转,声声叹呓,似是江南水岸边酥软的春风,能唤醒心里深处酣梦的一角柔和……他没有听过此曲,偏偏有熟稔的感觉。

就因为乍然闪过脑海的“熟稔“二字,烈铮突然如梦初醒般,也不知从哪借来的气力,适才还嫌粗笨的手脚,居然能利落迅疾地翻越那些险峰怪石。

绝顶近在咫尺,那缕笛音须臾前还在身边飘荡缠绕,此时却戛然而止,烈铮心头一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掠去。

惊愕瞬息闪现,因为眼前的异景!

一株梅树,虬根苍枝,居然就在这百仞之上的雪峰顶,傲然怒放,朵朵冰蕊玉质冰清,说不尽的风骨绝世。

难怪,难怪攀岩之时,风中总有沁人的一脉馨香。

放眼绝顶之上,撇开他进来的入口,前面是一方断崖平直如削,两面岩壁环抱,都已被雪粉装点得冰雕玉砌般,四合之类入眼的都是纯净通透的白色。他极目远望却被冰凌折出的雪光灼了灼眼睛,忍不住伸指来挡,这一低头,眼光瞥到梅树下面的身影,浑身一震。

——那里,是什么?一个人?

若非那人鸦青色的长发水一般铺泻开来,不然伏在那树下真要与周遭的积雪融在了一处。

——梅树下的石头,自然也是森寒入骨,那人是睡是醒?之前的笛声……

烈铮沉吟着走了几步,有意地放重了足音,踩在积雪上顿有吱嘎的轻响,这人既然身处此地却毫不畏寒,显然不是寻常之人,这声响应该够了。

可是拔足数步,伏在树下的身影分毫未动,烈铮一呆,只得作罢。

转眸望向四周,空落落的一片,白茫茫的视野,正午的阳光被冰雪折射,霞辉丽彩,连峰顶终年缠绕的云雾水汽也成五色交错,惑人心神,美不胜收,莫怪在山下远观时,直如天上宫阙。

可惜,独独没有期待中、能唤醒他记忆的事物。四籁俱寂,只偶尔一声咔嚓的轻响,却是梅树上幼细的枝叶承不住积雪而坠落下来。

烈铮仔细地梭巡,没有疏漏下每一块山岩峭壁,脚下每一寸土地……脑海中找不到一点熟悉感,心口上不兴半分动荡……空白,还是空白!

就连他向来自负的敏锐直觉,也掀不起丝毫的波澜。

——慕容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呼啸而来的郁愤瞬间扎进胸臆里,翻搅着难以描绘的不甘。难道他跋涉千里来到此处,为的就是现在最终的失望?

烈铮四肢绷紧如弦,直直地走向断崖,那断崖的下面黑黝黝的望不到尽头……他的过去,也似这般探不到根源了吗?

不甘心……怎么甘心!

离断崖越近,气流回旋的力量越紧,在耳边啸啸割裂,卷起雪霰扑簌簌地扫上脸颊,咯得生疼。烈铮伸手握去,瞬息像是抓住了一把雪粉,掌心丝丝的凉沁,再展开,哪里还寻得到晶莹的踪影?

那摊雪水的冰凉,还一径沿着掌心,游蛇般蹿了上去……烈铮颓然阖眼,不知怎的胸口下一烫,挥手之时一股灼热的力量倏地泉涌而泻,衣袖“啪”的一声击出。

劲风呼啦一下卷上不远处的梅树,倒是烈铮自己吃了一惊,迅速转身,正好看到梅树枝干在劲风中颤巍摇晃的身姿,雪粉像是三月因风而起的柳絮漫空飞坠,自然,也落满了树下那人的衣衫鬓角,烈铮突然醒悟,一阵歉然。

风起,雪落,那瞬间好像这人才有了知觉,烈铮看到那白衫的一角动了动。

“请问——”

烈铮语气谦和,想要上前一叙,移动的双足,却在那人站起身时猛地止住。

——白衫乌发,扶着枝干慢慢站了起来,瘦盈盈的一副身骨,望之只觉得单薄,竟然是个女子?!

烈铮的惊诧稍纵即逝,慢慢地移步,“请问姑娘——”

“啪嗒”一声,响在幽寂的雪峰绝顶,更显得突兀,也再次让烈铮的话哽在喉间,诧异地低头——莹洁的雪地衬出那物什碧绿通透,却是一根短笛!

——先前的笛声,真的就是她!

烈铮心里轻轻地一声“哦”,面上倒是淡定,漾着些许的笑,抬眼望去。

她丢落了短笛,却浑然不觉似的,怔怔地望着这边,烈铮一呆。

眼前的女子素衣胜雪,青丝几缕被劲风卷起遮住一双乌沉沉的瞳仁,也不知是不是身后雪光映衬的缘故,连她的双颊也是雪一般的白,隔着云雾缥缈,且真且幻,真如山鬼雪妖。

她的眉眼五官是清丽的——如果不是太瘦的话。

然而那下颌尖削,大大的眼,并无多少灵络的神采。见惯了慕容昙的明媚姿容,眼前的她在烈铮眼中,真是失色很多。

而他之前的一呆,为的乃是这女子直直望来的眼神,竟然无遮无拦,绝对不该是女子看见陌生人时应有的模样。

对于绝顶上突然多出的自己,不见她有半点的疑惑提防,一抹潋滟的波光自她没有神采的瞳仁里慢慢地漾开。烈铮眉挑入鬓,暗自“噫”了一声。

——晦暗的面容,因为这个眼色而整个地生动起来,她仍然只字不语。

饶是烈铮一向不羁自如,这般被人打量,且是个年少的女子,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方才惊扰了姑娘,失礼了。”

清韵一曲,无尽苍寒也只能诉于雪光风冷之中……梅香依旧,寒暑几度……此生已然走到尽头了……

不思不想,才能无悔无念……只是她为何还是觉得冷?

居然还在懵然间似真似幻地听到他的声音?

猝然回首,不存半点希冀地望去——他含笑伫立,眉眼唇鼻,与心底的影子合而为一。

云横波像是被惊雷电光劈到一般,虽然疼痛难遏,整个人却有着活过来的感觉——那,是他?!

是耶,非耶……轻轻阖眼,再睁开,面前的影像居然没有随幻彩的雾霭飞散。

指间倏地无力,捏在掌心的短笛“啪嗒”掉落……来不及去体会哀然或者惊喜——

“方才惊扰了姑娘,失礼了。”

五脏六腑瞬息纠结在一起,她分不清哪里痛,又像个病入膏肓之人,早已痛到了麻木,可是两腿在发软,她只能用指尖发狠地掐着掌心。

最是无情红尘路,转了几回,总是错过,荒谬得让人齿冷。

——扫尘缘!她怎能忘记了扫尘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副枯槁无颜的模样令他诧异了,他眼底揣着些微的疑惑。

剑眉漆黑入鬓,凤眼秀长明亮,而今渲染在五官中的温润更使他整个人焕发出陌生的神采,那神采也灼伤了云横波的眼,慢慢地垂下头去……陌生!

他和她,而今只剩下陌生!

“没事……”

她听到一个声音虚浮地应着……一步步迈动双脚,却像是粘在蛛网上的一只小虫,可怜她无论怎生挣扎,只换来越束越紧的丝网……蛛线的一端,执在谁的手中?

离得近了,烈铮微微侧身,唇边浅笑,看着她擦肩而过……咫尺的距离,她体内的深痛,想必他穷尽毕生,也难以感受。

早已获知的事实,掩埋了四载的岁月,一切像在褪色之中,俩俩相对的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到体内血肉剥离的疼痛……

四年前迫不得已的抉择,如果说是撕心裂肺,那今日的重逢,他的陌生,才是真正的残忍!

她咬紧牙关,怕一张嘴,就忍不住一口血箭喷了出去……脸上冰凉凉的……在哭吗?

伸指触向眼角,却是干涩的……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尽了,倒是整个人有被掏空殆尽的感觉,像是泥塑雪捏的,在阳光下渐渐要消融了……

“云……姑娘?”

云横波僵住,不敢回头——他,喊她什么?

隔了一恍,她以为又是幻觉——身后响起一声轻笑,这回清清楚楚的一句“云姑娘!”

烈铮弯腰拣拾短笛,通透翠绿的一把握在掌心——怎么如此失魂落魄,居然连笛子都忘了拣?!

锐目瞬间觑到笛子一端系着杏色的流苏,绾着一块小巧的玉佩,阴文镌刻着细如蝇头的三个字——云横波。

——她的名讳?

试着唤了声,果然见她蓦然止步,烈铮笑着伸出执笛的手。

白衫猛地一转,她像是乍然遇到什么惊震之事,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记得——”

她乌黑的眸子,瞬间绽出流丽的波光,像是春风裂开积年的冰凌,悄然汇成一条欢腾明澈的溪涧,倒映星光月芒,熠熠生辉。

眼前似乎除了这双眼,乍然不见了所有,像被人在心口上撞了一下,以至于他片刻失神,没能体味出她这句话的异样。而他眉眼里的怔然,立刻冰冷了云横波的心绪。

所有来不及道出的,都硬生生被咽进肚里,云横波迟疑着问道:“你……认识我?”

残存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希冀,也顷刻间冰消,瓦解。

烈铮一笑浅然,“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只是看到了短笛上刻镂的名讳——适才唐突,云姑娘见谅。”

素昧平生?!

他说……素昧平生……

云横波胸口剧痛难当,只觉得那四个字是一刃锋锐,猝然捅了进来,热辣四溅……那股腥甜再难收控,突然就涌到嘴里。

她的衣袖微动,纤细的手指倏然伸了出来,接过那只翠色短笛,迅速地转身,或许走得太急,两脚踉跄了数步,却不曾停留,不曾回首。

——居然只字不语!

烈铮被抽走短笛的手掌还突兀地伸在半空,一时怔愣。先时看这女子神情娴静,颇有大家风范,居然走时连声招呼都没有,那般冷淡,算得上失礼之致。

自己原本不是会为这点琐事介意的性情,耿耿于怀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刚一照面她乍然闪现的表情——那么怪异!

她见过自己?

烈铮剑眉微挑,猛地转身望向云横波离开的方向,唇际一弯苦笑,她走得倒快。

眼光掠过前方雪地,两行清浅的足印,遥遥伸展,格外的清晰,猛地觑见异状——那是什么?

烈铮心头一跳,迅速走上前屈膝端详:猩红的数点,怵目地融在皑皑的雪地上。他没来由地觉得喉咙发紧,伸指沾了沾那猩红的一点,凑近鼻端。

——果然,淡淡的血腥味!是她?

一点诡异和惊悚的触动萦绕在心头盘踞不休……烈铮眸色幽暗,目光锁在那数点血迹之上,久久收不回来。

袍身一荡,他倏地立起转身,沿着那行足印追了过去。

下山的路比之攀顿时的更为险要,他一路追赶,哪还有心观览两边晶莹耸峙的雪原异景。

直到那抹瘦削的身影再次闪现在视线中,烈铮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额头鬓角,已经薄汗轻透,抬手不甚在意地擦了擦,他扬声喊道:“云姑娘!”

果不其然,那身影明显一震,却没有回头——烈铮眸光一闪,还是不急不徐地一声“云姑娘!”

步履却越发快捷,云横波似乎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转过身来。斜射的金阳拂上那张面靥,唯一的色彩还是苍白,直显得那双眼瞳乌沉沉得不见丝毫的波澜。

她甚至连唇色也开始泛白,烈铮心里一动。果然,她的唇角沾了几点血丝,自己像是浑然不知。

“云姑娘,你……没事吧?”

烈铮眉头一耸,喊住她本为心中团团的疑窦,然而乍然见着面前魂不守舍的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一句。

云横波一震,慢慢将眼光移过来,微微摇头,还是神容苍寒。

烈铮眯起双眸,不曾忽略掉她眉眼间任何细微的变化,“云姑娘,我们……可曾见过?”他略显自讥地扯唇,“实不相瞒,在下受过重创……遗忘了很多过去之事,云姑娘你——”

尚未说完的话,结束在她遂然抬眸的凝视中,烈铮呼吸一滞。她终于开口,极轻极缓,就连声音也是游丝一缕,似乎随时能被劲风吹散无形。

“不,我们……素昧平生。”

烈铮神思一恍,几乎没能听清那句说的是什么……短短的几字,她像是用了很大的气力,然而最后的话音还是轻若无声,令他慑然的却是她片刻前凝来的眼光。

——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她两丸黑色水银般的眸子,酽酽浓浓,了无生气。

烈铮当下哑声,他居然不敢再出声惊扰,默默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转身……相隔了数步,他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也说素昧平生……然而她之前脱口而出“你记得——”

记得什么?他应该记得她的名字?

她这番模样,却要他怎生相信?!

烈铮暗暗咬牙,眉心微紧……自己原是淡漠之人,可是面对她,诸般浮上来的疑问都被他按捺住。

——需得寻个时机,好好会一会这位云横波。

只是……

烈铮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能是今天。

冰原在身后离得越来越远,唯独天地间的寒意还是凛冽逼人,丹田处暖融融的一脉气息,像是被无形的小手牵引着导向四肢百骸……无声无息,不休不止。

烈铮暗暗吐纳运力,那股气流冲到任督二脉之处,还是突然受阻般凝塞不前,很多次,他也是无意间才冲破屏障,那一刻浑身上下难以描述的通络舒畅。

慕容说他的内力深厚,不是一般武林人可以比肩的……到底又是什么可以霸道至斯,居然让他连从小修习的技艺也忘得干干净净?

生命里的那一段,彻头彻尾是场空白——烈铮凤眼微勾,眼风一度掠向前面的人影……一度以为慕容昙是少见的固执,守着之前的事情,宁愿冷眼逼他自己去寻找真相。

不想今日遇到她,也是一个异类!

这一路上冰天雪地,步行数里,明明知道身后跟着一人,还是那副万般皆无所动的形貌。

定要约个时间……烈铮琢磨着怎样开口才妥帖。

远处一阵迅疾的蹄声,烈铮微诧地眯眼。前方数点黑影,风驰电掣,骑者风氅翻飞如卷,一路奔驰如若无人之境,携着几多轻尘,几许风霜。

骑者们渐渐近了,烈铮打量的眼光,又是一阵惊诧。数名骑者,蓝衫劲装,面容精悍,众星捧月似的护在一人身边。那瞬间,跃入烈铮眼帘的却是几人衣襟上不起眼的一片流云似的纹绣图腾。

——蓝衫云纹!

北冥渊城,冰原世家,映雪山庄上下弟子门生,都是如此装束。

云横波!

原来,是这样!她……是映雪山庄的人。

果然,待一众骑者即将与云横波擦身而过之时,数声轻叱断喝,齐齐勒缰驻马,蓝衫汉子纷纷甩蹬而下。

“三小姐。”

烈铮几乎是同时驻足,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视线牢牢地锁在一人身上。觑见那人相貌的刹那,脑中嗡嗡地呈现混沌之声,叫嚣着什么根本无从细辨,就是震动……强烈的震动,像是大江绝堤,山洪冲泄般要撕裂他的理智。

身体似发热,又似冷栗之极……烈铮茫然地低头,微喘着觑向自己的手掌,居然连它们也在打颤,而他止不住。

——这人,眉眼坚韧中不失俊朗,却在眸光流转的瞬息冷意四泻,只消一个眼神手势,那群彪壮的汉子顿时噤若寒蝉。

映雪山庄……莫非是他,当今的山庄庄主,云鹤天?

慕容昙曾经提过,北冥云鹤天,是这渊城,乃至武林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只是,自己的震动,绝非为此!

念及此,眉心又是一阵灼烫,他本能地伸手拂上额头,眼角余光自指缝间觑到了那一幕。

云鹤天利落地甩蹬下马,明明还刻镂着矜傲与寒锐的面孔,却在低声屈就眼前之人时,显出一丝丝无奈。

“横波……回去吧……”

他的手慢慢落在云横波的肩上,不想那云横波却转身、退步,云鹤天的那只手掌自然落空,她皓白的侧颊也露于烈铮视线之中。

小小的下颌,微抿的唇线,拗出的分明是冷淡。

云鹤天也不以为忤,不着痕迹地背剪双手,凝视她时,眼中犹带了三分的笑意。无意间远眺,瞥到不远处的人影,他的神情倏然变了。

烈铮一凛,为那如罩寒霜的眼色——心里又涌起奇怪的波动,倒像是如临大敌之前的惊悚。

——云鹤天,固然名声赫赫,于自己却也是陌生的。

“凤城慕容家的烈公子?”

云鹤天唇际噙着一笑,却比不笑时还要冷煞,“慕容”两个字音。咬得格外重些。

难以琢磨的倒是云鹤天在转瞬间又看向了云横波,不知怎地神色就寒厉起来,可惜身旁那素颜青丝的女子,神思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他认识自己?

不过并不奇怪,这里本是冰原世家势力范围之内,对自己这个外来者,焉能不知?

烈铮却厌憎云鹤天笑容里的意味,仿佛一切全然掌控在他手里,透着一股强势的嘲弄。

几年来商海浮沉,倒也练就了一副不动声色的脾性,烈铮眉眼淡然,平和地笑笑,“恕在下眼拙,阁下是——“

云鹤天冷然抬手打断他,“烈公子贵为慕容世家未来贵客,身份不比寻常,我等小辈微薄名号,不提也罢。”

烈铮一哂置之——这般言论,既有逐客之意,也有挑衅之嫌,只是他还不会傻到在不明状况之时,去逞口舌之快。

心思电转,烈铮清俊的面孔倏地湛开一笑。云鹤天瞧着分外扎眼,几束寒芒,尽掩抑在深晦之中。

他没有再说话,状似无意地偏移了身躯,恰好遮挡了烈铮凝向云横波的视线。

“云姑娘,有幸相识,改日再叙,告辞了。”

烈铮无视云鹤天的冷漠,朝着他身后隐露的身影,清朗的声音字字分明。

云鹤天背剪的双手猛地绞紧,云横波忽有所动,蓦然对着伫立在身前的他低低地开口。

“你答应过的。”

云鹤天转身,良久……云横波照样垂着眸光,自然不知道他是何种表情,却从那微微短促的气息,知晓这一刻他内心里有勃发的怒气。

不想与他再起争执,每每闹得筋疲力尽……可是,她不能松口,更不能松手……好不容易守来的四年平静,不能因此功亏一篑!

“你答应过的。”

她再一次,一字字缓声地,坚清地开口。

云鹤天眯起双眸,胸口下乍起的酸涩在嘲笑自己还是不能应对她这副将生死抛诸脑后的孤执。

云鹤天让自己笑,或许这样会淡忘心头的那点触痛。

“你很久没有和我说话了。”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他?若非如此,还不定再等到几时,三妹才会开口。”

言辞渐近犀利,只是面前的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乌黑的眸子,幽清的几点波光,近乎逼视着望来。

“他既然在此……慕容昙势必也来到了渊城。”

云鹤天忽然被激怒,眸底燃着愤懑的焰苗,灼灼地对视固执的她,这一刻他的语声压得很低。

“我的记性不错,自然记得和慕容昙的约定!”

“只是……你也不要忘了当年的事……莫要逼我——”

他想要伸手,手臂有如铅重,寒雾有越积越浓的势头,映着周遭的冰凌,折出缤纷炫目的霞光……他无心流连,甚至几分恼恨,只为这些雾霭重重遮挡住他的视线……

“忘记了吗?”

“忘了……”

低细的叹呓,今次听来,居然有一丝惊心动魄的熟悉……哪里听过的?

模糊的白影……随时能随风而去。

眉心处炙烤般的痛楚,他焦躁地朝额头上重重捶了一拳——别走!

——看得清壁立陡峭的山岩,感觉得到四壁清寒入骨的冰雪……独独是那抹纯白的人影,依稀不见……

“别走——”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拳捶击的缘故,眉心处的疼痛猛地炸裂开来,脑中隆隆巨响,嗡嗡不绝……耳朵也开始一丝丝抽痛,有尖锐的啸叫声……烈铮整个身躯发怵般地哆嗦起来。

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薄雾,心头狂跳……那人听到了?纯白背后的一道乌瀑,瞬息动了动,肩膀微耸,慢慢地转身——

烈铮呼吸紧窒,拼命甩头,想要晃掉眼前笼罩的大团迷雾,勉强远眺。电光火石之间,几点寒白的厉芒倏忽射来,烈铮骇然闷哼,一时间眉心滚烫难耐,脑中一空——

烈铮猛地睁眼——许是梦中他真的挣动过,醒来后但觉身体一片绵软,汗水湿嗒嗒地侵透了单衣。

懒得起身去换——第一次!第一次懊恼梦境消散得太早!

真可惜……梦中纯白人影的面目,似乎就要穿透薄雾的遮掩,大白于他的眼前!

烈铮徐徐伸手,用力地握紧……山岩、冰凌,雾霭,间次闪现梦里的画面,竟无不惊人的清晰!

——那是雪原绝顶!今晚的梦境不同往时……浑然透着将明未明的暧昧。

烈铮眉心微蹙,指尖触向还残留着些许痛意的地方……一旦深思梦境画面,身体就会本能地拒绝,以一种誓不妥协的态度。

也许,这一趟渊城之旅,他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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