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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相见何如不见时

“烈铮,你的武功恢复了?”

慕容昙明眸含笑,斜睨着他的模样异常娇美,那是打从心里泛出的喜色。

烈铮轻哂:“哦?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渊城多大的地方,我们烈大少奋不顾身,救人于危难,早传得沸沸扬扬。”

慕容昙一边笑喟,一边拿温柔的眼光打量,声调倏地降了下来:“你……你可有受伤?”

每有异状,她不问事态如何,第一时间总是记挂着他平安与否,烈铮神色微暖。

“没有,我一切安好,只是——”

“只是什么?”慕容昙语声微凝,盈满笑意的双眸渐渐暗淡了光彩。

“只是……我的记忆,并没有回来。”

烈铮缓缓地开口,深眸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脸。

慕容昙秀眉皱起一丝失望,和着些许痛惜,默默如诉,也不开口多言……但是知道,自己这样的神情,应是滴水不漏。

“抱歉了……慕容。”

慕容昙幽幽地抬眼,“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只要你平安,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记得从前。”

她语声逐渐低抑,粉颈低垂,人前那副矜傲清冷早已化成一泓春水……纤掌一紧,被他握在手里。

抬头一看,薄阳下他凤眼尾梢略挑,眸心那点暗黑如无边无际的深海,泛着微波一样轻泽的光芒。

“我知道。”

淡淡三个字,如玉佩轻击,每一声都敲进她的心扉,饶是自持坚冷,慕容昙仍有心旌意摇的一瞬。

双膝不知怎的就是虚软得紧,半身都偎进了他的臂弯里……能听到他胸膛下心跳的声音,如此之近……

慕容昙伏在他胸前,慢慢地阖眼……唇角的一丝笑意,优雅又轻寒。

烈铮的眼光,遥遥眺向不远处白了头的萱草,那丝微笑,他自然无法看见。

光影错落,一缕一缕地把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到地上……拐弯处一角黄衫,稍闪即逝,面上微微浅笑,朝着正往花园行来的林轲竖指示意……几条人影悄然离开。

“慕容。”

“嗯?”

双臂环紧他的腰畔,连声音也是少见的慵然,烈铮似是笑了下,却没挣动。

“我刚刚记起一些武功招式……可惜,用得实在是生疏。”

“那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告诉我四年前的一切?”

身前的娇躯只是轻震,声音倒还是悠缓如昔,娓娓道来。

“烈铮……即使想起又如何?”

慕容昙松开两臂,扬起螓首,声音低细,几不可闻。

“四年前在那绝顶之上,我找到遍体鳞伤的你……看着你昏迷数日人事不省,连我慕容家医术精湛的二姑姑都说难以救治……那时,我连死的的心都有了!”

说着她盈盈的眉眼,如罩薄雾,微微泛红。

“烈铮,即使今日你真的想起一切,我也断然不愿你再次涉入波谲云诡的江湖……”

幽怨渐深,她就拿这样的眼光系在他身上,毫无一丝松动,看见烈铮眉梢微挑,眸里深深的难以觑到根底。

慕容昙银牙暗咬,面上则更显得清弱。

“烈铮……真的记不起来,就算了吧……这段日子,你太苦了。”

“或许……老天如此安排,正是要你放弃过往,好好走下去。”

他,还是无语。

慕容昙泪滢于睫,点点晶澈,眨也不眨地凝着他,话音里甚至有了一丝泪意。

“烈铮……权当你成全我这女儿家的一点私心吧。”

烈铮眸色一暗,终于把眼光放在她的脸上,良久,那薄唇掠起一弯弧度,忽然伸指却是拭去她眼角的泪湿。

“好。”

慕容昙喜难自禁,脸颊上泪花犹在,却绽出无比夺目的一笑。

“嗯……那么烈铮,再过几日,南宫家要办喜事,之后我们就回凤城,好不好?”

烈铮深眸远湛,望向明净碧蓝的天空,“你瞧着办吧。”

——心底不是没有涩然,在他答应慕容昙之后,始终甩脱不掉那股烦躁。

那么多的疑窦,似明非明,像是展露头角,却抓不到一点马脚……如今,慕容这里也成了一条死路。

——他该怎么办?

风夹着些许的湿冷,不知近日会不会落雪,来这儿越久,越觉得凤城等南边一带的舒适。

近晚时分,寒气更重了几分,慕容昙紧了紧衣襟,眉梢眼底略略带出些许的憎恶。

身边的他一直在沉默……慕容昙在心里冷冷地笑:幸好,早拿捏了托词,似真似假的话,掩盖的仅仅是他的身世……以及和“她”关联的一切。

“慕容,想问问你——”

烈铮有意缓下语调,她略一扬眉,唇际一朵温雅的笑。

“最近……总是有人认错我!”

慕容昙拼着全部的力气才稳住脸上的淡然,心惊肉跳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忿怒,惊诧!

首先跃入脑海的就是——云横波失信于她!

慕容昙眨了眨眼,柔声问道:“是谁?怎么了?”

“不认识。”烈铮沉吟着,决定还是避开店家那一段插曲,何况,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了解的真相。

“慕容,你有没有见过,和我面貌相似之人。”

至此他面上情态,才让慕容昙相信云横波并没有“失言”什么……眉心里的微紧,徐徐舒展。

“我没有见过。”慕容昙轻轻地笑,神态从容一如野游晚归的天女,“不过这世上不乏面貌相似的人,认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这小小的渊城里,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这番有意打听,又怎会什么消息都没有?

——何况,四年前,自己就在这渊城里!

“公子爷一走就是好些年头……”

烈铮不再问什么,相信无论他有什么疑问,慕容昙都不会给他满意的答复。

——答案,还是要自己去找!

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他眼底的深思仅是昙花一现,但是却没逃脱紧紧窥视他的慕容昙的视线……一丝阴霾,悄无声息地就笼了过来。

这日午后,烈铮自外面回到住处,只见着碧珠一人。

身为慕容昙的心腹而没守在主子身边,在烈铮眼里倒是比较少见的事。

“小姐呢?”

方桌上堆着云锦、花绫、素纱一类名贵丝织物,并着两个伽楠木螺钿匣子,碧珠就埋首在其中,拣点拾掇东西,间或有珠翠玉石的清脆铃声。

一听到烈铮的问话声,这丫头骇得一跳,忽地抬起头,木匣的盖儿失手落下,重重的一声“嗒”响。

“见过公子。”

碧珠慌不则什地一福,见烈铮的眼光被那堆绣品珠玉所吸,忙恭声释道:“这是小姐交待奴婢打点的贺礼,回头要给南宫府上送去。”

烈铮颔首,只略一打量,那些丝织绣品,无一不精,两盒木匣,仅那匣身盒盖上点蓝镶翠之物,也都是价值万金,更别说里面的东西。

到底有些诧异。慕容昙此次的手笔很大,想必南宫家这回的喜事非同一般。

微一沉吟,烈铮低问:“是南宫珲的亲事?”

果然这碧珠一径点头,烈铮了然。也只有南宫大少的婚事,才会如此兴师动众。

想他南宫珲交游深广,也就不难理解那郊外小小茶寮里也聚了一众豪杰。

当然,他与南宫素不相识,也没有关心这些的必要。

室内没有慕容昙,烈铮睨了一眼,“小姐有事?”

“是。”碧珠垂首应道,“映雪山庄的人来找,小姐不得不出去应付。”

见烈铮若有所思,碧珠声音又低了几分:“这边贺礼的事又不能耽搁,所以才遣了奴婢来打点。”

——映雪山庄?

忽然想起那日在城外茶铺里她说过“云家近日与慕容家的生意场上颇有不快”,本以为是句推脱之词,难道真有其事?

烈铮淡道:“映雪山庄?来的是谁?”

“听说是云家的三小姐。”

——云横波?!

烈铮目光一深,那三个字敲进耳膜里……嗡嗡作响,那么轻细的声音,却有股震荡居然迫得他眼前突然失去景象般。

——公子爷,刚刚还碰见你的夫人……

余音犹在。

返期近在眼前,或许……错过这一次真的再无相见的机会。

烈铮心头掠过此念,就很难再集中精神去思忖别的。

碧珠呼吸一窒,眼前人影已失,她怔了半晌,细盈盈的眉眼里慢慢浮起释然的神色。

好了……小姐的交待,她总算不辱使命。

只是不知,小姐如此安排,又有什么玄机?

“云姑娘,这是极品花芽,味甘色美,可惜凉了味道就全变了。”慕容昙悠悠地笑,“还是云姑娘就爱那涩人的口味?”

自打进到明瑟斋,方几旁那袭素影并不曾动过半分,自然也没有只言片语。几上的茶盅袅袅茶气,本就垂眉敛目的面容,更模糊了几分。

早间传话的人明明很急,可是眼前慕容昙的神色,一派云淡风轻……只不过,眼梢边始终噙着意味深长觑向云横波二人——确切地讲,是觑着云横波身后的卫澈。

云横波似有所觉,然而不兴波澜,透过蒙蒙水雾对视过来的双眸,波光幽泽,不胜清冷。

而卫澈,通身紧绷,是遮也遮不住的愤恨,仿佛察觉到慕容昙那点暧昧,双眼瞬息烧起怒焰,狠狠瞪向她。

慕容昙不恼反笑,再次打破这满室的沉寂,“左护法卫澈?”

“真不愧是火云的属下,一别经年,当真恪守信诺,守在这苦寒之地,不离不弃。”

那笑容带着些许张扬,令人想起满山怒放的映山红,在阳春时节,难以忽视和抵御的娇媚。

她刻意加重“不离不弃”这四字,云横波倒还好,卫澈剑眉挑起,眼见着就要发作。

“不知慕容姑娘相邀所为何事?”

云横波就在此时开口,慕容昙觑见那卫澈强自按捺,到底没有拂逆了云横波的意,唇角掀起一些冷讽,适时地轻喟了声。

“呵呵……让你一开金口,真是难。”

云横波移开目光,不想去瞅那状似唏嘘的模样,隐隐疑窦。

——尽余香那一面,她字字绵里藏针,句句含沙射影,目的只是为了警示她谨记昔日诺言。

今日何事,竟“邀”她来到下榻之处,也不避可能再次撞见烈铮?

卫澈正是担心,才执意跟来,却不想累他受讽。

“何必这样忐忑——”慕容昙浅浅地抿了口茶水,睨过来的眼色,似乎她俩原是闺中密友,浅嗔薄颦,别样的亲厚,无端地令人喉头发紧。

卫澈利眼爆出火星,转而瞥见一旁苍寒的素颜,心里一阵酸痛。

云横波沉吟着,忽然伸手,端起方几上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果然,那股涩苦之味自舌尖而入,久久不散,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缓缓被这苦味浸渍了。

慕容昙也是一怔,只是云横波的面上仍是淡冷,那双眼波倏忽笔直地望来,雪也似的幽寒通透,直逼人心。

“好茶。”

随着仰首的姿势,鬓角几缕短发松松垂泻下来,她也懒怠理弄,低道:“慕容姑娘,我茶水也品过了,可否告知相邀之意?”

“呵呵呵,你真太心急了……”慕容昙掩唇而笑,似乎不待见她如此大惊小怪,明眸里一丝两缕的嘲弄。良久,笑声方歇,慕容昙慢条斯理地开口:“其实……今日相邀,并无其他事宜,只是我们返期在即,想最后与姑娘话别一番,顺便——”

她的眼光看过来,点漆瞳仁凝着冰凌的光芒,云横波眉尖颦起。

“顺便归还一物!”

——归还一物?

云横波不想去揣摩她的讳深莫测,只是被她眸底的寒意警惕,却见她转身望向轩窗外的日光,似是自言般低喃了句。

“也罢……看天候也耽误了很久,这就拿了还于你们。”

慕容昙忽然起身,踱向明瑟斋一侧的长案,拉开案几上几层暗格的抽屉,偶尔传来的声响,显是在暗格屉内翻拨寻找。

“在这。”

轻轻的一声,云横波不知怎的就让一丝寒栗自心深处洇了出来……只是不待她去仔细体味,她的目光,已不由被慕容昙掌中一小巧的木盒所吸。

——那木匣也非稀罕,原是寻常紫檀所造。然而那匣盖上螺钿细细镶嵌出的云纹样式,云横波再熟悉不过。

慕容昙分明看到了她的惊疑,明眸一闪,“这盒子,云姑娘应该知道是何处得来的吧?”

云横波迟疑着,仍是点点头,那舒卷自如的云纹,正是云家的徵记。

“就请云姑娘一并带回还于令兄。”

云横波一震,素衣长袖里的手指慢慢地拢紧,“慕容姑娘何不亲自交还?”

“不了……令兄所托之事,我无能为力,怎好再厚颜相见。”

只是她面上怡然,哪有半分愧疚颜色?

——今日相邀,就为这盒子?

云横波慢慢起身,并无意去接那木匣——不论慕容昙和云家,抑或与云鹤天达成什么共识,如今的她,已无心了解,更无意参与。

正想措词拒绝,身旁卫澈忽然低低一声“有人”!

云横波只稍怔,眼前一暗,惊得她退了半步,定睛望去,却是慕容昙在瞬间逼近了几许。

令人惊震的却是她此时面上的神色——不知何时,那妩媚的眉眼,已满盈着忿怒之色,纤手里攥着那木匣,却是作势欲扔的样子!

“云横波,回去告诉云鹤天——云家得到的甜头已经够多的了,休要再得寸进尺!”

前后迥异的言辞神色,令人费解,却也瞬间唤醒卫澈的警觉。此女一向多诈,不得不防!

已无暇顾及门外的动静,他的身躯倏忽一闪,已掠到云横波的身侧。

“拿去!”

慕容昙突然将掌中的木匣用力掷向云横波,一边疾言厉色地叱道:“拿着东西,快点滚出明瑟斋!”

那紫檀木匣本来甚重,慕容昙又是颇有腕力,卫澈冷哼着伸手,在云横波动作之前,已一把在握。

“卫澈——”

云横波一言未尽,骤变忽起。

卫澈掌中的木匣“咯嗒”轻响,他明明没有使力,可是那盒盖里面似有弹力,猛地弹起。卫澈惊了一跳,知道匣内另有蹊跷,本能地甩手——耳边劲风如啸!

咝咝寒气擦体而过,快得连那些物什的样子都没看清。

一声凄厉的叫声乍然响起:“云横波,你们——居然暗算!”

云横波的心一沉到底,须臾前一阵白芒闪过,她什么都来不及去做,等她恍过神来,慕容昙拂臂而退,手指按住的地方,樱色的春衫洇出触目的褐色潮湿。

——这是什么戏码?

身后“哐啷”巨响,门牖无风自动,有一人赫然立在门外。

“卑鄙!”

轻轻的两个字,如旱雷炸响,云横波在那颀长身姿乍现之时,已是心头剧震,一声“卑鄙”入耳,更慑得她神魂俱散。

原来……这样……

门牖洞开,卫澈几乎是同时振起,右腕一掣,反掌抽出腰畔长剑,猝然对上门口那人的双眼,直如瀚海深渊似的冷怒,眸光兜转间,就如一记一记剑锋淬厉迫人。

卫澈一呆,看清这人面目后,他像是给人兜心击了一拳,掌心的长锋顿时萎然而垂——

他和云横波,却是谁也没有想到开口去分辩。

慕容昙觑得分明,陡然厉声叱了起来:“云横波,你留下给我个交待——”

“休得离开!”

樱色的身影动如迅雷,慕容昙玉面俏煞。眼见那纤掌就要触及云横波的肩膊,卫澈如梦初醒,然而云横波还是一副失魂落魄,他只来得及伸臂一搪——却忘了掌中还持着的利刃!

不想慕容昙只一动,立时屈身抚臂,满脸忍不住的痛意——她没捉到云横波,而这一来,简直是将胸腹要害尽都露于卫澈的长剑之下!

云横波大骇,张嘴却已发不出半点声息,耳边陡地听到愤然的叱责:“住手!”

连卫澈都没有料到居然演变成这般情况,而那一剑,他含愤出手,招式用老,已经势难挽回!

剑锋裹着炙人的气息,迫在眉睫——慕容昙不禁阖眼,腰间一紧,身体已经跌进一人怀中。

几乎是同时,她的嘴角,爬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有谁会去留意?

“嘶啦——”

裂帛声响,卫澈剑势一滞,竟然没有扎进血肉的感觉,跟着掌心灼烫难耐,那热度几乎迫得他有弃剑而退的冲动。

烈铮双眼里幽焰炙燃,眉梢飞挑处几乎斜入鬓角,薄唇紧抿成锋冷的意味——正是当年他怒极之时的神态。卫澈脑中轻嗡,真有一脚踏空的惊惶,“你——”一言未尽。烈铮眸里怒焰陡盛,一声轻哼似是从胸腔间逸了出来,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不见他怎样动弹,他衣袖一拖一捺,卫澈“啊”的一声,不防之下,掌中已没有了长剑的踪迹。

一股炙热的气流自烈铮立足之处荡漾开来,有种锐不可当的势头,连避在他身后的慕容昙也已有所感。只有卫澈自己,不知是否太过惊怔,居然杵在那儿不避不让——

烈铮微诧,然而左臂运力不变,仍是一剑刺出,奔腾之势如岩浆热流。

云横波心魂俱碎,“不可以!”

——他怎能伤了卫澈?

他和卫澈,又怎能自相残杀?

或许是因为那声音太过凄怆,烈铮剑式滞了一滞,眼前素影闪过,竟是合身挡在了卫澈的身前!

而烈铮的这一剑,气势又怎是卫澈及得上的?

卫澈肝胆尽裂,惨然呼道:“夫人——”

青丝万缕被劲风逼得披拂满面,却独独掩不住那双幽暗的眼眸,还是一脉沉沉的哀色——烈铮一阵刺目,突逢惊变,脑中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了应变!

拼着胸口气血的翻腾,他强自逆转内息,硬生生地在剑尖触及素影的须臾,左臂倒转——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乌金吞口的剑萼,“砰”的一声,击了正着!

那声“砰”响,震碎了卫澈目中坚忍,那一声,也敲进烈铮的心头,整个人立时怔住。

胸口猛地剧痛,像是她原本处在冰雪交加的所在,冻得四肢寒怵,然而那剑萼上的劲力,却是陡然刺入心头的一把烈焰,火与冰,煎熬之痛,深邃入骨。

云横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忽然呛咳,不待掩唇,一口血水就喷了出来,离得那样近,烈铮不及闪避,脸上一热,竟是她的血溅在了脸上。

满室死寂!

连慕容昙也微微起了一丝不安……烈铮面无表情,可是,相知甚深,只怕那无波无绪之下,就是惊涛骇浪。

这一次……是不是有些过了?

原不是为了伤她性命……

卫澈两眼里尽是若狂的郁愤,想搀住云横波,却又被那死灰般的脸色惊得不敢妄动,一时悲苦难述,猛地瞪向烈铮和慕容昙,目眦尽裂。

“你、你竟然——”

手腕一紧,他忙低头,却是云横波伸手握住他,他赶紧搀住,猛然惊觉那身躯其实已然殆尽了气力,若无他借力,下一刻或许就会萎倒下来。

“夫人——”

云横波不答,只抬眼望着不远处的两人,口角还沾着触目的血丝,“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眼色……

烈铮袖中的双掌慢慢紧握成拳……甚至没有想到去揩拭脸上的血水。

这女子,隔在咫尺之外,却令人感受她内心绝望的悲哀,彻骨般窒息,就连她的血,也带着奇异的热度,炙得人心底发怵。

没有人回答。

慕容昙张了张嘴,觑见烈铮神色,又按捺下,只冷然颔首。

“夫人!”

不去瞧卫澈满脸的不甘……她只想走出这间屋子,越快越好。

卫澈还要开口,却终止于她呓语般的低声:“卫澈……走吧,我不想……再留下……”

所有不能说出来的话,都在她了无生趣的眼眸里,卫澈心痛难禁,再不分辩,伸臂扶住她。

她的步履艰难,却决然……已经看不见了,烈铮还僵在那里。

“烈铮?”

他几乎是立刻回头,那一丝忧恍瞬间收拢得干干净净,“你的手?”

他看过来的眼光极其温暖,里面盛着绝非作伪的关切,慕容昙至此一颗心倏然坠地……唇际慢慢展开了浅然的笑意。

“小伤而已!”

慕容昙一边走近,不顾自己臂上的伤处,反倒伸出纤掌拂上他的面颊。

烈铮不知怎的一避,自己拿袖子揩了,脸上笑意清隽,“你怎会这样大意?”

眸底几点锐芒如冬日寒星。

慕容昙知道时间急迫,自己这局设得粗糙,禁不起推敲,他又是个心思锋锐之人……所幸这一次,自己狠得下心来,手臂上伤得颇重。

“本是旧交,又是女儿家,谁料想会这样!”

慕容昙恨恨地咬牙,明眸里一阵阴霾,“现在想来,匣子里的机关她未必得知,否则不会傻到在这儿就动手。云鹤天——一定是他!”

这般说来,颇有为云横波释嫌之意,料想烈铮不会再起疑。

指下发力,手臂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慕容昙忍不住轻吟,面孔雪白。

烈铮眉心微紧,“算了,先治伤要紧,一切过后再议。”

“来人——”

早已有侍从守在屋外,烈铮扬声唤人,一溜儿数人鱼贯而入……待见到慕容昙臂上血湿的伤处,几声惊呼。

根本不需烈铮交待,片刻后渊城内最好的郎中就已被请到清和客栈。

明瑟斋一片嘈乱……

烈铮垂落的眸光,掠过那被丢弃在一边的紫檀木匣,掠过数枚菱形锋锐的利器……又掠到自己袖上的一摊血渍。

那洇湿的数点,异样的触目。

出了客栈,卫澈劈手夺了马厩里的紫骝宝马,将云横波扶上马鞍,骇然发现这一刻她整个人已陷入半昏厥的状态。

——冰火七重心法!

是冰火七重心法催动了她体内青丝雪的毒性……怎么办?

“卫澈……我们出来吗?”

“是,早就出来了。”

卫澈眼角迸泪,悄悄伸指揩掉,再不敢耽搁,身躯一纵,人已在马上。

“夫人——您,您忍着点。”

内心悔痛交加,五内如焚……卫澈咬紧的下唇,慢慢渗出血丝。

怪他,都怪他,为什么会一时大意,让慕容昙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他几乎不敢去瞅那面色的死灰,暗暗的了无一丝生气。

四年前,是这女子,以命相拼,换来他和朗清的苟活……四年之后,又是她用羸弱的身躯挡在危险之前……可是,她的痛苦煎熬,却有谁来拯救?

——爷,您怎会忍心伤她?

“驾——”卫澈狠狠地挥鞭,紫骝马吃痛绝蹄,耳边风声如啸。

“属下带您回去。”

这一声,难抑哽咽,却见她翕合的双唇隐隐有语声流溢,只是太轻了,快要被寒风吹散成一丝一丝……卫澈屏住呼吸,趋近了仔细分辨。

“……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她语声渐低,眉眼间不胜疲乏,多年积压的病痛一兜脑地发作开来,摧枯拉朽……而她这破败的身体,已经不胜负荷。

她却忽然睁开眼,本来恍惚的眼神不知怎的变得黑澄澄一片清明,只是那悲哀也如月夜下的湖水,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卫澈,我真是傻……”

“这四年来,还曾经去想着见上一面。”

卫澈没有接话,只是一手执缰,另外一臂护着她颓力的身体。

“没有见面多好……”

云横波阖上眼睛,体内的疼痛渐渐在掠夺她的清醒,她忍着不睡去,却撑不住疲乏的双睫。

“我还能圆上一个谎——”

卫澈惊了惊,低头在她的唇边瞥到一弯弧度,苍白的嘴唇,又有一缕血水蜿蜒着滴落。

“原本是骗自己……他或许还记得一些……”她居然在这时笑了起来,轻轻的,清清的……

寒风清啸,天地间冷意深沉。渊城的春天,总是来得这样迟。

……

“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欠……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卫澈大恸,不敢再听。

马儿调转方向,朝着映雪山庄奔去……她没有发觉,即使她发现,卫澈拼着被责骂,也要强自带她去山庄。

而今唯一能够给她疗伤的,就只有云鹤天!

——这里不是雪原,更非绝顶!

不再是满眼寒彻的纯白之色,他甚至听得到潺潺清越的水声……呼吸的吐呐之间,阵阵酥软的暖意透彻心扉。

——是哪里?

记忆的盒子一旦挑开,那些画面惊人的清晰,连色彩都斑斓夺目……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只是……尘封得太久,是什么强行把他从眼前熟悉的一幕幕场景中拖拽出去?

他愤恨莫名……四肢百骸都难以遏制地颤栗,因为眉心的疼痛,脑中的疼痛,愈演愈烈。

强自睁开眼睑,极目望去……似乎是绿幽幽的一泓碧波,一眼望不到尽头……风荷万盏,清波荡漾,正是他熟悉的烟水江南。

那是——一叶橹船?

自万顷碧波中的翩然而出,船娘歌声嘹亮,声声酥媚……他却只望见旁边那双横波欲流的眸子,盈盈浅笑……

他惊恸难言……是谁?

痛楚贯体而入,瞬间拽回酣沉的神思……烈铮猛地惊起,本能伸指按住抽跳的太阳穴。

眼前白芒犹炙……竟然一时难以视物,他强提真气,良久,胸口中怦跳的节奏才渐渐缓下来。

心中难言惊悸——第一次,他的梦境,出现了雪原之外的场景!

这代表什么?他的记忆在苏醒中吗?

心中烦乱陈杂,难以言喻,睡意全消,烈铮掀被下床,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衫,又是一怔。

眼角的余光,被衣衫某处已经呈现褐色的血渍所吸……这一望,就再收不回眼光。

今天,他……伤了她。

就在慕容被暗算之后,他仍然为了误伤她而难以释怀——连刚刚梦中,也居然出现了同样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

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还是——烈铮眸底生锐,薄唇紧抿。

可是今夜的梦景,鲜明得如同身临其境,那究竟只是梦幻泡影,还是他仅余的记忆残骸?

“横波……横波?”

声声低呓和轻暖的呼吸,就在耳畔,只是她睁不动眼睑。

身体里一半冰冷,一半如炙如烤……有人握住她的手,慢慢拢紧在掌心。

是谁离得那样近?

卫澈不会如此逾礼——云横波用力睁眼。这瞬间,冷汗透衣,眼前白花花的光束渐渐消散……场景一点点清晰地露在眼前。

羽纱垂幕,碧玉勾帘玲珑清泠——她目光凝缩,一个激灵,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那只被人紧握的手!

螓首微偏,迎上一双眼神——深郁隐忧,却不改神容之清峭,正是云鹤天。

刹那间周体如浸寒潭,刚刚那一用力,已经耗尽了她躯体里的所有。

看着她重又紧阖双眼,饶是云鹤天心如坚铁,还是溢了满满的苦涩,唇角微勾,却是自嘲的意味。

“醒了就好……”

没有回应——意料中的。

“是卫澈送你来的。”

云鹤天目光一闪,果然看到她些许的震动。隔了半晌,那双羽扇似的长睫,终于有了轻微的颤动……慢慢地睁开,两丸黑水银般的瞳仁,还是凝着亘古难变的冷漠。

云鹤天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半晌才见她迟疑着开口,声音难抑喑哑。

“卫澈呢?”

云鹤天一笑深沉,并没有马上接话。云横波紧盯着他的眼,那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笃定,寒锐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云横波的心一径沉下,眼底凝出尖锐的凄寒之色,眨也不眨地逼视着他,一字字如从齿缝间挤出般冷涩。

“卫澈呢?”

云鹤天忽然轻喟一声:“他很好……我答应过你,自然不会伤他。”

云横波紧揪着被面的手指,这才慢慢地松开。

“好……我信你。”

“请带他来见我。”

云鹤天眉心微紧,但不改语调的柔和:“横波,不急在这一时。你伤势颇重,必须静养。”

孰料闻言的她,只字不语,竟挣扎着起身,只略微几个动作,已经气喘如牛,乌发几绺湿嗒嗒地覆在额上,尽是这一刻浸出的冷汗。

云鹤天不想她会如此作践自己,神色间难掩怒意,“横波!”

短短两字,丝丝沉冷,已有警戒之意。云横波仿佛听不见,低道:“我已经好多了,想现在就离开!”

云鹤天指尖僵冷,心头有如沸油浇灌,热辣辣地疼痛,逼走了身体里所剩无几的自控,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肩膊,迫她对视自己。

“横波!”

“你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

云横波微怔,面上若有若无的一点讥诮,一些悲色……逼人太甚?逼人太甚的,又怎么会是她?

“山庄就如此不招你待见?让你这般避之唯恐不及?”云鹤天压低了声音,并不欲让室外的有心人听见,只是那怒潮般卷袭的愤懑不甘,使得他在此时,咄咄逼人,步步紧迫。

“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一说,这次半死不活地回来,伤你的又是哪一个?”

此句冲口而出,猛地瞥到她乌澄澄的眸子,没有一丝活气,直直地望着自己……似能迫进人心底去,云鹤天一阵刺目,胸口发堵,禁不住撇开脸去。

耳边轻轻的笑声,云鹤天心里“咯噔”一声,眼光却离不开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

直到掌心的皮肉已经被掐得生疼,他也移不开眼,真有上前遮住她笑靥的冲动,只是……身体四肢,不敢有半点妄动。

只怕这一伸手,真就收不会来。

“横波……”

“明知故问呵……大哥。”

云横波慢慢抬头,瘦盈盈的双靥,只为那一笑,像有浓酽的一抹胭脂,细细铺匀在她婉约的眉眼处,说不尽的妩色姝艳。

那种笑容,居然是没心没肺般的通透明媚……是绝对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她脸上的神色!

“我的事,大哥如此上心,横波只有感激。”

“只可惜——”云横波微笑,可是眸底还是不衔一丝热度,觑着他时甚至犹带了三分的蔑然。

“只可惜……横波想要的,大哥给不起。”

清淡的一句,比万钧之力还要沉重,直压得他瞬息坍塌下伟岸的肩骨……也压得他有透不过气的感觉……那些被深深隐抑的、今生都无望的情绪,是交错的蛛网,一丝丝缠绕过来,要把他生生拖拽进去敲骨吸髓。

“横波——”

云横波忽然移开脸,只能望得见她柔美的侧影,他唤了一声,心头呼啸翻涌的千言万语,也都成了无声的喟息。

“所以……放了我吧。”

云鹤天一悸,只是不能接口。

“我只想回到雪山,过隐居的日子……从此不见世人,自能恪守承诺。”

她低低的声音,携着隐约的一丝祈求——有多久了?有多久她都没再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可是她所求之事,字字戳心剔骨。

云鹤天长吸了口气,神情数变,好久才慢慢地低道:“我不能给你的……自然有人能给你。”

云横波霍然望来,眼色一度冷到凄绝,字字坚清:“我不答应!”

云鹤天摇头,黑眸里渐渐洇起了然的哀伤,这一刻却错开眼神,难以和她的眸光相接。

“没有用的,横波……南宫家已经广发喜帖,聘礼也在昨日送进了你的闺房。”

“甚至不用我这个当事人首肯……呵呵,呵呵呵……”

世事荒谬,以至于斯……她开始笑,先是轻声的,慢慢地那眼泪就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云鹤天隐忧的面孔,却在他走近,欲为她拭泪时,她猛地甩开那胳膊,冷叱道:“走开!”

“横波!”云鹤天的声音开始变得凝重,勉力不去分辨她的表情里夹杂着多少痛恨和厌憎。

“云家和南宫的联姻,早在四年前就定下了盟约!我不瞒你,这次我也曾提过从叔伯旁支的女子中挑一个,可是——可是南宫珲指明非你不娶!”

云横波一瞬的惊震,没有漏过他的眼,云鹤天稍缓了缓,仔细打量着云横波听到这些话语时的反应。

“我也没有想到……四年了,南宫珲还是初衷不改!”

“你看……这世上,还是有人能给你想要的。”云鹤天的声音一派低柔,眼光也开始变得温软,“所幸……四年来,关于你,山庄对外一直是声称抱病在身……这次,总算有个交待。”

“你们骗他!”

甚至不是疑问的口气,云横波冷冷地望着,隐隐讥诮——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不再是以前可以对着弟妹纵容以待的兄长,也不会再重蹈四年前的覆辙……他们之间残存的一点温情,是不足以用来打动他的。

如今,他就只是映雪山庄的一庄之主!

看到云鹤天的沉默,云横波无声冷笑,语气又尖锐了几分,重又低低地开口:“你们骗他!”

“骗他?”云鹤天忽然发作,眼底猝然凝出刻毒的光芒,射在她身上似要一刀刀地去剜她的心脏。

“他是谁?他是南宫世家未来的掌门!”

“如果不是他自己选择相信你的‘病恙’,谁又能骗得了他!”云鹤天一字一句想要烙进她的脑中。

他阴郁地笑笑,眸心里的火苗炙燃的是奇异的愤恨,“横波,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

“四年前,你就该嫁入南宫府。”

云横波牵起唇角,眉眼里甚至还脱不去恍惚之色,然而语声断冰切玉:“不可能的,我不会嫁他!”

“由不得你,横波!”

云鹤天双眉高高挑起,她忽有惊觉,果然,他一笑笃定。

“本来……我还在犯愁,如何才请得动你回来——真要谢谢卫澈!”

脑中匐然巨响,顿成空白,云横波哑言……也是知道他一旦亮出最后的底牌时,说明个中已再无转圜的余地!

即使争辩,何用?

云横波彻底地灰心,乏力地阖上眼睛,“我想见一见卫澈。”

“我只能担保,他一切安好。”云鹤天淡道,并不意外她的平静如初。

心慈手软,一直都是她的软肋,而她亦有一种孤勇,只要知道势难回头,当会痛下决断,毫不拖泥带水。

他的这一子,用得对了……可是,也将他和她之间,真正推上了绝境。

不敢去深想……这一切,是否是因为那人的归来,才刺激逼迫得他,不得不兵行险招,行此下策?

甩开脑中纷乱的念头,他找回自己平静的声音:“横波,你知道吗,你体内‘青丝雪’的毒性,连我也开始克制不住了!”

枕畔边她拖曳的长发柔软丝滑……也衬显得发梢处隐隐的苍灰色泽异样得刺目……那毒性,一天天鲸吞蚕食,她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了。

云鹤天背剪的双手攥得生疼,面上倒含着释然的一笑。

“天下仅有的两朵优昙,也只有南宫家才能从慕容那儿讨得来。”

“能救你的……只有南宫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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