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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侧侧轻寒剪剪风,渊城的春天,一向来得迟。

她一直畏寒,真不像个云家人——云横波轻哂,冰凉的指尖捂上双颊,由着那微微的寒透肌而入,一时缩了缩颈脖。

出神地凝视紫碧湖上莹澈的冰面,薄薄的一层几乎觑得见下面柔波浮漾的涟漪……耳畔,仿佛能听见冰裂时的“咝咝”轻响。

身后那小婢有点儿急,又不敢贸然上前,满脸的讪色,忐忑得很,眼前一晃,正对上三小姐清淡温和的笑靥。

“走吧。”

小婢心下一宽,两朵浅浅的梨涡就露了出来,轻快地一揖,“是,三小姐请。”

“大少爷现在何处?”

“正在泽新斋接待南宫少侠。”

“哦?”云横波眉间若颦,想想,那脚步又缓将下来。

泽新斋,乃山庄重地,只有尊贵至极的宾客驾临,或商议要事,才会由庄主或者族中耆老入内一叙。

而她,云横波,自认没有进入斋内的资格。

云横波朝那小婢温婉地展颜,轻声道:“既然这样……大少爷送客之时,从泽新斋的方向定能看到这边,我们就在这儿等他。”

她说得平和,语调却是固执的,小婢一怔,半晌才点点头。

不是没有觑见小婢眉眼间的那些不明所以和不以为然……只是,她从来都摆得清自己的位置,不会去想那些虚妄。

眼光掠过紫碧湖面,正迎上洒落而下的阳光,忍不住阖眼……唇际笑意浮漾。

——如果、如果这春风不是还携着丝丝凉寒的话,此刻眺望湖光山色,沐浴金阳之下,将会更加美好!

唇边的笑已经微微泛上了一些涩然的自嘲……

自小殊异的体质,使她无法修习云家最上乘的神功,连最幼小的六妹不日前还喜滋滋地跑来,告诉她自己武艺已有小进……夹杂在一众云家人里,她这畏寒的身体真是格外的扎眼。

她面上虽然娴澹无恙,可是仅从她抱臂的动作,小婢已微有所觉,伶俐地递来斗篷。

“三小姐,您赶紧披上,这风头冷劲儿还是挺糁人的。”

“谢谢。”云横波低低应着,转身的时候眼光掠到湖边几间轩室,稍怔。

——她的大哥,云鹤天正从那儿施施然地步出,隔得不是很远,她几乎听得见他爽朗的笑声,很少见她一向稳持的兄长,有这般肆意开怀的一面。

旁边那人,锦衣华彩,品貌不俗,应该就是小婢口中的南宫少侠——南宫珲。

云横波移开眼神,因为有外客,反不好相迎。而她相信刚才一瞬,云鹤天势必看见了自己,所以静静退到湖边的亭内,也适时避开那边觑来的陌生的眼光。

……

不知多久,身后响起一声低笑,“明明畏寒,偏爱在湖边风口待着。”

云横波立刻回头,樱唇扬起浅笑,“大哥,找我何事?”

笑意虽然浅隽,云鹤天却从眸底觑出些疑虑,不禁失笑,墨黑的眉峰剑一般的挑起,尽显逸兴思飞。

“干吗这样紧张?”

云横波眨眼,先时那一股凝重,慢慢在他的眼光下消融,无痕。

“不是紧张,只是被杏儿一句‘泽新斋’吓着了。”

故意斜眸睨向旁边花容赧然的小婢,云横波神情里才有了一丝松快。云鹤天望着她,瞳仁深处洇出几不可察的光华……

“横波,总见你说憋在山庄气闷得慌,现下有个机会——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话题急转而下,云横波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怔怔地盯着云鹤天意味深长的笑意。

“横波?”

“为什么?”她脱口问道,从前提过很多次,想跟着山庄内的子弟一同外出历练历练,都被父兄严词以拒。那么这次,又是为何?

“昨天接到湘州来信,窦家府上老夫人寿辰在即,想接五弟和六妹前往小住。”

云横波颔首,可是眼里的疑惑更甚——二姨娘出身临川郡窦家,窦府老夫人寿筵,接外孙和孙女过府同贺自然是情理中事,可是与她有何关系?

云鹤天眸里笑意深了几分,淡道:“二姨娘过世已久,但是情礼绝不可少。原本,爹想我亲自走一遭,可惜今春刚与南宫家洽谈了一桩生意,正是用人之时,我和四弟都走不开——想来合庄上下,就只有你适合。”

看到她似有犹豫,云鹤天沉吟着又低道:“我刚问过六妹,听说有你相伴,很是欢喜。”

“可是我——”

话刚说一半,云鹤天已经温声笑了开来,“五弟六妹虽然年幼莽撞,倒是一向与你投缘,你的话也听得入耳,若选了别人担这担子,爹和我反倒存了份心结。”

“只要略谨慎些,不与人争长短,理当一路无虞!”

云横波凝着兄长暗黑的眼,不知怎的就笑开了,慧黠的一点从眸心里漾了出来,流光盈然直往人心里渗,云鹤天一怔。

她却在这时移开眼去,隔了会儿才悠悠笑道:“大哥把什么都想到了……我还能说声不愿意吗?”

“你不愿吗?”

这一声,云鹤天问得郑重,几乎是沉郁的口气。云横波一震,眸光自下而上投到他近来清减的面容,此时掺了一丝郁色,更显出平时不常见的疲惫,但是看着她时,他的眼神是极温暖的,可能只要她微一摇头,他就会去替她挡开这件烦嚣的事情……如同十八年来的每一天。

众多姐妹兄弟里她并没有才智冠绝的品性,兼之云家旁系杂多,出挑的人才比比皆是……若非还顶着个嫡系的身份,这合庄上下,谁又会真正拿正眼瞧她?

就连亲生父母,忙于山庄内外事务,何曾真有闲暇一一顾及……倏忽这十八年的生命,倒总是这个兄长眷顾得多。

她溺于思绪中,云鹤天望着她的怔忡之色,以为她私心真的不愿,扬了扬眉毛,正要开口,耳边响起她清凌凌的笑声。

“好,我去。”

云鹤天目光乍亮,释然地牵起唇角,慢慢颔首。

“你们此行长路迢迢,但是护卫人手太多的话,反而引人注目,未必安全,不如轻装简骑,低调南下。”

云横波细细听着,含笑不语,裹着斗篷的身形还是娇怯怯的单薄模样。云鹤天眉心微紧,想想仍不放心,迟疑着终于低道:“横波……且放宽心,权且充作游山玩水罢了……”

“我这边只要山庄事了,一定尽快前去与你们会合。”

云横波偏首看他,望进那抹沉郁的墨黑之中,“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少年的声音吟哦得正是兴浓,身后隔着一道车帘,嘻嘻几声嗤笑,轻不可闻,却臊红了驾车少年的面孔,没好气地回头睇了一眼。

“笑什么笑?哪里又招你了?”

车帘“哗啦”一响,露出一张粉嫩的面容,瞧她眉眼五官与那少年竟有几分相似,形容虽还稚嫩,但她偏着螓首微笑的模样,已有明珠初绽的敛滟之色。

只是,面上满含着刻意的嘲弄。

“笑怎么了?许你诗兴大发,却不许我笑一笑?”

“嗤……我就是笑,笑你个昂藏七尺的儿郎,却在这儿作那女儿之声!”

少年本想反唇相讥,可是这小姑娘口齿伶俐,一番话炮仗似的炸得又快又疾,顿时噎得他一股气堵在胸口,一个“你——”,竟再无下文。

看见少年吃瘪,小姑娘“哗”的一下笑开了,颜若春花,靠向身旁淡衣女子的怀里。

几缕光线透过车帘的缝隙,照在那女子白皙的面庞,映亮一双秀丽的眉眼,正是云横波。

此刻,她的嘴角噙着一弯娴静的笑,漫不经心地听身旁年幼的弟妹拌嘴……这一路,倒颇不寂寞。

“好了,六妹,让你五哥专心驾车吧。”

小姑娘白了少年一眼,嘴里还在小声嘀咕:“五哥五哥……不过早个盏茶的工夫,平白担着我一声‘五哥’!”

孰料那少年耳力好得很,这会儿硬是挑高了浓眉,有意望向那少女,“六妹,你叫我?”

愣谁都听得出来那话里的得意,云横波目中也有了笑意,伸臂一把拽下噘嘴的少女,“鹤清,晌午时分了,找个地儿歇一歇吧,我和锦辉都有些乏了。”

“是,三姐。”

云鹤清朗声应下,手里乌鞭一甩,车马辘辘,轻快地驰在江州的郊道上。

江州自古繁盛,依山傍水,风光绝佳。自进了江州城,沿途看见车马喧嚣,正是渊城难见的热闹盛景。

云鹤清与云锦辉这对双生兄妹,生性喜动,少不得要往那最热闹的地儿溜一溜去,且云鹤天临行前那句“且行且游”成了他俩最好的理由。

“三姐,我都问过了,这江州城里最有名的食肆就是味正居,听说寻常一道菜色,在他们大厨的手里那么一蒸一炒,就是人间美味!当然……这价钱也是吓煞人的——“

云鹤清眉飞色舞,这会儿压低了声音呵呵问道:“三姐,要不咱们也——”

云横波睨了他一眼,“你忘了临行前大哥是怎么说的?”

身旁那两张小脸顿时垮下,云鹤清讪讪地回道:“要低调……”

“对。”云横波眼里藏了笑意,怕自己再忍不住,于是转身,眺向不远处商埠云集的街市。

纤指落向其中一间食楼,云横波轻道:“就那间吧!”

云锦辉觑了一眼,进出的食客里,既有衣冠楚楚之辈,亦有平头商贩小民,三姐中意的正是它的不扎眼!

俩兄妹面面相觑,而云横波虽然含笑疏淡,神色间却是不容更变的意味,只得怏怏点头。

“三位客官里面请——”

云横波三人刚迈上食楼的台阶,早有店伙计笑脸相迎了出来。

云鹤清是少爷脾性,一见有人招呼,顺手就把手里驾车的鞭子递了过去,“小爷的车还在外边,有人饲马吗?”

“有的有的,公子爷就请放心用膳好了。”

店伙计每日里迎送来往食客不知凡几,早已练就识人辨客的眼力。眼前这三位,虽然风尘仆仆,然而言行举止,无不显露出家世的优渥,那些衣物装扮虽不时新,偏生一眼瞅着就是上等的锦缎丝棉,哪里是寻常人家能用得着的。

尤其后面的那两个少女,眉目盈盈,娟秀钟毓,只这一晃,就暗中招来不少人的窥探。

云横波自然觑见,眉尖若颦,瞬息地迟疑——不想这儿竟这么多人!

云锦辉好奇地张望,座中竟是少有虚席,还有不少看似孟浪的眼光,心下不喜,奈何这一路疾驰,此刻鼻端嗅到阵阵饭菜的熟香,却再也迈不动双脚了。

云锦辉牵了牵云横波的衣角,“姐姐,就这儿吧,我好饿!”

眼巴巴地瞅着店小二端上来的一碟“清烩狮子头”,明眸忽闪忽闪的皆是馋意,“伙计,先给我们上壶碧螺春和一碟松花糕。”

“再来一盘水晶肴蹄、杏仁豆腐、氽鱼丸、银芽鸡丝——还要一道凤尾虾!”

店伙计笑眯眯地应道:“是,三位稍候!”

云横波失笑地睨向小妹,“倒真是饿了。”

“姐,那边有空座。”

云鹤清抚掌低叫,云横波点头,挽着六妹的手走向临近壁角的空桌,脚步慢移,眼睛早已习惯地逡向那边。

倒还清静,想是店里的食客不耐春寒的风吹凉饭食,所以皆不喜临窗的座位。那儿三三两两,仅坐着几个孤身的客人,有商贾、旅者和一名深衣书生。

还没有落座,云鹤清肩头一耸,卸下背上的包袱,长呼了口气。

“好热——”

三人从酷寒的渊城一路南下,身上穿的自然还是厚厚的冬衣。而江州地处南方,又已是初春时节,食楼里暖气醺醺,停驻此间不足须臾,背脊上已开始有了汗意。

云鹤清口中嚷着,手更没闲着,三两下除掉了身上的袍袄。云锦辉虽没那么夸张,倒也解下了皮毛围脖,露出底下鲜嫩的缃色衫裙,衬着粉团似的面颊梨涡,像极了枝头初绽的一朵娇蕊。

店里不少食客投来的眼光,云锦辉也察觉到了,当下微红了脸,平日里的几分纵情顿时收敛了不少。

“姐姐,这江州比我们那儿暖和多了。”

回身一瞅,却是怔住,云横波身上仍是披着那件斗篷,往日里总显得过于白皙的肤色,被这里的暖气一熏,倒蒸出些霞色来,像匀了层胭脂似的。

“是呀,暖和多了,手脚都勤利起来。”云横波顺口接了句,樱唇浅浅地笑……这南方的气候,真的是怡人的舒适。

云锦辉倏忽凑近云横波的耳边,叽叽低笑,“姐姐——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真是漂亮!”

云横波先是一呆,旋即望进她亮晶晶的眸里,觑到里面几许调皮嬉笑,说不出是笑是恼,随手伸指刮向她秀挺的鼻翼。云锦辉轻轻地“啊”,拧身一避,娇小的身形像只轻快的小鹿。

孰料正有店伙计张罗了茶水递来,就听到一声“哎呀——我的围脖!”

云鹤清望着小妹满脸的懊恼,整张脸的线条都往上扬起,六妹甚为爱惜的貂皮围脖,被泼了整杯的茶水,洁白之色顿时染了微褐。

眼看云锦辉想要嚷声,云横波忙扯过她,朝那变了色的店伙计笑道:“对不起,我们唐突了——”

云鹤清很快拿起那方围脖,信手一抖,又拣来干布揩拭,三两下拨弄,再看围脖毛色,又是那油光水滑的模样。云锦辉面色稍霁。

陡然响起一声轻呼:“啊——雪山貂皮?”那声音里满盈着惊愕,细辨来还有几丝贪妄的意味,正是不远处的那名商贾。

云横波心里一凛。果然,这商贾的话音未落,又是数道神色各异的眼光递了过来,甚或还有粗咧的嗓门喊了句:“哥几个看什么看,没见过水灵的姑娘家?”

于是那些异样的眼光瞬间都撤了去,但是那话也够直白的了,休说是云家姐妹,纵连云鹤清都略显赧然。

云锦辉这才暗自生悔。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自己真不该那般纵性,徒给人添了笑料谈资……神思恹恹接过围脖,看也不看,就掷在旁边的包裹上。

突然觉得些微的不自在,云锦辉蓦然抬头,眉心微蹙,滴溜溜的杏眼四下一瞅,仍是有不少人在偷偷地望来,锦辉一一给瞪了回去,余光这么兜转,掠向轩窗旁一人,震住。

临窗而坐的那人,正好也递来意趣的眼光,

秀长明亮的凤眼,似笑非笑的意味,眼风几乎斜飞入鬓角,那样漫不经心地瞥来,锦辉没来由地绯红了脸。

“锦辉?”

“锦辉?”云横波连唤两声,她都不应,横波这才微诧地顺着她适才的视线望去——原来是那位临窗的书生。

云横波一怔,之前始终觉得这酒楼里食客拥仄,一盘盘的热肴熟食,氲出的雾气黯淡了楼里的光线,就在她抬眼的刹那,眼前有光亮划过。

是轩窗外洒入的日光缘故……还是,因为这人的回眸?

白濯如玉的脸孔,衬着背后投射的光线,那双眉目,清俊之处湛出光风霁月的风骨。

一个书生而已……

云横波垂落的目光,不由自主溜向自己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一抖。

是的……一些惊意,在她乍见那双眉眼的时候,她觉出一丝惊意!

寻常的书生,不会有那么明澈洞悉的眼睛,墨色流离兜转的瞬息,一丝两缕的不羁。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让人忽视——然而,她们三人待在这里这么久,若非他自己回身,料是谁也没有想到朝他那边望上一眼!

能刻意地收敛自身的气息,湮没于人群里寂寂无声……云横波微凛,忍不住再次抬头,悄然凝去。

耳边似乎听到五弟和六妹低低地窃笑,“那边的书生……”

“长得挺不错……可惜文人都有股酸气!”

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他黑眸深处稍一停歇,很快滤去,似乎感应到有人在窥视,他不在意地回身——

明明薄唇边还锁着一弯笑意,云横波胸口一噎——温淡的笑容里,剑气凌绝!哪里是五弟口中的“酸腐”气?!

“五弟!”

她忽然低叱,适时阻住这两小的私议,云鹤清立时噤声,知道这三姐姐素来娴雅温平,不喜人聒噪议论,倒也没有多想。

恰好此刻店小二唱喏着送来茶点菜肴。三人一路风尘,腹中都是饥火肆虐,云锦辉一眼睃到片片晶莹的肴肉、粒粒馨香四溢的鱼丸,早已是满脸的喜色。

夹起一筷头银芽鸡丝,云锦辉喜滋滋地说道:“姐姐,咱们这一路,最快活的莫过于吃喝一事了!”

云横波浅浅地笑,“南方在饮食上素来讲究,道道菜肴都是色香味兼而有之。”

回头看见小二正好经过,云横波轻声唤住:“店家,贵店可有住宿?”

云鹤清兄妹俩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锦辉笑眯眯地抢问:“姐姐,我们要在江州待一宿?”

她晶亮的眸里满是兴奋愉色,云横波含笑地伸指,撸了撸她额前的碎发,“是的……听说江州的彭蠡湖风光秀丽,我们怎能错过!”

两小雀跃,那店小二则笑吟吟地说道:“小店并无客房,不过真要住宿,小人可以代劳,就在大街对面的客栈给三位定两间房。”

说时还朝轩窗边瞅了瞅,“正好,那位公子也要住宿,小人这就去跑一趟。”

店伙计指的正是那名书生。听见小二的话,他朝这边笑了笑,笑意清隽,不惊点尘。

云横波只作不见,转身对小二盈盈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那店伙计果然是精细伶俐之人,等云横波三人用过饭,出得酒楼,他们身边除了细软包裹随身带着,至于轻车、马驹,一些沿途置办的特产杂物,都已搁置在客栈的两间上房里,安置得妥妥帖帖。

两间房虽不宽绰,却收拾得很干净,云锦辉推开窗子,迎面一口清郁的气流,说不出的舒服。

门扇“咣当”一声,云鹤清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唬得锦辉颇是不以为然。

“姐,我刚刚问了,游览彭蠡湖还得租上当地的橹船,掌柜子说现在春寒料峭的,摆船的人少了,待要过了时辰,恐得还等一天!”

锦辉一听,霎时忘了正想奚落他的话,匆匆拽住云横波的胳膊,连连跺足,“姐姐,姐姐!”

云横波斜眸轻哂:“还等什么?走吧!”

晌午刚过,街市上还是处处喧闹,各处酒肆食楼人声鼎沸,这江州果然不愧是一方富庶之地。

三人本是少年心性,说要去湖上泛舟,然而见着商铺里阵列的各式货品,琳琅满目,个中不乏奇巧精致的物什,锦辉、鹤清早已看得流连忘返。

“姐姐,你瞧——”

锦辉手里还攥着栩栩如生的面人,硬是腾出一只纤掌,指着那串结着花穗流苏的簪子,其实是寻常的松绿石和青玉雕成。然而小巧玲珑,雕工细腻,杏色的穗子还挽着星星几点碎琉璃,亮晃晃的煞是吸人。

“喜欢吗?那就买下来。”云横波伸手从小贩的手里接过,往锦辉的鬓角一比,对那小贩问道:“多少钱?”

小贩说出个价目,云横波丢下碎银,挽了小妹的手正要离开,回身一望,身后却没了五弟的影子!

“鹤清呢?”云横波心里一惊,迅速四下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却都没有小弟的身影。

锦辉倒不紧张,只撇了嘴哼道:“刚刚就吵着要去那边的铁铺看兵刃,哼,耽搁了游湖的事,我定不饶他!”

“这就找他回来!”

云横波小心地避开一辆货郎车,极目往那边的铁铺望去——五弟没看到,却瞥到了一个身影,心里“噫”了一声,又是他!

站着的他,身姿高而秀颀,衣衫是那种深凝的青色,行动间像极了流淌着不羁的碧水幽泓,一如他泛着异样光彩的眼眸。

“年轻力壮却当街乞讨,我都替你害臊!”

就连声音,也是低沉中隐透清锐,寒凉之处一如深潭,而他说这话时,眉眼神情,还是秋月般的涓涓淡澹,儒雅至极。

他的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的年轻乞儿,没料想乞讨不成反遭讥讽,那乞儿整个傻愣地盯着眼前温文的书生。

连锦辉见了都是张口结舌的样子。

云横波几不可察地一笑,酸气?呵呵……

不过这一切与她并不相关,锦辉还在呆怔地看,云横波扯着她的手,低道:“走吧,再迟真就来不及了!”

紫碧湖也是清波潋滟,可是又怎及得上彭蠡湖一览无余、烟波浩淼?紫碧湖亦有垂柳丝丝,可是又怎及得上彭蠡湖边碧桃红杏、春意盎然?

如许盛景,云横波方有不虚此行的感触,淡粉的樱唇始终噙着盈盈笑意。

“小姐来得迟了,不然每日临近晌午,湖面上水雾散去,才更显得出我们彭蠡湖的美景!”

身旁的船娘,微褐的肤色,一双眉眼弯弯地含着笑意,手里熟稔地来回摇动双橹,颇为惋惜地说着。

云横波一笑宛然,轻道:“这样就很好。”

抬头眺见天边彩霞如赭,一丝丝浸染上软绡般的薄云,湖水泛着细鳞,点点波光一半碧绿,一半瑟瑟,谁说此等光景就不美丽了?

心下叹息……如果,如果身边没有多出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话,一切会更美好!

临上船的须臾,不知从何处突然闪出两人,一个是那名青衫书生,一个却是晌午在酒馆里见过的中年商人。

若非船娘说这是今日最后一回摇橹,云横波宁愿再等上一等。

橹船并不宽敞,商贾臃肿的身躯瘫在船舱里的坐凳上,小小的乌蓬内,就再无一点空隙了。

云锦辉目中散着不满,却宁愿和云鹤清挤在船头,也不愿和那胖子同坐一处。

这也倒罢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是这胖子粗嘎的嘀咕声。生平第一次,云锦辉算是见识到居然有人能吝啬守财到这种地步。

“我可说好了……呃,二、四、五……这船资嘛,素来都按人头算的。”

这商人扳指算过,叽叽咕咕地哼哼:“五人五份……我可只出一份……”

没有搭理,这商人抖抖发皱的袍袖,怀中的一个箱笼揣得更紧了几分,眼睑因为满脸的肥腻而浮凸出来,眼底挤出针一样酸刻的光亮,云锦辉瞅着就一阵恶心。

“哎,船娘——我说你这船资也太贵了吧,瞅着我们是最后一笔,就想狠狠剐一剐,啊?”

船娘不过二十许人,闻得此语早已臊红了脸,露出为难的模样,“小女子哪有……”

胖子商人仿佛很是不屑,“嗤”的一声。船娘摇橹的动作慢下来,脸颊火烧。云横波神情一冷,唇角掀动刚要开口,却哪及小妹快嘴快舌,脆生生的一句就斥了过去。

“谁和你‘我们我们’了?这位姐姐的船靠在那儿,可没人拿刀逼着你上来!想不挨宰,行呐——”

“这位大姐,劳烦你回头送这位回去,船资我们付双倍!”

挑衅地睨着那酸刻商人,云锦辉露出三分的淋漓。云鹤清瞥见那人被挤兑到哑言,也觉痛快,“扑哧”笑出声。

令云横波诧异的倒是那商人明明难堪得很,脸涨成猪肝色,却愣是捱住了,讪讪地缩回船舱里,再不吭声。

——想来就为省那些许的船资?!

云横波无声哂笑,却不似一双弟妹那般肆无忌惮,侧转身体,恰好瞥见有双目光眄向了商人,眸光里汇聚了流霞夺目的灿晔,却没有丝毫的热度。

云横波轻震,而他总是很快意识到他人的注目,眼看那双眼向她移来,云横波迅速转身,眨也不眨地凝向一道道涟漪轻泛的湖波……袖中的手,在那瞬间因为紧张而攥成了拳头。

她却也不知缘何会如此?

余晖脉脉,一点残红斜铺清波,湖面因为临近傍晚,先是轻绡般的一层水汽,渐渐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湖风渐寒,云横波拢紧了斗篷,五弟云鹤清向来粗中有细,一眼扫到,“姐姐,你冷?”

“船家,还要多久才能返程?”

前方自湖岸漫生出大丛的芦苇和荇草,船娘的手就指着那儿笑吟吟地说:“穿过这丛芦苇,往右折回,很快就靠岸了。客官放心,我们在天黑之前,定能到岸的。”

“好好的一片湖泽,为何多出这么多的芦苇?”

云横波脱口轻问,不远处的芦苇荡,密密匝匝得觑不清枝叶根茎,连水雾都显得比别处的浓密阴霾,她望了一眼,心头不知怎的就是一怵。

“小姐不知,这彭蠡湖水产丰盛,不少当地人都是赖此为生。那些芦苇水草虽然不美,可是草叶根茎却是鱼儿的美食,渔民们自然甚是爱惜,时日久了,就蔓延成这么一大片。”

船娘娓娓应道,冲着云横波展颜一笑,“小姐若不爱,我们就从另一边绕过去?”

云横波轻哂摇头,“那倒不用。”

船儿悠荡荡地穿过第一匝芦苇,云锦辉好奇地折下几枝柔软的芦叶,早发的叶片还是薄薄的、细长的模样,满含着北地不常见的水润。云锦辉嘻嘻一笑,突然矮下身子,就着手里的长叶片,蘸了一溜儿水滴,“哗”地扫向云鹤清。

云鹤清躲避不及,“哎呀”一声被淋了满脸的水湿,惹来她大小姐脆生生的笑声。

“你——”云鹤清伸指要骂,奈何数滴冰凉的水一径沿着脖颈而下,糁人的冷,忙拿起袖子揩拭。

“锦辉!”

云横波淡淡地诘责,递给五弟一方帕子,足下小小地移动了几步,忍不住一声:“咦?”

眼光顺势下移,心口大震——什么时候,自己的足履鞋袜,都已湿了?

而那湿意还在蔓延,云横波一惊非同小可,失声低呼:“船家?”

她一直是娴静之色,无论喜怒,之前这一句,却满盈着惊意,连那一直避在舱内的商贾都讶然地探出了脑袋。

而下一刻,包括船娘在内,一连几声惊叫。不知何时,船底弥上了一层水渍,明明那水渍的范围不大,但是一圈圈,攻城掠地……可以想见,很快这船内会是一片汪洋。

“姐姐!”

云锦辉脸上的笑容早已冰消瓦解,一把揪住****的裙角,满眼都是惧意——她们都不会水性!

“船漏水了!”

云鹤清脸色煞白,嗫嚅出的一句,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事实,倏忽想到什么,弯身下来要扑去堵住船心的裂缝——船体整个一歪,骇得云锦辉和船娘惊叫出声,正好掩住船体下轻轻的“砰”声。

云鹤清身躯一颠,往斜里摔去,肋下突然多出一臂,他惊然回望,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熠熠明澈,还是那张沉静的仪容,正是那被他讥为“酸气”的书生。

他张嘴欲道谢,突然一声杀猪似的尖叫,船舱内挤出一个臃肿的身躯,打从他身旁擦过。

“漏水?”

“啊——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没安好心!”胖子跳脚地指着面无人色的船娘,一边望着船底渗入的湖水,脸色开始变了。

船娘身体抖如筛糠,惶急得一时坠下泪来,“不是不是……客官,我哪敢……这是我的船,我又——”

语无伦次的她,一时也解释不了,那商人瞧着已是目眦尽裂的模样,只还是紧紧搂着怀中的匣子,若不是腾不开手脚,想必定要上前找这船娘拼命,只恨得在原地跺足,“你你你……你个小娼妇,定是见着老子怀里的宝贝——你、你不得好死!”

船娘那里受过这些,挽了袖子手忙脚乱地拿了簸箕往外舀水,船里的积水仍是汪成一大摊,当下号啕起来。

怎么办?风寒雾冷中,云横波却汗湿重衣,怎么办?

她茫然地眺向四下烟淼的水域……这是湖泽当中,再有急智,不会水性,又该如何逃出生天?

况且——

惊悸划过她的眸子,云横波揽紧颤栗的锦辉,面色白如寒玉。刚才,似乎听到船底不寻常的动静……是她听错了?还是……

没有再给她思虑的时间,船娘的哭声尚在耳畔,不远处陡然闪现一点渔火,亮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宛如鬼魅。

——怕什么,却来什么!

这也就解释了好好的橹船,何以会出了纰漏……但是想不明白,彭蠡湖一向是游览胜地,怎会突然多出水寇?

待到那艘小船劈开芦苇,箭一般直冲过来,迎面的那几张面孔,眉眼的戾气中还隐现几抹孟浪——云横波心头雪亮!

——酒楼里,正是这一群状似剽悍的江湖客,旁若无人地笑谑议论,对着自己和小妹评头论足。

大哥说“财不露白”,可惜,可惜她们还是生嫩了些,一件雪山貂皮的围脖,就露了所有的底!

云横波阖眼,满手的冷湿,对着微有所觉的锦辉涩然地低道:“我们……遇到了水寇。”

“啪嗒”,那胖商人瘫软下来的身躯,像极了咸湿的鱼干。

“到这边来!”

云横波迅速拉过弟妹,自己掩在身前,却不知道她自己的脸早已雪也似的白,

小舟“砰咚”撞上橹船,锦辉不能遏制地发出尖叫,一手撑住船舷,一手还死死拽在云横波的臂弯上,才没给那一撞跄出去。

她惊悚的呼救中,响起这些水寇更猖獗的笑声,也非个个狰狞的貌相,然而那些睨过来的眼色,早已把橹船上这一堆人都当作了死物般,隐约的嗜血和兴奋。

为首一人仰头大笑,执着弯刀的一臂斜点,居然是朝着软瘫在地的胖商嗤道:“瞧那肥羊——怕是尿裤子了吧?啊?哈哈哈……”

“怎么,还抱着你那箱宝贝?”

胖商如同被人点了死穴,顿时僵在地上。云横波匆促地一瞥,觑见他整张面皮都在抽搐中,却把怀中的箱笼揣入胸襟更深处。

“还藏个鸟啊?”

水寇中有人突然暴喝,手里陡然响起薄脆兵刃迎风而抖的哗啦声。

“哥几个盯着你很久了,乖乖递上来,爷们高兴的话,就饶你一条贱命!”

原来,水寇的目标是他?

云横波等人恍然,奈何此时明了又有何用?而那几个匪寇流里流气的眼光瞟过来时,尽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果然,先前的那为首之人眯着一对阴鸷的眼,扯唇对身后的弟兄们恣意地笑着,“啧啧,今儿真是不虚此行,单凭这对姐妹花,哥几个也就值了!”

众寇又是一阵哄笑。云横波的心一径往寒渊里坠去,而怀中六妹还在簌簌发抖的身体刹那就僵住了。云横波耳后发寒,有种熟悉之至的凉幽幽的气流猝然尖锐地响起,她悸然回身,看见五弟含愤的面色。

“不要——”

这并非出头的时候,水寇志不在此,何必徒惹腥臊,反把己身三人置于最凶险的境地?

况且五弟一身功夫并未大成,云横波大惊之下,想也不想,纤指瞬间拂过,一招彩云逐月,想要捋下那几道冰芒。

可是她历来内息空乏若无,五弟毕竟是修习之人,她招式再快,又怎及得上五弟出手的劲道,掌心锐痛,三四点冰芒擦身而过,照见水寇们微诧的面孔,也灼亮了青衣书生的眼睛。

青衣书生凤眸微挑,划过异样的神采,望向云横波三人,唇际一笑模糊。

云鹤清恼恨匪首言语轻薄,家中姐妹素来矜贵,岂能容人这样辱蔑,眼看那些冰寒的星点就要没入水寇群中,他死死咬紧下唇,两眼晶亮,先时被摧的胆气也渐渐盛了。

陡听那匪首冷喝声中,信手一抄,不见怎样动弹,那些星芒有如泥牛入海,顿时没了踪迹!

云鹤清大骇,锦辉偷眼望见,小脸一片惨白——五哥,已是最后的指望!

“冰原世家?映雪山庄?”

低头觑见掌心中几枚六角的星芒暗器,握在手里有咝咝寒冽的气息,匪首脸色微变,蓦然抬头,冲着怔忡的云鹤清叱问:“云泽和云鹤天是你们什么人?”

他这一出手,云横波是暗悚不已,这等身手和眼力,岂是寻常末流的匪寇?

乍听父兄的名讳,云鹤清神思微振,胸膛微挺,哼道:“若是我爹和兄长在此,你们还不望风而逃!”

匪首怒极反笑,朝三人厉声叱道:“纵然云泽在此,只怕见着我们九幽兄弟,还得客气一声,你个黄口小儿,也敢大放厥词!”

眼底桀鹜一闪,阴咝咝地冷笑,“好,今天老子就替云泽老儿教训教训你这撒野的小子!”

尖啸的响声突然割裂平静的气流,同样是几点星芒,这次却快得根本都看不清暗器的行迹。

“快躲!”

云横波失声叫出这句,她其实也看不清那些杀机四伏的暗器,只因匪首那怪异的语调令她警觉,所以她只来得及反手推了五弟一把!

但却也把自己整个置于星芒侵袭的范围内,逼面而来的劲风刺得她睁不开眼,耳畔听到弟妹们惊惶的声音——

直到她咬紧牙关等着硬受那几点星芒……良久,连扑面的劲风也慢慢地湮没、无声……身体却没有意料中的痛楚!

云横波猛地睁眼,须臾间眩了一眩……像是堕入湖水中,四壁都是无边无际的碧色,一泓泓轻柔又难以抵拒地涌来——

那袭深碧的衣衫,是他?!

他……到底出手了!他,果然不是寻常的书生!

云横波不是场中唯一惊震的人,一边的锦辉与鹤清和簌簌发抖的船娘,涕泪横流商人,都是呆若木鸡的表情。

而对面轻舟之上的水寇们,在短瞬的死寂之后,那双双充血的眼里,几乎没爆出炙人的火星来。

“你又是谁?”

只有这青衣书生,倏忽对着瞠目结舌的鹤清笑笑,长袖微送,有柔和的风拂面。鹤清不由自主地伸手,掌中凉津津得惹人生怵,低头却望见那是他自己的几枚暗器,此刻躺在他手里,莹澈光洁一如它们并不曾离开过自己的布囊。

“滨海九幽?”

还是清润淡澹的低音,甚至眉睫上还是温和轻软的神采,青衫书生低邈地笑着,飘向众匪的眼神,含着一味不能揣辨的意思。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我等你们说出这名号……真是等了太久了。”

随着清淡的一句,他目中神光陡长,不远处的匪首心头大震,有股悚意沿着脊背慢慢渗了出来,就在这温雅书生眼风微挑的瞬间,他陡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惧意,生平仅见!

“能与九幽中的老大蛟幽相识在这彭蠡湖,真是幸会!”

云氏姐弟乍听见滨海九幽这几字,也都震骇不已——滨海九幽,自长及幼,乃是九人,麾下齐集的儿郎却逾千众,九人各有奇技,坐拥南滨海域霸主之位数年之久岿然不倒。

难怪适才鹤清一句引得那蛟幽震怒之下翻脸就要伤人——云横波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捏紧了指掌。

只不过现在这海上一霸的脸色并不好看,眼里暗潮掀涌,强自捺下性子嗡声问道:“尊驾是——”

蛟幽刀一般尖锐的目光刺向那书生,那人此刻的身姿,无比闲雅自在……心头疑云重重……然而见识过对方的出手,淡若无痕!

——这人,绝非托大之辈!

有个闪念猝然划过脑中,凶悍如蛟幽者,居然一霎灰白了脸,“你——”

他戟指戳向书生,“你”了半天,也没有了下文,只是望着书生时,目眦尽裂,像是恨到极处,也怕到了几极处!

“不可能——你、你明明没有离开火云岛!”

云横波脑中匐然作响,嗡嗡不绝,须臾间失却了思考的余地,勉强移开目光,视线所及,还是那张面孔——白如玉濯,气品温润,哪里……哪里是武林中谈之色变的“火云”?

——火云岛!火云?

云横波心乱如麻……纷纷杂沓的意念中,只茫然地抓住一点:绝对不能落在火云手里!

——冰原世家,火云列岛,冰火不相容,谁也说不清起因缘何,两族历代交恶却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办?

“对……”

那温和的声音似乎笑了笑,竟还带着些许逗弄的轻嘲:“不然……我哪里能这样轻松地找到你们。”

“说来……还要谢谢这位树先生!”

凤眼微挑,一缕眼风噙着愉色,瞥向地上那胖商,若是仔细分辨,他的深眸里氲氲的毫无笑意。

蛟幽的眼光令这“树先生”惊惶莫名,现在这书生淡淡的一瞥,却叫他四肢寒彻得连躲避都不会了,呆怔怔地微张了口……早已是欲哭无泪的蠢样,恁他磕破了脑袋也闹不明白,怎么自己这懵懵之中,就成了几路人眼中的饵料了?

青衣书生眯眸一哂,笑如春水,灿晔之处连天际晚霞都黯淡下去。

“诸位一路遁逃,现在居然连一个商贾的微薄缁财都不放过……看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笑容微敛,墨色氤氲的眼睛,沉沉地觑不清什么,声音也平静地没有起伏,可是听在蛟幽等人的耳中,却重若擂鼓。

“你等血洗南冥海上的商船之时,可曾料想有过今朝?”

蛟幽神情微变,强笑着掀唇欲辩:“那时我们实在不知——”

然而对方神容隽寒,似是根本没有见到他作低伏小的情状,生平几曾受过这等恶气。

再听到那凉澹澹的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蛟幽毕竟是独霸一方的枭雄,当着几名弟兄下属的面前遭此奚落,一时羞怒交加,陡然喝道:“火云,你少卖狂!”

他微凸的颧骨,浮出异样的暗红,手搭在大腿侧翼,捏得指骨“咔咔”轻响。

蛟幽和身后几人,皆怒目而视,两船对峙,一时间剑拔弩张。

随着蛟幽咬牙切齿的一句,火云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耀眼处就像是一簇幽火,偏偏落在无际的草原上,顿成燎原之势,而他却笑了起来。

“你们可以一试。”

蛟幽眉心的结越拧越紧,就在这时,一声低不可闻的泣声忽然响了起来。

云横波悸痛地低头,锦辉在她怀里,大张的杏眼,尽是掩不住的惧色,直愣愣地盯着足下越积越深的湖水。云横波呼吸凝滞,按在小妹肩上的手指也不由得用力……鞋袜潮湿以后的冷意,沿着腿脚一点点地蔓延。

蛟幽却亮奕了双眼,嘴唇紧拗,噙着模糊的一丝酷杀,“我倒忘了——火云岛主一向标榜的就是身手快!”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今天真要看看岛主你如何快得过这漏水的船只!”

“在那之前,你还得从我们手里救下这一船的累赘!”

脚下弥漫的水,火云恍似不见,眸底炙芒陡盛,“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蛟幽脸上的笑蓦然冻结,清楚地看到对方神色间的嘲弄。

“知道我的身份还说出此话……真是太蠢了。”

“你——”

蛟幽手指猛掣,那柄弯刀散出蓝汪汪的色泽,正要发作,猛地瞥见火云若明若暗的眸光,眯睐之间一抹邪魅恣肆遮也遮不住,有如锋刃透匣而出。

“只是……我生平最厌恶别人的威胁。”火云凤眼剔挑如刀,骤然冷了下来,“你既如此说……今天,偏偏就要救下这些人,你奈我何?”

那话让蛟幽一震,失神的片刻间,惊变骤起。

一声“玎玲”,轻嗡不绝,蛟幽的手掌遽然炙烫难耐,兵刃几欲脱手,他大骇之下也是拼力忍着剧痛,死死握住——却不知身后下属为何悚叫迭起!

匆匆回身,这一瞥真是如坠炼狱。

他只瞥见一抹淡如荼气的青影,接着是他弟兄中浸淫擒拿手的老四发出的惨呼。

“咯嗒——”那分明就是骨节断折的声音,然后老四就如泄了气的皮囊般委地。

九幽顿时红了眼,再定睛,轻舟上又少了两人的踪影,湖中却是“扑通”两响,水花四溅,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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