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国的积云城,其上空并非如名字所述,白云厚积,反而常常整座城池都暴露在阳光下,没有一丝云彩遮挡。常有女子撑伞,埋头在嘈杂纷繁的街道上急促前行,只为快些脱离炙热的阳光。
城门时常敞开,士兵轮番镇守,手持长枪,站在城墙门口深红巨砖的遮蔽下,目视着前方,不愿将视线抬高一点。只有从遥远村落乍到的驮着包裹的人,临近城门时,会情不自禁的抬高头,欣赏城门上方漂亮大气的三个大字--积云城,以及绕在字后面的云彩石雕,只需扫过一眼,领略其气势,便将目光收回。
门前的白石大道上陆续的有来自各方的来访者,以及从城里出行的居民,架着马车奔走。
这是在十多年前,积云城上空,少见的堆起了厚厚的黑云,使得正午时分也显得漆黑异常。通向城外的街道几乎没有人踏足,尚未落雨的地面也显得冰凉,两旁只有少许杂货或者首饰铺门半开着,商人伫立在门前,时不时仰望天空,等待一场大雨降下来,他并不希望下雨,那样自己的生意会与这地面一样冷清,即使现在雨还未落下来就已经是这样,但他还是在等雨,然后自己才能安心收门,结束今天的买卖。
...
最后几缕被风扬起的灰尘落下,雨滴终于还是来了,从稀疏到密集,击打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雨的降临,街道两旁所剩不多敞开的店铺也关上了门,个别行人双手护着头向屋内跑去,唯恐被雨淋湿。
只有一个穿着棕色破衣的略显年迈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一块膨胀的薄布,未裹牢,里面包着一些碎银,钱票。他缓步向城门走去,袭来的雨水很快就把他的全身淋湿,湿润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他毫无神采的眼神,若有人站在他的前方,便能感受到他神情的麻木,似乎看不到未来。
但他的步伐却很明确--走出城门。
城门口已经没有士兵镇守,他们已经登上城墙之上。
虽然知道自己要往城门外走,却还是走得很慢,即使不断冲刷着他的雨水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疲惫不堪。
驮着沉重而湿润的身体,他终于走出了城门,一只手在身后的墙上扶了扶,目光注视着前方的路。身后,响起了急促踩踏雨水的脚步声,一个纤细的身影很快地靠近。
是一个年近20,身着洁白长裙的女子,极其美艳,却一手提着裙子一路奔袭,待追到男子身后时,裙角已然完全被污水弄脏。
她撑着白纸伞,急促地喘着粗气,脸上被泪水和飘来的雨水打湿,仍想走上前,但最终还是在男子身后几步处止住了脚步。
两人都站着没有动,男子或许是在休息,女子注视着他,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流,表情痛苦,传出抽泣声,却迟迟没有开口作声。
或许是休息够了,离开城砖的庇护,男子起身,继续缓缓迈进大雨之中。
女子见状,并没有再追上去,而是以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对着前方喊道:“对不起。”然后转过身,向着漆黑的积云城深处奔去,头也不回,两边溅起水花乱飞。
年迈男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步伐越来越慢,甚至越来越僵硬,他似乎很不适应自己虚弱而又迟钝的身体。
此时他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坨铁块一样压在犹如朽木一般的双腿上,寸步难行。淋着冰冷的雨滴,他趴在了地上,将包裹塞在怀里,依靠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自己前进。
向着远方山峰耸立的方向,他不知爬了多久,来到了一棵大树下,雨声不见小,他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往前一步,倒在树干下,昏了过去。
像是异相突生,天上滚滚翻腾的乌云,本黑的不像样,却突然开始向四周飞散而去,雨水也很快零零碎碎,而后消失,蓝色的天空就这么突然的就挤开了阻挡了它许久的乌云。
不一会,阳光便直接划过天空,照向了整片树林,以及远方的积云城,但这短时间唤不醒透支昏倒的男子。
......
若是不久前的他,这段路程或许只是转瞬间的事,如今真正用尽四肢的力量却就已累得筋疲力尽。
他枕在树干上,睁开眼,脑袋偏了偏,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此时的他注意到了手背上浮起的皱纹,以及自己紊乱的呼吸,心里涌起一阵落寞,似有不甘,但又没有打算抗争,不仅无力,更是不愿。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慢慢地扶着树干站起来,长时间弯着的腰,让他在站起的过程中极其痛苦,只得死死地抱着树干。
待站起身来,他仍在急促的呼吸,折断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双手握住杵在地上,这便作为他的第三只腿,支撑着他走完接下来的路。
这段路正是他当初来时的路,只是来时是两人。其方向,正是起云村的方向,那个面积相当大的村子,曾经过那里,他知道那是他如今唯一最近的能生活的地方,虽然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修为并且体力虚弱的人而言,这段路途很远,且这段路全部都在这一大片树林里,还需面对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时间越长,心理便越压抑。万幸的是他好歹曾来过这里,没了修为,身体强度还在,于是这埋着头一走,便是好几个白天夜晚。或许即使一个正常的年迈老人都能走的比他快,只不过没他能坚持的如此久。
数天后,手中握着的棍子的另一端已经在泥土中磨损的光亮,他终于在看到了人烟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也很奇怪为何这么多天这个村子没有一个村民途径树林去向积云城。
步履蹒跚地向村里走去,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就如同一个乞丐,不仅年迈,而且看起来毫无精神,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如今除了思维以外,其他任何方面都和一个年迈的乞丐无异,而且可能还会老的越来越快,没办法挽回。
明明应该遗憾,悲痛,可是在拖着笨重的身体在树林独自地走了这么多天后,没了什么追求,能走多远走远,可能即使从多天前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是这个样子,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期待什么。
起云村虽只是一个居住着普通人类和散部着飞虫走兽的地方,远比不上积云城繁华,也没人能像修行者那样飞天遁地,但这里的人的生活和习俗状况却自成一体,若还能有一条河流流经这里的话,他们或许真的能自给自足。
男子走进泥砖砌的墙边路上,四处张望,他想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但这里村民基本各自安居乐业,难有空房,他知道这个庞大的村落或许会有客栈这样的地方,但他也清楚,自己没办法在那样的地方长时间住下去,住不起。
游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村边的一个大破屋前止步,这儿仍在村子的边缘,屋子房柱梁瓦间也是蛛网密布,但屋内还放有桌椅,桌子上面甚至摆有碗筷,由一块布半遮住,他拄着棍子伫立着看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走进去,也没有离开,因为他感觉着屋子应该还是有主人的。
果不其然,站立了一会儿后,一位粗布短衣,身材强壮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年轻人显然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意图。
“怎么,老先生想寻个落脚的地儿?”
听闻一声老先生,男子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随后想了想自己的状况,不禁一阵黯然,一声轻叹。
转过身扶着棍子略微弯腰,回答道:“是的,还望寻个合适的价钱,转卖于我。”
年轻人自然而然地迅速打量了一下他,轻呼了口气。
“20银票,或者4两银子”
完全不贵,但对于一个破旧如此的屋子而言,也不算便宜。
年迈男子并未多做犹豫,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交于年轻人手中。
看的出此间屋子对年轻来说也不是很重要,即使卖了出去情绪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收到了钱,年轻人又问道:“不知道老先生贵姓。”
“宋文”
将钱塞进自己怀中,年轻人回答道:“我叫李叶青,这大屋子卖出去后,我便不会再来这一带了,湿气太重,您还多保重。”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可刚迈开步子,又补充道:“对了,别看这屋子虽然破旧,但还是结实得很,不用担心。”
男子点了点头。
......
宋文站在门前,用手中的棍子将挂在前方的蛛网悉数挥去,推开半开着的门,走上前去将凳子上的灰尘抹开,一屁股坐了下去,同时将棍子扔在一边,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重重地喘着气,睡意很快袭了上来。
等到眼睛快要睁不开的时候,他又很快正坐了起来,将怀里放了很久的包裹拿了出来,置于桌上,打开来看表面都是碎银钱票,但又并不全是,在钱票下面,埋着一堆白色和黑色指甲大小的颗粒,和一块硬得不像样的面饼,就一块,他很快便塞进嘴里吃掉。
将面前部分的黑色与白色颗粒捧了起来,向屋子后面走去。
这是一捧小麦与稻米的种子,只不过长出来可能会与正常的小麦和种子不太一样,就连栽种方式都不一样。
匆匆的走出去,将种子放在地上,又急匆匆地走进屋子将那个一头已经磨光了的棍子拿出来,当作铲子,一个一个的刨坑,将种子放进去,埋好,这里的泥土本就比较湿润,也不需要浇水。待到一排排的整顿凸起的泥土列好,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扶着腰,缓缓地向屋内走去。
屋子里有一张简陋的床,没有被子,只有几片木板垫在床内,不过他也没打算去床上睡觉,而是又坐到了凳子上,又将棍子扔到一旁。
将桌子上盖着的一小块布掀开,露出了三个保存还算完好的碗和盘子,几乎不见一粒灰尘。
他拿起一个盘子,竖在自己面前,隐约能看到反射中的自己,模糊的嘴脸,散布的胡渣,以及略起的皱纹,一阵苦笑,自言自语道:
“感觉还算不上老吧。”事实上连自己的声音都一同变得沧桑。
将盘子放下,随即又趴在桌子上,传出疲倦又均匀的呼吸声,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时间都还在早晨,村子里一天的忙碌才刚刚开始,与城里一样,这里也有人摆摊贩卖各种物品,并非只有从土里长出的和树上长出的农作物品,同样也有首饰,打造的兵器,以及生意较为惨淡的书画店。
不去积云城,这里的村民们也有别的渠道能获得提高生活质量的东西,也可能是去了别的城池,毕竟且介国这么大。
只是这毕竟是个允许个别人修行的世界,并且这里离起云宗也不是很远,便注定了这个庞大的村子不可能到处都是平平凡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