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对着的那条巷子深处,有户破落的房子,可偏偏里面是说不出的典雅格局。
屋里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男子,旁边站着一男子,还有另一位男子跪着在禀告些要事。
“门主,夜凉了,姑娘已经入睡了。”
那个被唤作门主的男子晃了晃酒杯,抬眸,眸间是掩盖不住的红血丝,“阿木,好好照看好她。”
“是,属下职责所在,定当在暗中护姑娘周全。”
他挥一挥手,那个黑衣男子退下了。
那个门主正是那个今日在摊位上的白衣男子,名唤冯鞍延。不同的是,他现在着一袭貂裘,腰间佩戴的玉佩更是价值连城的和田玉。
他旁边的男子是自幼侍奉左右的护卫十三。
“门主,城外的那个说书人已经盘问好了,没有幕后指使人,接下来该灭口吗”
“留下吧,给一笔盘缠,送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就行了。”
“来,坐下陪我喝一杯吧,十三。”
十三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门主,恕属下难以从命,这不符合门规。”
十三之所以名为十三,是因为当初进无门的时候,他的编号是十三。无门是天下第一帮,坊间流传着“无门在,天下定”的传闻。
无门的门规就是不做当朝掌权者,但这也恰恰使得当朝皇帝为之敬畏,并给予其无上的荣耀。
无门二十年才招一批人,习武之人向来以进无门为荣,尽管进无门之后还改名换姓,但是还是引得无数人挤破脑袋,不少人因为年限不合要求,就将希望放在自己的孩子上。
当年,在各地分派筛选出的百位人马中,最终只有他和阿四最终踏着别人的尸骨未寒,站在了无门,成为少门主的左右护法。那年十三才七岁,而少门主比他还要小两岁。
阿四就是阿木,是门主特意派出去照顾李小姐时,才特意赐给他名讳。阿木平常是在李小姐隔壁的那家米铺当伙计,实则出面联系人为李小姐解决麻烦,保护好李小姐的安危。
当时,门派内对于门主将自己的左膀右臂派出去保护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颇有微词,可当时门主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们哑口无言。
他说的是“我冯鞍延如果连自己都护不了,那这无门也可以解散了,况且这天底下无人能以刀刃近我身,但是如果她没了,我可以手刃自己。”
无门的新人,陪着门主长大,自然是见过门主那些年为爱痴狂的样子。而那些老辈人清楚冯家人的秉性。冯家人的血是凉的,可偏偏遇事沾上“爱”字,就疯癫成狂。
门主十四岁那年,还是少门主,他那个郁郁寡欢的娘吞玉自杀。他爹,当天跪在房前,将所有门内事情事无巨细地嘱托好后,将所有人遣退。
进房之后,当时鼎鼎大名的无门门主抱着他娘的尸体,将自身用来防身的刀刃准确无误地插向自己的心脏。当时冯鞍延躲在他娘房间里的衣柜里,只听到他爹低声唤着他娘的乳名,最终啜泣:“我的心好疼。无论生死,我都放不下你。这颗心是为你跳动的,既然你不在了,那它也该停了。停了就不痛了。”
冯鞍延的娘是他爹从异域商贩队里掳走的。那年路途遥远,他爹看到了他娘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归期。
他爹将一个本该属于黄土,向往自由的女子囚在江南温润的泥土,把他娘作为异域儿女的性子磨平,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眸常常没有焦距。终于,待到他娘觉得冯鞍延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时候,亲手结束了自己郁郁寡欢的短暂一生。
那个冬天,苏城的雪纷飞,整个无门大祭三天。
十四岁的少年一夜之间开始独挡一面,作风狠辣,完全没有同年人的心慈手软。无门甚至在他手下,更加让人望而却步。
而他,仿佛情根未植,从未像失去双亲的孩子一样心哀,他从小就在他父母那强求的爱恋的土壤中成长,他们的离去他只会当成是一种解脱。
可未成想到,多年后的他也跟他父亲一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知情字,却起情愁。
“我在这里,我就是门规,让你坐下就坐下,磨磨唧唧的干啥呢?”
十三坐下来,替他斟了一杯酒。
“十三,你说,我是不是不该见她。当初华山一别,本就以此生不复相认为誓,来换得她一生无虞。如今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坐这个空牢。”
“门主,今日一见,你们未曾有过交流,相必阮医师和李小姐不会揪着不放。”
“阮医师虽然是阿音的救命恩人,可她的话我又何尝放在心上,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借口罢了。华山之上,她躺在我怀里,我哭着求她不要睡着,她要什么我都答应,可她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走,她不想再见到我,我答应了她。可有何曾想到她真的忘记了我,忘得干干净净,从此,我连她身边的一个过客都不如。”
冯鞍延是个寡言的人,十三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可能是门主这几年太苦了,然而又无处可倾诉。
十三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只能为他斟酒。
“你知道吗?这几年我连一条人命都不敢杀,只希望佛祖能够在功德簿上多记几笔,就当是为她祈福也好。”
“门主,酒伤身,门内大小事务还要倚仗您。您还是早些入睡吧。毕竟只有无门在,您在,那些对李小姐身上的秘密虎视眈眈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你下去吧,我回房休息了。”
“是。”
十三走的时候,看见门主提着方才李姑娘从河边所放的孔明灯的孤寂的背影,顿时感慨万千。
就这样百尺之隔,冯鞍延尾随之她一路,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在有她的空气里苟延残喘。
甚至是她亲手放飞的孔明灯,他也派人把他打落下来,带在身边,睹物思人,解那一两分相思愁。
十三是个早已断了七情六欲的习武之人,他摇了摇头,像个孩子一样撇了撇嘴。
勉强不得,勉强不得呀……
冯鞍延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中点点星光,在星光下凝视着墨色行书,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孔明灯上的字,忽而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点缀着满天星光的夜晚。
如果知道你没有讲我刻在心上,我宁愿一开始我们就尘归尘、土归土,我宁愿三生三世我们都未曾相遇。
因为我们一旦相遇,纵然奈何桥上要饮那碗孟婆汤,我也要瞒天过海,带着有你的记忆在下一世温存。
冯鞍延的梦里,是那年十四岁的他,悄悄爬上金碧辉煌的宫墙,来一睹当年盛极一时、臭名昭著的文华公主的恶行。
当年的大街小巷,上至天高皇帝远的九品芝麻官,下到手无寸铁的白丁,都流传着一句话,“天下的金银,百姓的血汗,文华公主的一句话”。
这话说得虽然粗俗了点,足够的含蓄,也足够的直白。懂的人自然晓得其中含义。
运河失修,江南的货物粮食停滞不销,百姓们怨声载道。各地的官员极不情愿地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抠出个边边角角,好不容易聚齐了这笔巨款,就因为文华公主的一句话,这笔钱居然被挪去修缮皇家避暑的行宫,又征用了江南等地的劳力,江南的百姓苦不堪言,家散的散,不散的百姓家大多赶紧地往南边的荒地跑。
文华公主乃是当今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公主。母亲王氏是大户人家的妾室所生,随小她三岁的嫡女进宫,在外人面前虽是婢女,凭借着年龄以及在自家母亲身上所学的伎俩,这家的嫡女又是个唯唯诺诺的女人,宫里里里外外的事儿都要王氏亲自拿主意,但终归王氏心比天高,怎么会甘心为别人做嫁衣呢?素日里,她开始哄自己的妹妹,说什么王家日渐式微,为了让自家妹妹在宫中的地位更加巩固,姐妹俩可有个相互依靠,这时又恰好逢上五年一度的秀女进宫的日子,圣上对于王氏的妹妹有所冷落,自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王氏的妹妹郁郁寡欢了几日,在王氏的软磨硬泡下,终于答应给王氏演上一幕投怀送抱、欲拒还休的好戏。
自此,王氏飞上枝头做凤凰。
但王氏得势不久后,她的妹妹却因为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冒犯正宫,被打入冷宫。王氏权衡再三,决定当断则断,不能为了救这个不识时务,关系本就疏远的妹妹而冒断送自己的风险。
圣上是在四十六岁那年登上皇位的。先帝的子嗣众多,圣上又是嫡长子,伴君如伴虎,纵容有血缘关系的羁绊,终究是抵不过江山二字来得诱人。他自是操劳了半生,兢兢业业,未尝沉迷于美色,膝下无一子半女,登基之后,又沉迷于后宫三千佳丽,常食可长生不老的丹药,后宫各位娘娘的肚子自是无半点好消息传出。皇家开枝散叶的大业自然成了圣上的一块心病。最终到了五十岁的高龄,喜得一千金,唤为墨音,世人尊称文华公主。
文华公主的生母王氏也从此母凭子贵,成为了地位仅此于正宫娘娘的妃子。正宫娘娘是圣上的结发夫妻,两个人青梅竹马,娘娘已无生育子嗣的能力。王氏从小在大房的眼色下夹缝生存,自然是识时务,未曾想过以一个女娃娃来挟天子夺正宫之位。她想要的只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未曾想到自个儿怀胎十月的孩子竟然不能养在自己身旁。
当初,文华公主出生第三天,一向不争不抢的正宫娘娘也在圣上面前苦苦哀求了三天,断发绝食了三天,只为求得亲自扶养小公主长大的机会。她知道圣上是个疑心重的人,断断不会让后宫的女人扶养别人家的孩子,这些年纵使她厌倦了这后宫无边的寂寞,都不敢请求皇上从外室过继给侄子养在她身旁。这么多年来,她盼得头发都白了,盼到这双养尊处优的手都长满了骗不了自己的细纹,终于给她盼到宫里小公主的诞生。
这个时候不放手一搏,等到她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可能再也盼不到下一个绕膝的孩儿了。
于是,在文华公主出生后的三天,她被养在了正宫娘娘的名下。
王氏又怎能咽下这口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