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脚下的船鸣起汽笛,缓缓地驶出海港。
白一横倚靠在后弦栏杆上,注视着被船身劈溅而起的浪花。阳光十分明媚,水花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亮,海鸥贴着海浪轻快的掠过,海水幽远而宁静,显出一种深邃的蓝色。
不远处的码头上,那副红底白字写着“预祝中国第五十三次南极科学考察任务圆满成功”的大横幅还依旧明晰可见,红毯上大量散落的礼炮花瓣展现着送行仪式的宏大热烈。
二十四岁的白一横作为地质勘察队的年轻骨干,刚毕业就进了队伍,这两年里爬过山,下过乡,淌过湿地,挂过岩壁。当之无愧的入选了这次南极驻站考察任务人员的候选名单,他父母退休早,在家颐养天年,天天荒郊野岭跑的他也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所以对于组织安排的艰苦任务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甚至心里还有一丝期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可以到南极越冬的。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白一横心中不免还是有几分惆怅。
“老白,想啥呢?”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去年还一口一个小白呢,现在来了新人自己就成老白了?果然是前浪死在沙滩上。叹了口气,将心中的思绪扔到一边,白一横转身回头。
来的果然是徐海青“徐大头”,这位徐大队长今天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红色队服,背着个巨大的双肩背包,配上他那胖脸竖眉和标志性的大光头,还挺有几分滑稽的味道,不过这话白一横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呦,徐大头领今儿个怎么有空关心起小弟们来了?后院的火终于灭了?”白一横上去勾住徐海青的脖子,对着队长打趣道。
徐海青眉头一拧“你小子还提这茬,你嫂子听说我一年不回家,差点没让我睡墙角。以前她就天天念叨着我老是不回家,这次都威胁要给我戴帽子了!”
“嗨,徐哥,嫂子这人我也不是不知道,心疾口快,刀子嘴豆腐心。还不是舍不得你才和你闹别扭的么,你好好哄哄她,她这么一贤惠的人难不成还真和你斗气啊。”
徐海青没接话,靠着栏杆,海天交接处,海浪的声音十分悦耳。
顿了许久,徐海青才说:“这么多年了,我在外边风餐露宿的,一年也没几天在家的,房子你嫂子修的,孩子你嫂子拉扯大的,父母的生活也是你嫂子照顾的,我不过就每个月寄点钱回去而已。我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一辈子这样吧?所以我想我也该回家陪陪她们了。虽说这队我带了十多年有了感情,但最后还是到了要走的时候了。”徐海青说着从衣服里抽出支烟,轻轻的捻在手上。
“徐哥怎么突然说这个,这队您带的多好,单位里咱们天天是先进集体呢。再说了,这不还早呢么。”白一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挑着好听的劝。
“不早了,不早喽……这次回来我就申请转业,这队伍啊,我向上面推荐推荐,让你来带吧。”徐海青转头望着他,徐徐说道:“小王小李刚进队,老李身体不太好,老唐又只是做技术的,这队你不带就散了。”
“这……您让我再想想吧。”白一横只能回答说,不是说他不想带,但带队不是那么容易的,待遇假期先不说,带了队自己不就更找不到女朋友了么,天天荒郊野岭的,上哪找优质女性去。
“想想,这事是得好好想想。”徐海青终于还是点起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没再说话。
白一横站在队长身边,也没再说话,烟雾和浪花轻轻的从他身边飘过。
日头正往上爬,甲板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
“观众朋友们,欢迎观看今天的时事新闻,今天是2061年7月23日,农历六月初七,星期六;今天播报的主要内容有:据天文学家预计,著名的哈雷彗星即将回归,预计将于本月28日经过近地点;南半球寒流即将袭来,预计将会越过赤道……”
祁连站的圆型舱房里,听着新闻的白一横从咖啡机里接了杯热气腾腾的蓝山咖啡,小心翼翼的坐到休息区的沙发上。不得不说,在外边零下三十几度的情况下,可以喝到一杯热饮简直就是最大的快乐。
不过白一横还没快乐一口,就看到小李子李泽安从科研区的过道拐了出来。身上穿着白色的防寒服,头上挂着副防风镜的李泽安刚看到白一横,就赶紧开口说道:“白哥,队长说最近天气不太对劲,下波风暴可能要来了,让我们到外边把周围的传感器探头维护下,争取多收集点数据。”
白一横抿了口咖啡,苦笑着说:“这可是个大工程,要走几百公里呢,队长有说谁带队么?”
“说了,他亲自带队,你我和他一起走,王启和唐老师他们留守祁连站。”李泽安也走到他身边坐下,回答道。
“什么时候出发?”白一横想了想,又开口问道。
“明天就走,外边风越来越大了,队长说趁早弄完回来避风。”
“那我得去检查下咱们的物资装备了,雪地车看来要多带点备用零件,这次在外面抛锚就麻烦了。”白一横说着站起身来,将咖啡一饮而尽。
烫烫烫,好烫,舌头没了!形象,形象啊!自己的前辈形象千万不能崩,不能!白一横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疯狂的喊到,嘴角扭曲了起来。
身边的李泽安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从沙发上跳起来喊道:“白哥,等等我,我也去。”
说着就跑到出口前开始旋转起舱门的厚重阀门。
“呼哈,嘶!我还没换衣服呢,小李子,会死人的,喂,喂!”
——
说来也是奇怪,这雪下的这么大,可天边那晃荡的幽蓝色极光还是十分的显眼,极昼的天光和雪地映照起来,十分刺眼。风吹的很猛,雪花胡乱的扑倒脸上,就算隔着面罩也感觉生疼。
白一横艰难的扯了扯护目镜,听到耳麦里传出徐海青的声音:“这边这个探头搞定了,收拾下东西我们去下个地点吧。”
李泽安现在他左边十几米的地方,正起来收拾东西,身边的徐海青也从探头的保护罩旁直起身来,冲自己指了指腕上的电子表。白一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表,发现已经快晚上八点了,不过天还是很亮,只是太阳有点偏西,极昼的日子里,这轮太阳会一直在天上挂个半年左右。
“时间不早了,我们今天先找个地方露营吧,队长?”白一横对着耳麦提议道。
“行,你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避风的地方,我们过去看看。”徐海青在耳麦里回答。
白一横在自己的电子表上划拉了几下,调出了附近的地形图,看了一会,说:“我们东南边14公里的地方有几座大雪丘,地形很平缓,我们可以到那边下营。”
“听起来还行,过去看看。走,小王,准备露营了。”徐海青边说边拎着手上的工具箱走向停在旁边的雪地车。白一横也扫了扫自己箱子上的雪,右手提起,踩着绵软的雪地追上了自己的队长。
娴熟的操纵着雪地车,跟随着队长飞掠过一个又一个雪丘,混合动力的雪地车行驶时没有那种引擎的轰鸣声,而且手边打开的散热口里还会有些热气出来温暖手部,隔着手套也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这种感觉很棒啊,白一横惬意的想着。
“白哥,我们十点钟方向的天空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李泽安突然在频道里说道。
白一横随着他说的方向看去,蓝白色的天空上确实若隐若现的有一个闪亮的白点,看上去类似星星,不过比一般的星星要大一些。
“可能是气象卫星之类的吧?”白一横不确定的说:“南极这边天空空旷,卫星经过的时候由于角度关系会反射太阳光,看上去就是颗大星星,这种事情以前有过案例,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看上去还挺漂亮的。”李泽安接话说。
“漂亮归漂亮,但是都看路,你们的方向偏了。”徐大队长插嘴道。白一横也没多想,重新校正了前进的方向,管他什么呢,反正就算是流星也砸不到自己头上嘛。
又行驶了一段距离,白一横才注意到天空上的白点似乎越来越大了,刚刚若是夜星一般的话,现在感觉快有芝麻大小了,后面还隐隐约约的出现了条细细的焰状尾巴。
白一横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了,看这情况应该是慧星无疑了,不过这彗星的方向是不是有点不对啊,感觉正朝自己这边飞啊?
“情况不大对啊白哥,这玩意儿不会掉下来吧?”小李子惊疑不定的说道。
“不会吧,彗星进大气层的话一般就烧没了啊?”白一横心里也没底,放慢了速度,望着那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的彗星。
事实证明,当坏情况可能出现时候,它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白点几乎瞬间就划过他们头顶,猛然砸入了后面数公里远的冰原上,在天空中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尾迹。
白一横心跳都停了几下。
“哇靠,原来这么近了吗!”小李子惊叫出声。
话音刚落,回头的白一横就看到后面远处的地面开始出现一道道巨大的裂隙。
开始是在视野尽头处有些许细线,宛如蜘蛛网的银丝,然后猛然铺展开来,丝线蜿蜒,扩大,延长,再相互连接起来,组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缓缓地在雪地中推进,巨大的轰鸣声随之而来。
“雪地下面的冰层裂开了,快走!往山脊那边走!”徐海青见状也愣了半天,但终于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疾呼道。
白一横闻言一个激灵,整个人这才回神,一脚将油门死踩到底,在引擎的轰鸣声中飞窜而出,紧紧的跟上了前方的队友。
徐海青和李泽安都在他前面飞驰,耳麦里传来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白一横的手心后背全是冷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最近的山体在右前方,是座南极大陆上难得一见高大山峰,绵延数公里,看起来距离他们很近,也是他们此时前进的方向。但望山跑死马,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谁也不清楚。
后面破裂的冰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袭来,冰层断裂时的声音也越来接近,越来越巨大,连引擎的轰鸣声也渐渐被掩盖了。
“该死的,快点,快点啊,都赶快!”徐海青在频道里焦躁的低吼着。
白一横感觉到雪地车的引擎已经快过热,手部和脚部的散热口里不断地涌出滚烫的气浪几乎要让他忍受不住。
万幸的是这样的付出不是没有收获的,他们在两分钟的时间里越过了近三千米的距离,山脉的石头已经尽在眼前了,白一横从来没有觉得这些石头是这样的美丽。
正当他快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他惊骇的看到队长徐海青的雪地车正向着一个小雪丘前进,雪丘后面有一块巨大的尖锐山岩正直挺挺的矗立着。
不行,落到上面的雪地车一定会报废的。“队长,小心,你前面有山岩!”白一横对着耳麦大声喊到。
来不及了!徐海青一时也没弄清白一横话里的意思,他的视野正被升高的雪丘阻挡着,看不到对面的情况。冰裂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白一横扭头一看,最近的裂隙已经接近到了不足自己500米的地方。
该死该死该死,怎么会这样,白一横稍作犹豫,一咬牙,压着方向向徐海青靠去。
徐海青的雪地车在雪丘最顶端划出了完美的弧线,底盘决然的向着数十厘米尖石飞去。
“什么!”徐海青这才反应过来,惊怒万分!
“轰咚”一声怪响,雪地车挺挺的落到了尖石之上,当时就划破了底盘和油箱。
油料,零件残骸四散飞溅,雪地车也顺势向前甩飞了数十米,万幸的是没有翻滚起来,系紧安全带的徐海青虽然昏迷了过去,但也没有被甩出车外。
雪地车在雪面上滑行了十余米后,停在的距离山岩不远的雪地上。
后面大规模的雪裂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无情而迅速的推进到了距白一横二百多米、距徐海青三百五十余米的地方。怎么办,怎么办!白一横疯狂的思考着。
这时第一个冲上山岩停下车的李泽安才反应过来身后发生了什么。
“队长!”他惊恐的叫出声来,手足无措的试图徒步冲向徐海青的雪地车。
“回去,回去!不要命了!”白一横见状立刻在频道里痛呼道。
他那种速度不仅赶不上,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只有那个办法了么?真的要去么?白一横突然踌躇起来,虽然自己的身体正在飞速的靠近这徐海青,但自己的心灵似乎还在远处。
是的,只有这个办法了,他握紧方向,向着自己回答道。
他突然松开了油门,又猛然踩到最底部。稍得放松的引擎又疯狂轰鸣起来,迸发出最大的功率。
白一横伏低身子,看了看李泽安所在的方向。这个角度可以,他告诉自己。
然后,掠出残影的白一横毅然撞上了徐海青雪地车。受到巨大冲击的雪地车带出积雪,旋转着滑向了李泽安所在的山体。
而白一横也因为反作用力的影响向着离山体更远的左面冲去,巨大冰裂声就在他的耳畔。
白一横看到李泽安将徐海青的雪地车拖上山体。这车的椅子很稳,最多只是个脑震荡吧?希望他醒过来不要怨我,白一横看着固定住的车子想到。
然后他的视野就倾斜起来。
“不,白哥,不要!”李泽安无力又痛苦的喊着。
虽然白一横的速度很快,但他身下的雪地已经开始倾斜,一道道数米宽的裂隙逐渐包围了他,奇怪的是,雪裂的声音似乎也随着裂隙一同远去了。
他解开了安全带。
近乎三十度的倾斜让他的车辆飞快的接近裂隙,失重感猛然袭来。
雪地车脱离了他,他的身体在断裂的雪白冰层中下坠,那些飞舞的冰屑和雪花玲珑剔透,闪动着七彩的颜色,晴朗的天空之上一片澄净,数个光点正环绕在一个较大的光点周围,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
好美。
这跃动颜色是如此的美丽,令他沉醉起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棉花般的云朵中漂浮,软软的,绵绵的。波浪一般的气流正调皮的挑逗着他的耳朵和脚板,一切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祥和,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躯干上,温暖又瘙痒。
啊,对了,那就是哈雷彗星吧?原来这辈子还可以见到啊,真是太幸运了,白一横突然这么想到。
而后他便睡着了,安静而又祥和的拥抱了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