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大怎么也想不到,卖个豆皮都能碰到土匪,而且还是招招要命的那种。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对方见何老大也不省油,不是听天由命的主儿,自是各操手中家伙儿,铆足了劲往何老大身上招呼。
闪挪腾移中,何老大心头不免涌起一丝悲哀。走南闯北多少年,也见过各种世面,经历过各种危难,在阎王爷门前也打过几次滚儿。但像今天遇到径直索命的土匪,还真是头一遭。
他不知道,这几个土匪,正是三峰山绺子中的几个,属于匪首马殿青的部下。为首者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但人称“老锛头”。“老锛头”早年做过木匠,脑袋酷似木匠使用的锛头而得名。“老锛头”为人阴狠,出手毒辣,杀人不分什么套路,上来就是直奔命门,少有人躲过他的斧头。绺子里算是马殿青的左膀右臂。
马殿青,家住禹州鸿昌村,爹娘早死,自小桀骜不驯,喜欢争凶斗狠。偷鸡摸狗已是常事,年纪不大,却人高马大,要命的还练就一身膂力,常人奈何他不得。奶奶看不过,说他两句,他竟拎起锄头,将奶奶砸死。村民报官,待禹州州府衙役赶来,马殿青早已跑进附近的三峰山中。
几年后,马殿青拉起一帮亡命之徒,做了绺子,经常下山打家劫舍,祸害乡亲。和别的土匪不同,马殿青不但抢财,而且害命。人送绰号“马无常”。“马无常”脾气暴戾,行事乖张,坊间有传,他“杀男不杀女,杀老不杀小”,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三峰山山脚有个村庄,大席店,逢五有会(集市),届时三里五村的村民会拿了家里的东西来卖或换。去年禹州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百姓出售的多是破旧家具,祖传字画等,间或也有卖糟糠秕谷的,偶有陈豆老麦,但卖家少,买家更少。隔三差五地,集市上东北角,牲口市场附近,靠近上山路口处,有人出售羊肉。买就买,不买莫问,问多了,会招祸。
禹州知府王天赐倾其老巢,率“城守营”守兵三十五人,马兵十一人,外加鸡鹅铺、邮亭街、龙屯铺抽集的五百余名乡勇,几次前来围剿,无奈马殿青熟知三峰山情形,闻风而动,销声匿迹。官兵前脚走,马殿青后脚又来,百姓苦不堪言。为避灾祸,百姓多有奔赴他乡,投亲靠友者。禹州“三不管”地界儿,实际上已是炊烟不起,人迹寥寥。
“城守营”前身,原是河南分巡大梁道的忠武营,最多时配兵八百人,至康熙元年,裁去大梁道,改设城守营,仍设千总一员,外围把总一员。“城守营”人多势众,气势浩大,“三不管”地界儿虽偶有土匪闹事,但终究成不了气候。
到了王天赐这里,“城守营”人员锐减,鞭长莫及,力有不逮。马殿青趁势做大,成为心腹之患,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剿他不着,王天赐恨得牙痒痒,发了狠,几次当众捶胸顿足,破口大骂。王天赐是嘉庆四年进士,为官中庸,不仅心系苍生,更是心系皇上,心系仕途。从县秀才,到省举人,再到朝廷贡生,可谓顺风顺水。做了禹州知州,自然不希望辖境土匪猖獗,毕竟,一个白莲教,已经让皇上闹心的了。
去年滑县天理教起事,北京林清应约呼应,率教众猛攻紫禁城,嘉庆帝大惊失色,跌落龙辇,大清上下满城风雨。事后嘉庆爷亲下“罪己诏”,仰天痛哭,一个劲儿问老天爷自己哪做错了。完了,顺手传旨,把林清父子及被捕教众四十一人凌迟于菜市口。
据说,嘉庆爷仁慈,没有按大清律火烧罪徒,只是凌迟——嗯,零刀割了。
当然,滑县自知县以下,千总、把总八人脑袋直接搬家。教首李文成战败自焚,宋元成以下二万余人悉数战死。这都没多久的事嘛,难道他王天赐不晓得其中厉害?风口浪尖,出了事,身家性命。
“老锛头”眼看拿不下何老大,不由得焦躁狂怒,嘴里更是脏话猛飚。“日恁八辈儿!看我咋弄死你个鳖孙!”旁边三个山贼自不闲着,也跟着“老锛头”左砍右戳。
何老大身手矫捷,左格右挡,进退裕如。瞅紧了,一锁砸去,持钎者应声而倒。吓得持棒者紧退两步。何老大不待他站稳,抡圆了,拿锁急拍他天灵盖。“嘭”一声,“老锛头”斧头也到,斧锁相碰,火花四溅。两人飚退两步,稳住身形,迅疾再攻。
“老锛头”不知道何老大功夫如此了得,心中早已有了悔意,不该铤而走险引火烧身。但事已如此,只有拼了命守护上下三路。何老大被惹得性起,一把石锁宛如灵魂附体,指哪打哪。“老锛头”左支右绌,败象渐露。
何老大突然闪退一步,右脚立定门户,左手捻一虚指,右手持锁,身体左倾,以脚为轴,急遽转个半圆,石锁脱手而出。不待看个明白,只听“噗”的一声,持棒者早已倒地,连哼一声都没有听到。再看何老大,早一个鹞子翻身,飞箭般过去,起手勾起石锁。
见过举石锁的,也见过练石锁的,但没见过玩石锁的。而且玩得出神入化。何老大一锁两命。“老锛头”不敢恋战,夺路就走。何老大哪肯放过,抢前一步,挡住去路。“老锛头”一见,只得又举斧应战。
肉搏战比的是技,近身战比的是力。近而不贴,石锁的功能正好发挥。何老大身材魁梧,体型上已占尽优势,加之膂力过人,又是“科班出身”,石锁功出神入化。“老锛头”就相形见绌了。
决斗场上,光凭心狠手黑不行。须知,杀人放火,靠的是人多势众,单打独斗,讲究的则是能力技巧。
形势高下立判,三招不过,“老锛头”败象全露,气喘吁吁间,被何老大一击中头,脑浆迸裂,溅落一地。立马,周围空气弥漫起一股儿血腥味。
何老大定睛再看,只觉得少了一人。那个持锤者早已不见踪影。他放下石锁,沿着沟沿向“老锛头”他们来的方向快速奔跑。他要找到那个持锤者。坡沟由南往北,逐渐变宽,变浅。最终,经过几个分叉,与地面持平。
迈上深沟,何老大抬头看看周围,仍是一片灰白相间,斑驳陆离的旷野,没有一个人影儿。曲折蜿蜒的小路旁,桐树枝上卧着几只乌鸦。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太阳射不透布满雾霾的天空,灰蒙蒙的。它宛如一双黯淡无神的,行将离世老人的双眼,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生与死,就在刹那间。兔起鹘落,沟里已横尸三条。
何老大来回两个往返,都没有发现持锤者,远处看,是离沟约五里地的坡陈村。坡陈村再往北,就是五虎赵村,过了五虎赵村,翻过一条马路,就是三峰山脚下的大席店村了。
平时,何老大也走过这条道。到了大席店,再往东折一下,就是鸡鹅铺,到了鸡鹅铺,往南走,就可以往家赶了。通常一路走完,东西也就卖完。等返回小吕镇北头,天临近傍晚了。
何老大找不到持锤者,心中暗暗叫苦。直觉判断,持锤者是在他们打斗时,见势不妙,偷偷从沟底跑出,进入坡陈村,尔后经大席店进入三峰山的。三峰山沟壑林立,怪石嶙峋,道路崎岖,一旦进入,如鱼入水,如何是好?
何老大心中不乐,下沟将石锁放到坑洼处,用雪水擦洗干净,置于后筐中。收拾好豆皮挑子,向西行走。
他今天换了个路线,到了大吕镇,径直向南。想从大吕村走到莲花池村,再从莲花池往东,进入徐楼,从徐楼往北走,返回小吕镇。
大吕街是个大村,归村子东西较长,南北狭窄。虽然年月紧张,几近易子而食,但还挡不住大户人家吃豆皮。
李家是大姓,在村里颇有势力,族长李公望就爱吃豆皮,而且喜欢小吕村何老大做的豆皮。
何老大进了村子,径直往李公望家走去。李公望家族乾隆年间靠贩卖布匹发家,到了李公望这一代,已富甲一方,方圆十里,良田千顷。家里养有家丁十人,侍女五人,还请有私塾先生一名。这先生是小吕镇南头王家的,和何老大算是“点头熟”。
李公望生有四子,长子李文灿,年过三十,大夫人出,李公望给他娶了媳妇儿,分家单过。
次子李文澜,早年乡试考中秀才,很是给李公望露了脸,但李文澜屡试举人不第,李公望就渐渐地灰了心。
前几年,李公望在禹州陈家坊街给他买了间门脸,做起了布匹生意。平时很少回来,二夫人看自己不得宠,也就跟着李文澜去了禹州。
三子李文军,按李公望的话说,就是匪才一个。孩子生来喜欢舞枪弄棒,等到稍大些,常拿了一根棍棒在后院二门前的平地上,扎起马步,金鸡独立,擎起左手,抡圆了棍棒,四下戳戳点点,嘴中还不知念叨些什么。后来得知,李文军这些套路都是从家丁那里学的。
三子文军、四子文昭都是如夫人刘氏所生,刘氏娘家在徐楼村,家境贫寒。当初李公望想用五亩薄田换娶刘氏,刘家父母倒也痛快,一口应承。
刘氏年轻漂亮,能说会道,过门后,在李老爷子这里,常发嗲卖萌,捋须抚顶。每到此时,李公望身体早已酥软了半边,云里雾里,不知道身在何处。
一年后,先是文军,后是文昭,兄弟俩隔岁先后落地。李公望更是喜上加喜,常常慨叹大清国运昌盛,自己身体强健。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还能行云雨之事,已是不易,还接连弄出两个幺蛾子来,你说李老爷子能不高兴吗?文昭满月,李公望大宴宾朋,厚赏家人,还给文昭起了个乳名“五大”,意谓五十大寿之际,得来之子。不用说,刘氏自此更是受宠有加。
可惜文军喜枪爱棒,让李公望不悦。在他看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祖上要不是读书识字,哪来的家产?咳咳,这孩子。每念及此,李公望都有几分不快。
好在,好在小儿子李文昭,也就是李五大,天生是个读书的料儿。三岁时,就跟着先生读三字经,奶腔奶调,李公望竟然听得老泪纵横,那一刻感觉李家后继有人了。
家丁李强报小吕村的何水在大门前。李公望示意让他进来。
何老大进大门右转,是一条青砖铺就的路,宽约六尺。路的左侧是一片竹林,时值三月,竹林颜色泛黄,微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
透过竹林,隐隐约约,是一个门厅,青砖黛瓦,实木红门,里面嗅无一人。路的右侧是高达丈余的围墙。墙体斑驳,青苔已然开始冒出绿色。
何老大跟着李强沿着砖路前行,过了竹林,就是二门及过厅。按说,从二门进入中院,但李强领何老大走的是“小门”,李家都这么叫。那是在过厅紧贴院墙的旁边,留有三尺见宽的拱形小门。何老大的挑子刚好能过。
进了中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荷花池。池子里水已不多,池边左右两侧各是青瓦盖就的回形走廊,雕栏玉砌,做工精细。——这是用于遮雨遮阳的。
回廊与门厅连接处,盖了三间带脊的瓦房,是专门用来做饭的。与厨房遥相对应的,紧贴“小门”处,是上下两层的石房。
到了这里,李强努努嘴,示意何老大把豆皮挑到厨房,自己径直进入石房去了。石房,石头盖就,上下两层,共六间。下面三间住有六个家丁,楼上四个。上层的山墙和后墙各留有三尺见方的窗口。不用说,是用来放箭的。
何老大进屋放下挑子,取出豆皮,交予管家李黑——李家上下都这么叫。他其实并不黑。白白净净,文弱书生一个。
何老大接了李黑递给的半两碎银外加二文铜钱,扭身往外就走。此时,荷花池对面传来一声大喊: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