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曾经写了很多首描写少女的词,隐隐都有他初恋情人的影子,如这首《赤枣子》:
惊晓漏,护春眠。格外娇慵只自怜。
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
这阙小词分外娇俏明媚,像是红楼梦里的湘云。
窗外屋檐滴水的声音将少女从梦中惊醒,而春困正浓,娇慵懒起,分外可爱。少女终于起来了。她打开窗子,沐浴着青色的阳光,欣赏着满园馥郁花朵,然后就取出琴来,叮叮咚咚弹起来,琴声随熏风飘荡,飘得很远很远……
唐代李贺《美人梳头歌》中也有:“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红楼中贾宝玉的《四季即事》小诗里有“自是小环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都是写美人柔弱娇慵之态,却更是楚楚动人,风韵宛然。
在容若笔下,那个初恋的少女,是世界一切美好的凝聚体。她清新灵动,一颦一笑皆有动人之处,然而影影绰绰,飘渺如仙。容若经常是从动态中描绘她,说她“忍笑”“盈盈”“娇慵”,很少具体说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只在一首词《采桑子》里,说她穿着雪白衣裙,站在朱色栏干旁边,“白衣裳凭朱栏立”,意境尤美:
白衣裳凭朱栏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
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诗经·国风·郑风》中吟咏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去到那东门那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虽然美女如云,却独独没有我思念的那位姑娘。她穿着素雅的白衣,戴着松绿色的头巾,她是我心中最爱的女子。古老的诗经中那位素丽的白衣女子的意象,让多少文人墨客沉醉了千年。
而这里,容若所思念的姑娘,也同诗经中令人思慕的女子一样,白衣素手,纤尘不染,在清凉的月下,凭朱栏而立,静如水墨画儿一般。
容若这首《拟古》诗中所写的月下含颦的美人,和黛玉又有着某种神似:
美人临残月,无言若有思。
含颦但斜睇,吁嗟怜者谁。
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
浩歌幽兰曲,援琴终不怡。
私恨托远梦,初日照帘帏。
《春柳》中,少女般轻盈纤细的柳枝,也仿佛是初恋情人的化身:
苑外银塘乍泮冰,柳眠初起鬓鬅松。
谢娘微黛轻难学,楚女纤腰弱不胜。
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
絮飞时节青春晚,绿锁长门半夜灯。
容若还填了一首《河传》,那春日昼闲中,在微雨花间思往事的女子,也是他的所爱。想起两人并肩赏花时那垂柳花枝间满庭双双对对的蝴蝶儿,只能“空作相思字”。这首词委婉细腻,蕴藉清雅,极有花间词风: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容若的《阮郎归》也是恍若花间词作:
斜风细雨正霏霏。画帘拖地垂。屏山几曲篆香微。闲亭柳絮飞。
新绿密,乱红稀。乳莺残日啼。余寒欲透缕金衣。落花郎未归。
那位少女,也惜春爱花,也许也像黛玉一般,扛着花锄,用素净的花囊装着落花,将之葬入花冢。她也爱竹子,喜欢看纸窗上竹叶的影子疏落摇曳。于是,纳兰的《减字木兰花》中,明写梅花,暗写梅花一般娟娟美秀的心爱少女: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如此清丽秀绝的梅花,也难以不动容。在那梅花边上,斑竹摇曳,朦胧月色下,如同玉上滴洒了泪痕斑斑。那是容若因为怜惜梅花,怕她太冷,所以加了竹林围护。梅花也有香魂,她会在这个皎洁的月夜归来。
容若在《浣溪沙》里所塑造的意境,也是极婉约柔媚,恍惚绰约: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儿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容若的《蝶恋花》中,则是两情相悦,浓情蜜意的温柔时光: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这是当年他和初恋少女在一起的情景,词作清丽婉妙,有晚唐韦庄“弦上黄莺语”的感觉。
“露下庭柯蝉响歇”,夏日的庭院里,树叶上滚动着清露,蝉鸣声已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窗纱碧绿如烟,那如烟窗纱外的月亮玲珑剔透。
“并著香肩无可说”,容若和初恋少女并肩挨着,却并不说话。宋人秦观在《蝶恋花·题二乔观书图》中说:“并倚香肩颜斗玉,鬓角参差,分映芭蕉绿。”
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飞鸟集》中写着:“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彼此懂得,彼此相爱,而你就在我身边,伸手可及,不用说什么,我知道,我说的,你心里都明白。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樱桃暗吐丁香结”,樱桃喻少女双唇似樱桃。唐代白居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丁香结”本指丁香花蕾,后以之喻心中的愁绪郁结。南唐李璟《摊破浣溪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这里是说那少女樱口轻轻诉说自己心中郁结的愁绪。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鱼子缬”是一种手工扎染技术织物,上有白色小圆点的鱼子状图案花纹。少女笑着卷起鱼子花纹的衣裙去扑流萤,却惊起了双栖双飞的蝴蝶。
唐代诗人元稹也写过不少关于初恋少女的诗。元稹怀念自己昔日的恋人双文,也就是莺莺,他在自己的诗里写到:“忆得双文人静后,潜叫桃叶送秋千”“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等等。他写有《赠双文》一诗曰:
艳极翻含怨,怜多转自娇。有时还暂笑,闲坐爱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销。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廻腰。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元稹总是忍不住时时想起,初次邂逅时,莺莺娇羞宛转,令人心动。
相识不到一年,二十三岁的元稹与十七岁的莺莺就相恋了。元稹还写有一首《莺莺诗》: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
低迷隐笑元无笑,散漫清香不似香。频动横波嗔阿母,等闲教见小儿郎。
将莺莺女儿家的忸怩与腼腆之态写得很是生动。
元稹是始乱终弃的,他爱上了莺莺的美貌,为了她“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却在追上了她之后另娶名门淑女、三品大员韦夏卿的女儿韦丛而弃她而去,也因此飞黄腾达。那个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莺莺,早已抛之脑后。
而容若心中,那个初恋女子,永远是心中不可玷污的纯净一隅。他是温润公子,净玉无瑕。元稹在容若面前,不过是个委顿而可笑的影子。
“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玉腰”是指蝴蝶。花间蝴蝶,翩翩而飞,腰身纤细,沾满花粉,像是昔日心上人轻盈曼妙的身影。
昔日梁祝化蝶,双栖双飞。人生的相思,却是无止无尽。正如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所写,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容若的另一首词《琵琶仙·中秋》中,也提到了心上人月下捉迷藏的旖旎趣事: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容若在中秋夜怀念青梅竹马的恋人,看那碧海青天,月为谁圆,又为谁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极空灵清美。在花径里捉迷藏,嬉闹声惹下了片片梧桐金叶,坐下歇息之时,轻罗小扇扇来凉意。往日旖旎,思之历历,而如今,玉人何在?
容若还有一阕《采桑子》,抒写的也是月夜怀人的遗憾,情深义重,凄惋低徊: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海上升明月,惆怅之意盈满心间。越是良辰美景,心上人不在身边就越让人伤感。而是谁将这一冰轮修得如此圆满?每到月圆之时,思念越发满溢。“刚作愁时又忆卿”。
“碧落”指的是天空,语出道教《度人经》:“始青天乃东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满,是云碧落。”白居易《长恨歌》诗里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