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路过小桥附近的商品楼,乔治在二楼窗户与底楼之间一上一下地大跳,他手上的绳子弹性十足,才能够让他跳出花样来。
“早上好乔治,你在做什么?”文生主动打了招呼。
“我在锻炼,你要去上课了吗?”
“是的,看见了你,我顺便谢谢你帮阿席做的假肢,以后你要是想做什么样的衣服,包在我身上。”
乔治锻炼得气喘,却不是很累,他再次跳到平地上,就把手上的粗绳放在一边了,他叠好帕子擦了擦汗,“那有什么,举手之劳,去喝杯咖啡吗?”
“可以,我请你。”
在阿虫咖啡店,文生一样食物都没有点,乔治分享脆脆虫给他,他也婉拒说,早上吃得太饱,我看着你吃就好,权当陪你用早餐了。
他们坐在透明的大窗旁边,看着路上慢腾腾走的行人,谈笑风生聊天。
一个年轻女孩儿匆匆从店外走过,马上引起了文生的注意,她眼神平淡,穿着朴素,黑衬衫塞进了黑牛仔裤里,脚下一双黑色马丁靴踩在青石板路上走得比其余人快。
她脸上没有浓妆!干干净净的!
文生连忙指向她清瘦的背影问乔治,“你认识那个姑娘吗?”
“她?”乔治斯文喝了一口虫汁儿咖啡,漫不经心说:“叫小庸。”
“我知道她叫小庸,我是说,你了解她吗?”文生盯紧了她远走的身影。
“一个冷冷清清的小说家,我们...君子之交,她很欣赏为梦想付出努力的人,所以我们是君子之交,我了解她一些,她好像生在暴力家庭,脾气不太好,喜欢独居。”乔治一口气说完了话,继续吃点心虫。
文生已经想起身走了,但他按捺着,为了礼貌,也为了多打听点消息。“她跟你说的吗?怎么样一个原生家庭?”
小虫的黑足从乔治嘴唇里伸了点出来,他抿嘴一嚼,黑足也在踢动,吞下食物他才慢悠悠地说话,“不,是方小姐和我说的,我有时也会去方小姐那里喝喝茶,方小姐是小庸的亲戚,了解的比我更多,小庸自幼被父母辱骂,他们也会用扫帚头打她,有时候会打断,用细铁丝衣架打比较结实。”
文生从乔治这里得知了小庸的部分童年,比如她两岁住乡下的时候,早上醒来发现外婆不在,以为家里没人,害怕地哭了,吵醒了她睡觉的父亲,她父亲就用带刺的树枝将她浑身打得是红痕,可怜的她,身上肿得只能趴在外婆腿上。
邻居叔叔的新车花了,在外面大喊大叫小庸的名字,母亲烦躁生气地撵她出去,小庸稚气地解释说,她没有去过邻居叔叔的新车旁边,母亲不由分说地指责她嘴硬,揪起她稀疏的头发,愤怒掌她的嘴,不慎打到了鼻子,她的鼻血就猛得流。后来,邻居叔叔发现,他的车只是脏了,不是花了。
父亲常常罚小庸跪厕所,母亲则让她跪床边,跪得太久小身子撑不住就把手放在前面,父亲屡次凶恶提醒,跪好!
没人看见,悄悄地跪,她还可以在内心对自己说,没关系。但一次她被罚跪在路边,路人看她的眼神,让她深深埋低了脑袋,她没办法再对自己说,没关系了。
他们总是很暴躁,打她,却不许她哭,否则收拾得更厉害。
......太多了。
乔治叹气说了一会儿,补充道:“不过,她十九岁,父母就给她买了一辆车。”
“她父母还是爱她的。”
乔治喝尽最后一口咖啡,“嗯,爱的真焦虑。”
文生一噎,默了片刻,手放在餐桌上无意识地划动,“你怎知道的这么详细?”
乔治放空了眼睛看透明窗,他没再说什么话,手指偶尔放在八字胡上由上往下打圈,重复地摸。
一阵无言,文生打了上课的幌子,先行走了。他按照纪太第一次带他拜访的记忆,去寻找那条小巷子。
路上遇到了一位推花车的酒糟鼻老爷爷,爷爷走路东倒西歪,使人看着担心,文生就主动帮忙把那些花运回花鸟店,闲谈间得知这位就是早有耳闻的黑爷爷。
黑爷爷的长鼻子和脸颊两边都红通通的,红得像是抹了颜料,他的连眉浓黑粗气,腰上挂了一个七彩酒葫芦,一说话酒气扑鼻而来,气味太浓了,太烈了,熏得文生也像是喝过了酒,脑袋也有几分晕晕乎乎。
花鸟店里的飞禽像音乐家一样唱歌,几乎唱得是安眠曲,只有三两只唧歪聊天。四周摆满的花草却安安静静,它们都闭着眼睛,眼睛上甚至有长长的睫毛,安详得像个乖宝宝,每一朵花的中央隐约好像能看见小孩子的脸。
文生觉得自己醉了,他伸手戳了一戳花朵的脸,马上就被黑爷爷打掉了手,“唉哟,小伙子,摸不得,可摸不得,谢谢你的帮忙了,醉了就回家睡一觉,等醒了,再来我这儿坐坐也不迟。”
“我没喝酒,何醉之有?”文生的大舌头咬字不清。
黑爷爷举起葫芦喝了一大口酒,红脸高耸,哧哧地笑了,“你闻了我的味,那就是要醉,下次可要离得我远一点,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吗?可别耽搁了,我会过意不去呢。”
一语点醒了文生,他虽然还晕,也惦记起了要找小庸的事,扶着墙,步子一深一浅就寻去了那巷子,他找的很准确,抬手欲敲门,身体却控制不平衡住往后一栽,醉得睡了过去。
门口的异响惊动了屋里人。
一觉醒来,天竟已乌黑,文生迷茫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看向周围,没清醒几秒,他猛得想起今天还没去老裁缝那里上课。
他连滚带爬地跑起来,身上掉下一块灰色毯子,他捡起毯子拍了几拍,看一眼离得最近的铁门,又记起他是要找那个没有化妆的小庸。
这个毛毯的主人是...?
短时间里,文生收起了毛毯,他先忙赶去了锦绣堂,店铺里黄光熹微,一抹拉长的驼背影子在桌前裁布,文生低头进屋道歉。
老裁缝暂停手中的活儿,慈祥地说:“没关系孩子,我就知道不管多迟,你都会来,所以,我在这儿等你呀。”
文生语气仍然是抱歉,“等我?那您不睡觉吗?”
老裁缝笑眯眯地摇头,不置可否。
长脚的针和昂首的线爬到了文生黑皮鞋上,又顺着裤子继续爬他身上去,老裁缝捏走一根灵活调皮的针,笑呵呵道:“这些小家伙,看来已经认得了你,今晚不上课,我煮一碗汤圆给你吃,是知识汤圆哦,我的经验知识都揉进了汤圆里,你吃下消化后,知识和经验就会从胃进入你的大脑。”
“什么?”
“吃了就知道了。”老裁缝神神秘秘去黑乎乎的厨房端来了一碗黄又硬的汤圆,文生连口水都不敢咽了,它看起来似乎搁了很久,闻着臭烘烘的,连家里的厕所都没有这碗汤圆气味重。
在老裁缝炽热的视线下,文生缓缓端起碗吃了一个汤圆,果然不软,咬起来太过有嚼劲,使牙口感到疲累,味道着实古怪,一半甜一半臭,那臭味儿和老裁缝腮白的味道很像。
文生偏头呕了一下,老裁缝动着黄指甲捂住了他的嘴巴,叮嘱道:“吃下去,都要吃下去,我手艺的学识都在里面。”
汤圆入肚,他头脑忽然清明,醉酒后的最后一点浑浑噩噩也没了,一点点知识都涌进了他脑海里,这感觉奇特极了,他过去有所疑惑的、头痛的正慢慢自解自知。
文生忍住干呕,端起那晚汤圆囫囵吞了个干净,他闭眼陷入识海里的世界,老裁缝这生中从学艺开始的精髓片段断断续续浮现,在那时光里,他可以走动在周围一起感受,一起学艺,正新奇陷在这样的世界里,老裁缝一声喊醒了他。
“回去慢慢看吧,以后你学起来事半功倍,我也不用讲得太繁琐。”
文生在门口徘徊,最终折回屋里,给老裁缝认真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并承诺一定会好好去看,一点不差看完,才安心离去。
还毛毯的时候是第二天下课以后,文生虽然不确定毛毯的主人是不是小庸,但大致判定是她,事实也正是如此。
小庸房间里没有窗户,黑暗却也不黑暗,空中飘荡的文字像无数星辰散发着微弱淡光,也漂浮似陨石,每一个字体的光亮忽隐忽现,它们变幻莫测,一明一灭地闪耀,如浩瀚无垠的宇宙,神秘深邃。
文生在这封闭的房间,无端感受到一股探索的欲望,是他的,也不是他的。
文生以为房间里有投影仪,直到小庸指着脑门回答,这是从她大脑深处映射出来的,他才明白了什么,就如同他在识海里能走进另一个世界,能感受到老裁缝的过去。
如果老裁缝没有给他吃那碗汤圆,他大概也不会明白小庸的世界了。
文生食指轻轻一碰空中浮着的文字,它灭了,随后,它变得更加明亮,忽远忽近地围绕在他周身,这是一个“另”字。
小庸只管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她淡漠着一张脸,直白地下逐客令,“毛毯还了,陌生的朋友,你也该走了。”
文生收回手指头,不再逗弄那些和他互动的文字,他险些忘了来找小庸的目的,他没有介绍自己,正声说:“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敲键盘的声音突然一停,那人并未言语,渐渐继续在电脑上打起了字,只不过速度没有原先快,敲击的声音听起来也疙疙瘩瘩的。文生走近电脑桌旁,看清了屏幕微光映着的那张干净脸,认真道:“你没有自信妆。”
“嗯,没有又怎样?”小庸的语气不好不坏。
他微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于是隐晦问:“那...你跟我是一样的人,对不对?”
她依然盯着电脑屏幕,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过,“什么一样不一样?你很奇怪。”
“我奇怪?他们都有奇怪夸张的妆容,我们没有,奇怪的难道不是他们吗?”
小庸没理他,自顾自地做事。文生起码在她这里厚颜呆了半个小时,他的话,她仿佛都没有听进去,不禁觉得自己是她身旁的一只呱噪苍蝇。
他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小庸忽一抬头,视线终于离开了电脑,她顿然严肃,提高了声音,语气颇急促,“你,走!快走!马上!”
文生不由倒退一步,将手放在心口上,他一吞口水,赖皮道:“我知道在你家赶我走是你的权利,不过你要是解答了我的疑问,我就不烦你了。”
“陌生人,请你马上离开。”小庸颦眉,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又死盯向那扇生锈的铁门,手指越来越快地敲打键盘。文生瞟一眼屏幕,她打出来的句子并不是瞎打,像是在盲打,又不是盲打这么简单。
噼啪噼啪噼啪...!
敲击声愈来愈大,文生感受到了焦虑逐渐堆砌起来的氛围,他给小庸道了个歉,告别后就转身,走了不过两三步,铁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儿,它就被人烦躁地打开了,且强行被开到最大。
迎面进来一个着黑布鞋的中年男人,他身体发福,短发上冒着油光,直盯来的阴沉眼神带给人危险感、焦躁感。
前一刻屋里悠悠飘转的所有文字,瞬间吓得缩回小庸的大脑,它们拼命拥挤钻进她两边脑门,胆小如鼠,颤颤巍巍的。没有窗户的屋子恢复了原本的寂然漆黑,只有电脑屏幕还有一点光线,以及那个中年男人的黑白光影。
这道立体的黑白影子略过文生,直接来到了小庸面前,他板着大脸,张嘴破口大骂,他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有嘴巴在诡异地动。
小庸先前的平静消失了,她的愤怒、焦虑、恐慌...一切不良情绪几乎在中年男人出现时也跟着冒出了。
文生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中年男人分明没有发出声音,自己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却出乎意料看懂了中年男人躁狂狰狞的唇语。
写作是在做梦,跟买彩票一个性质!
你就是生活的太容易,没有压力,才会去想这种梦幻的东西!
不知道你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屁用!你就是个得了自闭症的白眼狼!你要写,好啊,去找个人当你干爹,也不要上班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写!
放屁!小庸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与那人的静音相比,鲜明强烈。她继续对抗般大喊,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梦想!你为什么总要打击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打击我!高中了才结束你们的拳头暴力!是不是直到我去世,你们才会结束语言暴力!你们为什么不会对我愧疚!
黑布鞋男人怒火中烧、斩钉截铁地说,以前的人没文化,能把你养活就不错了!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你这个自私不懂现实的小鬼,你这样跟我说话,怎么不会想想我伤不伤心?你也从不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梦想就是在做梦,你醒醒!
呵,到底是谁先说伤人的话?还有,难道把下班后的时间拿来打游戏,浑浑噩噩度日,就是所谓现实?我为什么不能利用那点珍贵时间创造我的意义?
意义是狗屁!你一点都不现实!异想天开当什么小说家!不现实!懂吗?你就是在做梦!可笑至极!
他们吵得激烈恐怖,竟互说脏话,小庸的脏话几乎是被一字一顿逼出来的,她涨红了脸,竭嘶底里地喊,你有病!
真正有病的是你!白眼狼!不听父母话,不懂事!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是没吃过苦!你就是活得太幸福了!
大吵一通,黑布鞋男人狠狠摔门走了。
小庸木然垂着头,两只手捏紧了衣角,神情黯淡无光。文生正想上前安慰她,铁门那处再次走来一道黑白身影。这次是个方脸中年女人,脖子粗短,脸形如冬瓜,她咯咯咯地笑,实际上没有声音,可文生耳蜗深处莫名出现尖锐的巫婆笑声,难听得使人抓狂,像尖长的指甲反反复复刮过了黑板。
文生闭眼晃了晃头,声音没了,等他一盯方脸女人的嘴巴,尖锐笑声又会出现在耳朵里。她好像也看不见文生,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小庸电脑桌上,她吃东西扭嘴的模样和骆驼吃食一样不好看。
方脸女人的嘴,吧唧!吧唧!极度烦躁的声音出现了,文生转移视线看小庸,吧唧声才没了。
小庸好言好语请方脸女人吃饭不要吧唧嘴,她就粗鲁骂人,不仅不改并且嘲讽小庸。沟通不成,小庸直说,吃东西吧唧嘴不好,关系到教养问题,这通常是父母教育孩子,很少由孩子对父母说。
方脸女人更生气了,小庸和她又是一番唇枪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