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建得如此奢华,难道苏共和苏联的老百姓没有议论吗?我不相信有着这么伟大历史的苏联共产党就没有人提出疑问?这么伟大的民族就没有人提出疑问?”徐光说。
“当时有一个记者曾经这样描述,‘二十世纪克里米亚半岛南岸一共建了两座神奇的建筑,一座是尼古拉二世的利瓦吉斯基宫殿,另一座就是戈尔巴乔夫的那座革命色彩十足的霞光工程。’把共产党领导人的住所同沙皇宫殿等同起来,你说老百姓怎么看?但是那个时期的苏共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纠错的功能,一个对其领导人失去监督功能的国家是无法纠正错误的。”刘教授继续说,“问题还不单单是这样的别墅,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列宁山建有别墅,在郊区其他地方建有别墅,在皮达聪建有别墅,又在这里修建了超现代化的福罗斯别墅。在这座别墅即将完工的时候,在阿布哈兹的缪谢拉又开始为他建造更豪华的别墅,那时候福罗斯的别墅就会空下来。而戈尔巴乔夫怎么说?他在人民代表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他根本没有私人别墅。是的,这些别墅是国家的,可是谁住在里边呢?斯大林也可以说他没有别墅,但他在前苏联有上百栋别墅,他去世后,其中一座分给了米高扬,米高扬吃惊地发现,这座在当时造价五十万卢布、装饰了名贵家具的豪华别墅,斯大林从来没有住过。”
徐光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他低声说:“这就是特权和等级制度的后果。”
半个月后,徐光飞回了北都市,他找到李盛昌,将刘教授托他带的资料转交给他,李盛昌问他感受如何,徐光只是摇头。恰巧这时冯子卿的电话打了过来,找李盛昌借一些有关唐代人物的历史资料。待两人谈完正事儿,徐光朝李盛昌要了电话:“老冯啊,你真成了闲云野鹤了。几个月在黄河游荡,这样的好事儿你怎么不叫上我,我现在退下来,正是百无聊赖的日子,咱们搭个伴儿怎样?”
电话那头的冯子卿显然兴致很高:“徐书记,我知道你到俄罗斯考察,怎么样,感触良多吧。我在临汾呢,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在这里大概要待七八天,还要去壶口,怎么样,你来吗?我们一起去,只是我常住在庙里或老百姓家里,吃斋饭或是老百姓的粗茶淡饭,不要委屈了你。”冯子卿说。
徐光哈哈大笑说:“我一直希望体验这样的生活,好吧,那咱们壶口见。我还要同你谈谈东欧见闻,东欧的变化应该给所有共产党人一个警示。如果不能解决腐败的问题,社会主义事业是没有前途的。”徐光感慨地说:“咱们再来个彻夜长谈,只不过我只能陪你几天,然后我要到北京看孙女去。”
徐光赶到壶口时,冯子卿在壶口宾馆租了房间,服务员指着窗外飞瀑旁的人影对徐光说:“老冯出去了,那个人就是。已经在瀑布旁坐了两个钟头了。
徐光是第一次到壶口,他走出宾馆,向着瀑布走去,看见滔滔河水从上游千米河床奔来,排山倒海,突然跌落在数十米宽的石槽内,形成落差达三十米的巨大瀑布,卷起半天烟云,声若雷鸣。徐光走近瀑布,看见水雾上面已经有了迷幻般的彩虹,冯子卿就在这彩虹边上坐着,宛若一座雕像。他走近冯子卿,看见他的前襟已被水雾打湿,依然若有所思地盯着咆哮的瀑布。冯子卿猛然回头,看见徐光,张嘴说了什么,徐光一点儿也听不见,两人在瀑布巨大的轰鸣声中笑着握手示意,然后相继坐了下来。
两人一直坐到天黑。
回到饭店,徐光诧异地发现,这里游客出奇地少,偌大的饭店里,仿佛只有他和冯子卿两个人。徐光问冯子卿何以不住庙里或者老乡家,“太浪费了!”徐光说,“不是说好体验民风民情,住老乡家吗?”
冯子卿却说他出来几个月,身上都臭了,他要休整一下。现在宾馆已经进入淡季,可以五折的价格租房,不算贵。再说要看瀑布,这里是最好的景观,一辈子的事儿,何必委屈自己呢。他半开玩笑地对徐光说:“老百姓苦啊,全家人盖一床被子,十几岁的姑娘与家人轮流穿一条裤子,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住在老百姓家,徐书记,你吃不了那个苦。”
吃晚饭的时候,冯子卿告诉徐光,当年冼星海在壶口瀑布下坐了五天,《黄河大合唱》由此产生了。“坐在这里,实际上是在感受这个民族的精神。”冯子卿说。
徐光何尝不是如此感觉,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倾听着民族之声,他逐渐能够理解冯子卿了。他说:“老冯啊,我觉得人还是要有一些精神的。战争年代,我们不缺精神,可是现在,我们必须强调人的理想、人的精神了。我这次到东欧,感触很深啊。苏联社会主义事业戛然而止,就是因为那些高喊着社会主义原则口号的人,早已没有了革命精神,而且一旦他们发现还有更好的途径来获取个人利益时,就彻底地抛弃了自己的政权,背叛了社会主义原则。”
冯子卿沉思许久,缓缓地说:“徐书记,东欧社会主义失败的根本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等级制度形成的腐败相当严重,另一个是由于分配不公,造成巨大的贫富差距,百姓生活的贫困与上层人物的奢豪形成巨大反差。前苏联有一套完备的官职等级名录制度,在这个制度下,官员职务由低向高形成一个巨大的宝塔,越往上走,越能够享受特殊的待遇。那些‘公仆’们住在黄金地带的高级公寓和风景优美的别墅中,专用的汽车,免费的早餐和午餐,周末和假日享受到风景胜地度假和旅游的待遇,不用排队就可以在特殊的商店购买紧缺商品和进口奢侈品。你在莫斯科听说过小白桦商店吧,这种商店就是专为官员服务的特供商店,不仅可以买到稀缺物品,而且绝对物美价廉。当然,现在这种商店未必存在了。”冯子卿停顿一下,略带神秘色彩地低声对徐光说:“你知道苏联的‘钱袋’制度吗?就是除了工资之外装在信封中秘密发给各级官员的钱,大概同我们现在一些合资企业的红包制度差不多吧。你猜猜斯大林时代一个部长的‘钱袋’是多少?每月两千新卢布,约合三千五百美元,全年就是四万两千美元,而那个时候苏联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是七百美金。”
徐光说:“这个我知道,苏联高层与平民的工资差距达到五十倍以上。赫鲁晓夫尝试改革,大幅削减了官员工资,结果被罢黜了。勃列日涅夫上台后,很快又恢复了高薪制度。”
“这就是惰性啊,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纠错的能力。”冯子卿说。
“赫鲁晓夫下台后,写了《最后的遗言》,他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作为沙皇时代的工人,由于做的是高度技术性的工作,他得到了一套有会客室、卧室、厨房和餐厅的房间。他写道‘革命后的好多年,回想起我作为资本主义下的工人,有比现在生活在苏维埃政权下的我的工人同胞更好的居住条件,使我感到痛心。”徐光说,“不止痛心,还应该感到耻辱啊!不过赫鲁晓夫这个人比起其后任来,还是愿意改革和进取的。他毕竟看到了苏共的问题,并且试图通过改革去解决这些问题,可惜操之过急了。”
冯子卿说:“分配不公和特权制度最后造成了什么局面?有四个方面的典型特征,一是国家权力变成了私人权利,高层人物身边的人自然进入了特权阶层。斯大林的儿子瓦西里是个酒鬼,二十四岁就被提拔成中将,而斯大林的妻子阿利卢耶娃如何评价他呢?‘他无所不为,肆无忌惮地利用在其父斯大林身边的机会、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阿利卢耶娃在《致友人的二十封信》中谈到,斯大林身边的警卫人员,全部为自己修建了乡村别墅,坐着政府的汽车,像政治局委员那样生活。勃列日涅夫的儿子是个纨绔子弟,年纪轻轻就凭借勃列日涅夫的权势当上外贸部副部长,而他女儿加琳娜的最后一任丈夫丘尔巴诺夫,进入勃列日涅夫家族后,短短十年就升为克格勃第一副部长;就连锐意改革的赫鲁晓夫也曾安排女婿当上《消息报》主编。二是腐败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由于依靠勤奋工作和杰出才能已经不能够正常升迁,送礼、讨好、投靠、买官就成为官场的普遍现象。共产党阿塞拜疆第一书记阿利耶夫在勃列日涅夫访问时,竟然送了他纯金制作的半身像,价值连城。此后不久,他便被调到莫斯科任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这时的苏联,各种官职已经明码标价了,阿塞拜疆下面的一个区委书记二十万卢布,副书记十万卢布。一到节假日前夕,机要通信部门便忙得不可开交,忙着分送各地寄来的礼物。苏共的各级领导,几乎都卷入这种庸俗肮脏的交易。这种送礼之风甚至影响到国外,勃列日涅夫就收到过十几辆各种名牌的轿车。有一次戈尔巴乔夫从韩国访问回来,皮包里的一个信封竟然是韩国总统卢泰愚送的十万美金。三是近亲繁殖造成的思想僵化、宗派风气,党和政府都失去了自我纠错的能力。四是贫富悬殊,民众中积聚了巨大的变革力量。”
说着,冯子卿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面,徐光看了一下桌子:两大碗热腾腾的刀削面,一碟烂酸菜拌土豆泥,这是一种当地老百姓常见的腌制菜。
“在社会动乱发生时,很显然,整个上层的反应是仓促和失误的。苏联的紧急状态委员会不说了,罗马尼亚的领导人齐奥塞斯库早已将自己的国家变成了‘家天下’,他在首都召开十万人大会声援政府行动。正当他慷慨激昂发表演说时,一个角落里响起了一声‘打倒刽子手’,一句话便点燃了群众的暴乱。军队拒绝开枪,几个小时后齐奥塞斯库和夫人拉列娜即被逮捕,很快就被处决了。这可正应了毛泽东反复说的那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可悲的是,在东欧剧变的时候,那些领导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徐光说。
“要总结东欧共产主义事业失败的教训。”冯子卿说,“徐书记,我还没有看到这样的报告或者资料,但是这很重要啊。中国共产党经历了辉煌的历程,但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要警惕呀!你能不能总结一份考察报告,向有关方面反映一下。”冯子卿放下筷子,抹抹嘴说。
徐光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烂酸菜放到嘴里,一股酸香的味道一下子冲向脑门。他想了想说:“我人微言轻,这样重大的问题由我来谈不好。何况有些事情我们出发点是好意,别人未必这样想。”
冯子卿拉过椅子,凑近徐光说:“我反映的《北都日报》和市政府的一些问题,与我何干?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说出来,心里不安呀!你写一份访问报告,不过是引他山之石,别人不会多想的。况且,如果说你还人微言轻,那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徐光点点头,眼光从冯子卿脸上移向桌面,若有所思地说:“是呀!位卑未敢忘忧国。老冯,你是好样儿的。好吧,就依你说的,我尝试一下,只不过我需要时间,同时有关主题和大纲你还要帮我设计一下。”
此后四天,在壶口瀑布上下游十多公里的山崖小径上,在萧瑟的秋风和奔腾的河水陪伴下,两个忧国忧民的男人,细细讨论了苏联东欧共产主义失败的教训。
第五天头上,冯子卿对徐光说:“老徐,我不能陪你了。从这里过河,便可达黄陵,我想到那里祭祖,然后去延安。过些日子,我可能到北京,我们北京见吧。”徐光要到吉县乘大巴到太原倒车,便说:“我要到中午才能乘车,我送你一程。”两人背了行囊,到前台结了账,徐光将行囊寄存在前台,便随冯子卿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