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节气的当天，A市并没有出现古诗中“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的现象。太阳在灰白的天上懒懒地挂着，温度适宜，空气里散发着草叶的芳香，颇有些初春的味道。
小区物业在单元楼走廊里挂起了小灯笼，各家各户也陆续在门口张贴对联，新年的气氛愈发浓郁。
彩夕九点半才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刷牙，一边看着挂在客厅墙上的大日历。李女士习惯在每天晚上入睡前到这里来贴纸，过完一天就将贴纸贴到那天的空格里。一月的页面已经被各种可爱的贴纸挤满了。
彩夕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惊心，刷牙的手也停滞下来，只有电动牙刷嗡嗡嗡不停地在嘴里颤动。
时间怎么就过得那么快呢。
洗漱完出来，一股鲜美的肉味侵入了彩夕的鼻子。她走到厨房门口，只见一大早便起床忙碌的李女士正在乱中有序地准备着新年的食物。
锅子里炖着乳猪，案板上放着猪肉丸，电饭煲里则蒸着糯米饭。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香的要命。李女士的厨艺一直是不大好的，但马马虎虎总能吃，在食材给力的情况下，偶尔会发挥超常，做出一顿丰美的大餐。
“起来啦？”李女士一边拿起饭勺盛汤，一边温柔地对彩夕说，“快洗漱洗漱来吃饭吧。”
很显然，眼前的这位母亲刚刚完全沉浸在做饭的过程中，完全没听见自己女儿彩夕的动静。
“已经就洗漱完了。”彩夕一屁股坐到饭桌旁，享受着温馨。
李女士将汤碗放在彩夕手边，转身又从电饭煲里盛出一晚糯米饭。
彩夕姥爷是广东人，保留着一些故乡习俗，每年大寒都喜欢吃点糯米饭。李女士便也继承一些习惯，从彩夕小时候起便在每年的大寒的节气煮点糯米饭来吃。
“我们今天晚上几点出门啊？”彩夕先喝了口汤暖胃，紧接着问。
今天是和颂街灯展开幕的日子，娘俩早就约定了要去。李女士为了今天还特意请好了假。
“六点怎么样？”李女士盛好自己的饭，在彩夕对面坐下。
彩夕点点头，将一勺糯米饭送入嘴中。
李女士这次用的大米很香。
这米是单位同事送李女士的，除此之外还有两斤腊肠和一箱脐橙。虽然李女士没说，但彩夕猜这位同事就是那位帮家里修空调的张叔叔。彩夕坚定自己的想法，认为张叔叔是李女士现下最好的选择，只可惜李女士对人家一直冷冷淡淡，谨慎地保持着比同事还远的距离。
彩夕旁敲侧击过李女士对张叔叔的实际看法，李女士只说：“妈妈都这个年纪了，只要把你好好抚养长大就好了，其他想都不会想。”
彩夕撅了撅嘴。
她一直相信，爱情从来不止生发在年少，即便到了李女士的年纪，爱情也依然美好。
晚上。
李女士提前两小时开始化妆挑衣服，临出门还是晚了一些。叫来的网约车司机不耐烦地在楼下鸣了十分钟的喇叭，彩夕才拉着踩着高跟走路跌跌撞撞的李女士一起下来。
车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
彩夕看看时间，距离开展已经过去了很久，应该是赶不上放礼炮了。
当出租车刚靠近和颂街的时候，耳边炸开一响洪亮的炮竹声。彩夕急忙趴窗户上往外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夜空一片璀璨，人声沸腾。
距离除夕夜还有几天，A市的年味就已经挡不住了。
抵达目的地后，彩夕迫不及待地拖着李女士下了车。
灯展入口处用灯笼搭建着“新年快乐”四个大字，流光溢彩，绚丽多姿。顺着一条用光伞搭起来的走廊，便可以正式走进灯盏现场。
彩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条和颂街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沿街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龙、熊猫、荷花、园林建筑，树丛、蘑菇、九鼎，还有神话人物孙悟空、猪八戒……就连铺在地上的草坪里都密密麻麻分布着很多小灯泡，像一片漂亮的银河。好多小孩手里捏着闪着光的风车，绕着灯笼跑来跑去，不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彩夕和李女士也穿梭在花里胡哨的灯笼间，开心程度跟孩子们别无二致。
“我们来拍几张照片吧！”李女士一边提议，一边从小包里拿出一副自拍杆。
彩夕凑近妈妈的脸，比了个剪刀手。
李女士皱皱眉：“现在的小孩儿谁还比这个手势，看着多傻。”
是有点傻。
“那怎么摆姿势？”彩夕问。
李女士把嘴一撅，鼓起脸颊，嘴里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啾咪”。
彩夕大笑：“天呐你不是我妈，你是个妖精。”
李女士也笑了起来：“我这不是给你示范嘛！我们夕夕长得多可爱，摆这样的姿势更可爱~”
彩夕试着比了一下，发现果然在父母眼里孩子怎么都是好看的……这哪里可爱嘛……看着二傻子一样。
李女士一向很喜欢拍照，而且很会拍。和李女士拍完，彩夕又找了半天角度给自己拍了几张。
今天灯光很好，照片里的人朦朦胧胧的，极具美感。彩夕精挑细选地在一堆照片里挑了一张出来，然后用美颜软件把磨皮、瘦脸、缩鼻翼全部来了一遍。
弄完后她审视着照片，不禁感谢起李女士的伟大基因。
这么好看的照片……如果也能给莫泽阳看到就好了……她颤着手打开和莫泽阳的聊天界面，但想了半天，还是特别犹豫。虽然莫泽阳喜欢收集她的照片，但她还从来没有主动给莫泽阳拍或发过。
彩夕顿了顿，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女生主动发男生自拍照有什么含义”。
下面很快蹦出一堆标题：“女生主动发男生自拍照是对男生有好感”，“女生一定是在给男生某种暗示”，“女生私发自拍照勾引男生”……
她看得面红耳赤，果断地将和莫泽阳的聊天界面切了出去。
发朋友圈吧，把其他同学老师屏蔽掉，只留莫泽阳一个人可见。
不行……万一，万一莫泽阳以后闲聊起这张照片，其他人却说自己没看过怎么办？
不然直接发群聊里面？那个群除了莫泽阳外只有姚琳和智宇。
不行……智宇那个死直男一定会笑话她P图的！在别人面前笑话还好，就是不能在莫泽阳面前。
犹豫了半天，彩夕重新拍了一张没有人物的灯展照给莫泽阳发了过去。
莫泽阳那边很快有了回音：“和颂街？”
“嗯嗯。”彩夕回复，“我正在灯展上，好美啊。”
“是很美，我以前也去过几回。你一会儿可以去领一只荷花灯，到十点的时候明湖那边有许愿放灯的活动。”
“嗯嗯……你在干嘛呢？”
“我啊，在包饺子……”
莫泽阳紧接着发来一张照片。
一只沾满面粉的手里，正捏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类饺子”物体。
彩夕在屏幕这头笑出声：“看来学霸也有学不来的事情嘛。”
“我爸非拉着我包的……再说了会包饺子有什么了不起，包得再好看下锅一煮不都还是要拿来吃。”
“诡辩奇才。”
“你都不自拍的吗？”莫泽阳那边问。
彩夕的心猛地往外窜了一下：“拍了……”
“发来看看。”
“还是不要了。”
嘴上这么说，但彩夕内心的潜台词是：“好啊好啊你再问一次我就给你看。”
但那边竟然放弃了：“好吧，小气。”
“……”
“你肯定发了姚琳，我找她去要。”
“等等。”
彩夕左右一看，李女士正在不远处的小摊上和摊主谈笑风生。她打开相册，准备将那张照片发过去，但手指点的时候，却抖了一下点到了那张没有美颜的。等她发现这个情况时已经晚了，照片已经发给了莫泽阳。她猝然红了脸，想要撤回。
“已经保存了。”莫泽阳回复。
这句话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彩夕窘：“别看！我重新发一张。”
“还有别的么？”
“不是别的……也是这张……只不过……”
只不过是美颜的……
哎，现在再发美颜照还有什么意义，彩夕叹气。
“你今天很漂亮。”莫泽阳那边突然说道。
彩夕不安的心镇定下来：“真的？”
“真的，下次我们一起灯展吧，和我一起拍照片。”
“……好。”
听了莫泽阳的介绍，彩夕和李女士领了两只荷花灯回来，巴掌大一个，粉红色花瓣包的紧紧的。
彩夕小心打开，发现花苞里放着一张空白纸条。她从包里摸出一支笔递给李女士：“妈你先写。”
李女士接了笔，将纸条摊在手心上。彩夕则把荷花灯放到怀里，双手给李女士按住纸条边缘。
“希望女儿身体健康，学业有成……”
李女士的字和她的人一点都不一样。总是写得又潦草又巨大。等她想继续写“前途光明”四个字的时候，纸上已经挤不下了。
“算了。”李女士洒脱一笑，“不贪心，身体健康就行了。来吧夕夕，到你了。”
彩夕从李女士手里接过笔，却迟迟不肯写。
“怎么了？还要再想想吗？”李女士问。
彩夕早就想好了，只是不好意思在李女士面前写出来。
“我……我一会儿再写吧，距离十点还早呢。”彩夕挠挠头。
李女士仿佛看出了什么，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但没有追问。
母女俩又在街上逛了一圈，等到快十点的时候，彩夕借口上厕所，找了个背着李女士的地方，迅速写好了愿望。
“听说入水后，只要荷花灯开花，愿望就肯定能成。”放灯入水时，李女士对彩夕说。
“是吗？”彩夕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灯放入水中，跟在李女士那盏身边。
两盏灯顺着风，悠悠往湖中心飘去。
“快看啊夕夕，我俩的灯都开花啦！”
李女士忽然兴奋大叫。
彩夕闻声，急忙循着水流看去。果不其然，两只荷花灯一前一后，全部舒展开了花瓣，在水中摇曳生姿。
彩夕心头忽然漫上一阵狂喜。
这么说，她的愿望一定可以成了。
“这些灯会飘到哪里去？”她问。
李女士笑笑：“傻瓜，这是湖，不是河流，最后只会聚集在岸边，被环卫工人们打捞上岸。”
“啊……真破坏气氛，我还以为愿望一定会达成呢。”
“会的哦。”李女士摸摸彩夕的头，“因为妈妈曾经在这里许过愿，而那个愿望已经达成了。”
彩夕一愣：“你来过？”
“嗯……”李女士看着远去的荷花灯，眼里忽然有了泪光：“十几年前，我怀上你后，和你爸爸一起来的。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变成商业中心，来的人很少。”李女士脸上交织着幸福和感伤，“你爸爸用零花钱给我买了一只荷花灯，比这个还要小。我在上面写，希望我的女儿健康出生，平安长大。”
彩夕鼻子一酸，感伤地抱住李女士。
李女士很少跟彩夕主动提起爸爸的事情，彩夕不想触动妈妈的伤心事，所以也不会主动问。但如果李女士偶尔提及，她一定会听得很认真，并牢牢记在心里。
李女士似乎还没有发现，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懂很多事情了。
一阵冷飕飕的夜风猝不及防地灌进彩夕的脖子，令她冷得缩起脖子。
李女士忙拉起彩夕的手，手心的温热感迅速将彩夕包围起来。
“我们回去吧，反正时间也不早了。”李女士用另一只手帮彩夕理了理衣领。
“嗯。”彩夕点头，牙齿有点打战。
回去多路上，李女士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祖海的《好运来》：“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来，迎着好运兴旺发达通四海……”
彩夕也跟着唱：“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你勤劳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
沸腾的人声渐渐被甩在身后，只有脚步声越显清晰。
“话说回来，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李女士忽然又八卦地问彩夕。
彩夕脸一红：“就……学业有成啦！”说罢，窘迫地往前跑去，李女士在身后继续笑着追问。灯光在两人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