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洛明的记忆中,文庙的夏夜,是十分富有诗意的。夹杂在古建筑之间的参天大树,在如水的月光下,让地坪、墙壁、水池、小路都变得斑斑驳驳。冯洛明总记得跟同学们一道,坐在长满马齿苋和牛蒡子的操场上,欣赏师生们自发举行的夏夜音乐会。那美妙动人的音符,连满天的星星似乎都在眨着眼睛倾听。
然而此刻,大院里变得静悄悄的,阴森森的。偶尔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那是人的痛苦的长嚎和军犬的狂吠。
冯洛明仰面躺在熟悉的、铺着青砖的地板上,紧闭双眼,摊开四肢,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这是自己参加革命以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竟然会败得那么惨!难道日军真的是不可战胜的?难道这么大一个中国,就要落入日本矮子之手?”他一直深深地沉浸在那场失败的战斗中——
在凶险无比的战争环境下,在复杂的政治和军事态势下,王四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很多,已经没当初那么咋呼了,也没那么牛了,这样人就显得和善了一些,匪气少了许多。他把队伍交给别人,自己亲自出马,带着五个特别精干的老兄弟,驾一只小漁划子上岸,从旱路赶到白沙湾后,抄树林里的小道,来到冯洛明负责的前沿阵地。
这一带王四特别熟悉。对滨湖大学的好奇,让他每次船过白沙湾的时候,都要湾了船,登上长长的岸坡,在校内校外转转。否则,也就不会因为劫持事件而结识冯洛明、夏君如了。他其实喜欢而又佩服这些有文化、有本事的人。
王四等人的到达,让苦苦支撑着的冯洛明一时间爱恨交加,眼泪都下来了。他知道,王四这是来赴死,摆明了要失败的仗,这个时候赶过来,不是赴死,又是什么?
“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死,决不能!”他紧紧地握着王四的手,傻笑着,心里却在想,“让他们意思意思,就让他们走。咱做人要讲良心,绝不能让朋友来陪葬!”
让冯洛明恼恨的是,王四的大部队没有按预定的方案参战,让白沙湾保安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可以肯定,如果洞庭抗日救国军全体参战,鬼子就很难攻下白沙湾,至少没有这么容易攻下。现在显然大势已去,自己的失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让他短时间有些振奋的是,王四他们虽然只来了六个人,可都是久经沙场的英勇战士,武器也好,一色的德国镜面匣子,一人外带一支花机关枪。藏在衣服里悄悄带过来的弹药,也充足得吓人。他们的到达,几乎把自己阵地的力量增强了一倍,这样就让本该早就结束的战斗延续下来。
他们分别从北面的旱路和西面的水路两个方向抵挡住鬼子的猛烈进攻,仗打得惊心动魄。花机关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龟山上落差很大的泉水,当当当当的,悦耳动听。虽然没看到太多的鬼子倒下,可是一支花机关枪,可以封锁住一大片进攻和防守区,让苦战中的战士们喘上一口气。
花机关枪的声音让冯洛明陶醉。
战斗的间隙,一直处在感动中的冯洛明忍不住冒着鬼子狙击手的冷枪,从堑壕里跑到王四这边,再一次紧紧握住王四的手,抑制不住情绪地讲:“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话真是说死了火呵,今天要不是王司令拼死相帮,我们早就顶不住了!”
“应该的,应该的……嘿,弟兄们,不要松气,给老子狠狠地打!”
冯洛明回到自己阵地的时候,赵大勇带人送了凉开水过来。他向冯洛明转达了夏君如代表汤志高带来的口信,要他们尽快撤出战斗,进入学校地下室。
喉咙干得冒烟的抵抗者们刚刚开始痛饮,冯洛明就发现情况不对头。王四那边,枪炮声陡然变得激烈了很多,鬼子的喊杀声惊天动地。原来,日本人转变战术,采取了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两股鬼子合成了一股,向王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枪声密集得宛若大铁锅里炒豆子,迫击炮轰得惊天动地。很快,花机关枪声戛然而止,王四负责的阵地完全沉寂。
收拾完王四,鬼子回过头来,再向冯洛明这边快速运动集结。
暮色下,冯洛明与刚刚撤到这边来的光杆司令王四四目相向,王四的六个人,只剩下他和贴身警卫。此时此刻,情势万分危急,谁都不可能拿出更好的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鬼子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鬼子兵黑压压地向阵地冲来;成排的迫击炮弹像春雷一样,在天空嘘嘘啸鸣之后,在阵地四周炸响,掀起的泥帐一人多高。二人都感觉到敌人想要尽快结束战斗了,这是发起总攻之前的炮火压制。
冯洛明想了想,一咬牙,说:“这样吧,王司令,这个时候了,这仗已经没法再打下去,我们都得保存一点子自己的实力,以图日后东山再起。你跟大家撤,我和老赵带那班功夫小子们打掩护!”
战情万分紧急,作为客边,王四也顾不上谦让,就听从了冯洛明的意见,跟三十多个保安队员聚拢在一起,准备撤退。
白沙湾保安队里,有十八名年纪在十六岁上下的小战士,他们都是赵大勇的国术徒弟,滨湖大学预科班的学生,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功夫小子。他们跟着赵大勇练习国术,临江土话叫“操打”,短短几个月里,又接受了一些军事培训,被赵大勇带成了一支特别能打的别动队。
严格地说,屠戮般的白沙湾保卫战,正是靠着这班小家伙,才没让鬼子获得摧枯拉朽的局面。王四他们的增援才有那么一点意义。
一天的战斗,队伍伤亡过半,这十八个小家伙,筋骨都没伤着一根,也算是很神奇了。其实,他们与所谓的特种部队、海军陆战队,是一样的训练路数,超强度的耐力与灵活度的磨练,战斗力要远远高于普通部队。这次战后,幸存下来的王四吸取教训,在自己的洞庭救国军里,就设置了这么一支特别部队,由他和夏君如、赵大勇共同领导,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赵大勇一声唿哨,十八个小子刷地就聚集到了他和冯洛明的身边。赵大勇言拙,就让冯洛明给他们作最后的训话。
冯洛明的声音变得有些悲怆:“大家把子弹清理一下,我们二十条汉子,要掩护主力队伍撤退,特别是要确保前来义务支援我们的王司令,安全离开。仗会打得很苦,而弹药已经不足。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只能用这个了……”他把手中的大刀举了举。
“怕死的不是中国人,咱们跟鬼子拼了!”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孩子们喊的喊,唱的唱,面对死神丝毫都不晓得害怕。站在冯洛明身边的王四,禁不住热泪长流。
十八个小子与其他队员不同的是,人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是名副其实的大刀队。他们都听说过喜峰口之役国军方靖将军大刀队的故事,“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英雄豪气令他们激奋不已。
他们是共产党这边的第一支大刀队!
撤退的队伍开始运动,鬼子可能发现了冯洛明的企图,拼命组织部队朝我方阵地冲锋,想把我方压在小块阵地上动弹不得,并迅速结束战斗。冯洛明让孩子们此刻不要吝惜子弹,集中火力顶住冲上来的鬼子,哪怕是把子弹全都打光。
很快,王四和确定撤退的三十余人,在冯洛明的亲自带领下,顺着灌木丛生的岸坡,一路小跑着,来到灌木丛中的地下室出口前。冯洛明提着枪站在出口,看着战士们鱼贯进入地道,很快成功地消失在漆黑的地道中。
他已经没有时间让剩下的人进入地道了,因为鬼子的身影几乎是近在咫尺。“绝对不能让鬼子发现地道,否则地下室那边就全完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掩蔽好出口,回到阵地上。
可是这边,孩子们都已经顶不住了。子弹全部打光,连枪身都打得又红又热变了形,手中的武器,终于只剩下大刀了。
冯洛明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我们的断后任务已经胜利完成,我们的主力已经成功突围,大家立功了!现在,我们也尽量突围,能突出去一个是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突不出去了!”
“我们不突出去,我们突出去,学校就完了!”
“对,血战到底!”
“既然如此,那就给老子铆起劲来砍鬼子,多砍一个是一个!我们手中的家伙,不是吃素的,平时赵师父教你们的刀法,现在是显摆的时候了。现在,大家待着。听我的口令,然后大家一起冲!”
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静寂。
中村毅估计到对方没有弹药了,让所有的部队都上,一鼓作气拿下阵地。
黑压压的钢盔和闪闪发光的刺刀,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快速逼近冯洛明的阵地。
看看鬼子的队形差不多已经进入拚刺的距离,冯洛明高喊:“同学们,冲啊!”
类似于当年喜峰口国军方靖将军的大刀队,抗战史上又一场短兵相接的刀战开始了,大刀对刺刀,二十人对上百人。虽然人数不对等,孩子们的士气绝对不输于对方。刹那间,阵地上钢铁脆响,人头滚滚,血流如注。
上百个鬼子,竟然一下子奈何不了这二十条以孩子为主的汉子。
国术教练赵大勇曾教给孩子一个杀敌的绝招,就是在运动中杀敌——两脚不停地快速奔跑,让鬼子无法抓住目标,从运动中寻找机会砍杀鬼子。其中一个经典动作,就是助跑之后,跳起来腾空劈杀鬼子。一刀斜砍下去,要么鬼子的躯体齐扎扎地从脖颈到腋下分为两半,要么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出老远,还痛苦地吹胡子瞪眼……
直到孩子们个个砍得精疲力竭,浑身伤痕累累,才显露出这边人数太少的劣势。一个力气还没有长圆的孩子,要对付几个训练有素的鬼子,这是多么惨痛的劣势呵!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倒在阵地上。
当最后一个孩子仰天倒下时,一把脱手而出的小砍刀,于硝烟中高高飞起,拖着长长的红色穗子,直刺苍穹……
冯洛明看见,这时候阵地上只剩下自己和赵大勇两个人了,赵大勇仍然骁勇难当,一把砍刀在手里上下翻飞,举着刺刀的鬼子很难近他的身。可是,鬼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像传说中砍了头又马上长出来的怪兽。
苦战太久,赵大勇变得脚步踉跄。突然,他被倒在地上的鬼子绊倒了,鬼子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摁住。
一分钟以后,几把刺刀也将冯洛明团团逼住,让他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听冯洛明的同学翻译官宗泽生报告说,生擒了临江最大的共产党头目冯洛明,自认为攻击的时间太长不合算的中村毅,大叫一声“哟西”,接着“嗨”地一下在泥巴地上竖了一个羊桩(倒立),然后指挥手下的人将冯洛明五花大绑,先行上船,押往临江文庙的宪兵司令部。
这个中村毅没什么文化,当兵前是北海道的农民,有一身蛮力气,也有点摔跤的功夫。因为心狠手辣而升到了大佐的官阶。自他出任临江宪兵司令后,文庙里每天都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他从日本带过来的一条黑贝,样子特别凶,常常成为他不会说话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