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难忘的教区工作会议上,虽然海维礼大主教当场表态支持夏君如的观点,作为临江教会人员当中的元老,卫约瑟还是坚持:即使按夏君如的观点行事,也还得有所限制,比如那些从事中国历史文化和汉语教学的教师,每月领到手的光洋,只有外文教师的一半多。
老头子翘着稀疏的山羊胡子,挥动着又瘦又长的胳膊,针锋相对地说:“这可是曾经连中国皇帝也认可了的事实,我们同样不能视而不见!”
他说的是事实,却是典型的谬论,是明显地欺负中国人——负责同样教学任务的中国教职员工们,他们所付出的劳动,绝对不止是外文教师的一半,这是很不合理的!
可这是当时全中国教会学校的通例,连海维礼先生也不敢公开改变。它是1840年那场战争带来的不平等产物。
而作为学校的实际负责人,夏君如一直反对这种区分,在学校实行同工同酬,这使得以卫约瑟为首的一小部分人很不满意……
然而此刻,已经身为“卫会长”的卫约瑟,因为身负了秋岛交给的特殊使命,竟然是这样在夏君如面前涎着老脸否定自己的:“亲爱的夏校长,您的艺术才华和人格魅力,一直是我所敬仰和钦佩的。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也许我们过去的争论,大多您是对的。最近我读一些中国的典籍,看到这样一句话,活到老,学到老,看来我尽管年事已高,也还需要学习呵。”
如果不是十分了解这个人,光听他说话,那么一定会误以为这是一个典型的谦谦君子,或者老牌绅士。没人会相信同时在这个人的嘴里,会吐出“日你个娘!”和“你晓得一截卵哪!”
“我可没啥子艺术才华,要说人格嘛我确实比你要高!”夏君如在心里说,“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她一点都没有理睬卫约瑟的所谓转变,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脸上的神情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而过去生活和工作中的一幕又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浮现,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挥动着瘦长的胳膊、操着太监般尖尖的嗓音恶狠狠地骂人的样子。
不过她倒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老家伙以后也像这样子,真的有所转变,那真是连上帝都会喜死啊。
一连数日,秋岛每天都傍晚都喊夏君如到湖滩上或龟山上散步。这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真的相当般配。秋岛颀长,夏君如高大,一个帅气潇洒,一个美丽妖娆。青草上,夕照下,碧水边,看上去就是一幅幅美不胜收的水彩画。可就是脑子里那点关键的东西,像铁板一样牢牢隔膜着,两个人怎么都没法尿到一个壶里。
无论秋岛如何诱导,如何开启,如何靠近,夏君如反正装糊涂。实在逼急了,就王顾左右而他,不跟你来。她也不害怕秋岛动粗,霸蛮,她知道自己的功力,对付个把海军陆战队是没有问题的。父亲真正系统传授给自己的,还是家传的国术。
“该出手时才出手,切记,我的宝贝!”父亲的话时常在她耳边轰响,“不要轻易出手,只有当别人侵犯你的时候,你才出手打他狗日的,把他打痛,打趴下。。。。。。”
她庆幸自己的文学艺术知识还算丰富,这也是家传,来自母亲的家传。她能够把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分析得头头是道,她还为普罗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作品,与小林的反对者秋岛发生长久的争议,这个过程占去了他们大量的时间。
这让时间非常有限的秋岛,急得心里像猫挠似的,一次又一次让卫兵把卫约瑟从镇上叫到绿楼里来,以来陪他吃饭的名义,催他想办法。
卫约瑟指着桌子上一盘麻婆豆腐说:“不要着急,秋岛先生。中国有一句很好的俗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热豆腐为什么不能吃,烫啊,知道吗?这种事,是需要慢慢来的。”
秋岛正川面对着美到极致的美人,欲火焚身,按捺不住,便撇开老头子,亲自上阵,送上赤裸裸的表白。肚子里本来不是很多的艺术作品,都被他搜索枯肠地用尽了,从哈姆雷特到少年维特,从李商隐的爱情诗到日本俳句,狗嘴里再也吐不出象牙,便只能是赤裸裸的表白:
“亲爱的夏君如小姐,你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值得我动心、最让我着迷的女子,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像你这样令我倾倒的美人儿了。为了你,我可以作出一切的、任何的牺牲!”
“亲爱的,我对你的爱,像洞庭湖一样深沉,常常让我彻底难眠。我相信,这么多年,我等候的人儿,就是你了!”
“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的生命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这个司令官的职务,就更不值得一谈。”
“嫁给我吧,嫁给我吧,亲爱的,只要你点一点这个头,我就脱离为爱失眠的苦海了,人生之路将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当他从卫约瑟口中得知夏君如曾经有一个恋人冯洛明,而且知道冯洛明活着跟夏君如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在长久地发怔之后,他仍然不管不顾。“那又怎样?”他对自己说,“冯已经死了,死了,那就一切都不存在了!”
。。。。。。
这一段爱情攻势的最高潮,竟然是马康伯上校千里迢迢的临江特遣行动,被秋岛正川的海军陆战队画上句号。
夏君如举办生日宴的那天,他们被赶出食堂,离开白沙湾之后,马康伯一伙五人回到临江城里那家军统的定点饭店。几个人在饭店里商量一番后,马康伯还是想借助日军驻临江部队,伺机制服夏君如并把她带走,因为已经在秋岛那里卡了壳,想绕过日军公开带走夏君如,已经不可能了。
为此他继续以“帮会”的身份,专程拜会了日军宪兵司令官中村毅。
他知道偌大的临江城,当家的日军是宪兵司令官中村毅,秋岛之类的驻军只不过是过路客;他不知道的是,他自此踏上了一条悲惨的不归之路。
他把夏君如生日宴上的那番谎言,向中村毅复述了一遍。他向中村毅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如果我们带夏君如走,务请司令官先生多多关照,予以放行。我们给司令官的感谢,是要求临江的青帮完全听命于中村司令官,为司令官所用。”
他哪里知道,这位长得很丑的宪兵司令,也喜欢大美人夏君如,但讨厌帮会!因为宪兵的职责之一就是对付目无法纪的帮会。
况且,在这战火纷飞的多事之秋,生性多疑的宪兵司令官,会相信你们这些
家伙真是帮会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是八路或者军统?“真是帮会又怎么样?我讨厌的就是帮会!”
然而马康伯把中村毅的含糊其辞不置可否当成了默许,于是踏上了不归之路。
有关马康伯的这个信息,很快被传达到夏君如的耳朵里。因为不想让“帮会”把夏君如带走的中村毅,车转屁股就将此事跟真正的帮会——黑龙会骨干成员秋岛正川进行了沟通,而夏君如的消息来源于秋岛,准确无误。
这使得本来就很担心的夏君如更加忧心忡忡。夏君如无疑是一个心理素质超强的人,可是涉及到个人感情时,跟普通的年轻女孩子一样,心里也总是放不下太多太大的事情。
夏君如的无言和局促,令秋岛轻而易举地就看出了她的心事。“亲爱的君如小姐,这不算什么问题呵,根本不算什么问题,要不然我就不会把那些军统的意图如实告诉你了……”
在白沙湾静谧的黄昏里,在孩童眼睛般闪烁的星光下,他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真的,夏君如小姐,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想再见到他们那几个家伙,我就可以让他们永远不再出现在你眼前!”
这句话,是夏君如认识秋岛正川以来,唯一让她感觉很好的一句话。当时她也没朝深处想,只是简单地觉得,秋岛正川有可能会出面找马康伯交涉,让他们不再找她的麻烦,让他们永远离开这个城市,从此天下太平。
可是事情的结局,却令夏君如都大为震惊。
就在秋岛向她作出承诺的一星期以后,临江城里爆出一条惊天大新闻:五个从重庆来的军统特别行动人员,变成了洞庭湖上的五具“浪尸”,出现在临江城沿岸不同的地点。这些人四脚朝天,或仰或伏,在因为涨水而变得浑浊的波涛里上下晃动。浸泡时间稍长,白晳的皮肤一见太阳就变得漆黑漆黑,像黑人一样。
洞庭湖畔的临江人习惯把浮在波涛上的尸体称为“浪尸”。
据中村毅手下的人分析,尸体来自白沙湾方向,沿洞庭湖岸顺流而下,分别停在城区湖岸边的船只和木牌之间。下手的人堪称一流高手,下手过程均为一招制敌,格斗中全部被挫断了颈骨。地方上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挫断颈骨,一招制敌,这个干净利落的杀人招数,是全世界海军陆战队的招牌动作。
内心受到强烈震动的夏君如,忍不住用了严峻的口吻问秋岛正川:“是你们的人……秋岛正川先生,是你们的人,杀了那几个军统吧?我想一定是你派人杀了那几个人!我倒是觉得,仁者爱人,有必要把他们全杀掉吗?”
她这样想,这样问,是因为那几个人虽然确实讨厌,讨厌到让自己十分头痛的地步,可他们毕竟杀了那么多维持会的人,让日军在临江的地方组织无法正常运转。从这个角度讲,他们又是抗战的有功之臣啊!
“有必要把他们全杀掉吗,秋岛君?”她不依不饶地再一次质问秋岛。
“嗨……”秋岛听了夏君如的话,十分惊异地看了夏君如许久,仿佛面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夏君如眼神迷离地自言自语道:“一定要把他们全杀掉吗?”
秋岛说:“既然夏君如小姐问起来了,那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你吧。这五个军统,这些天一直在我们的秘密控制之下。前天的下半夜,没有月亮,下了一场雨,这五个人从城里开了一条机帆船,悄悄来到白沙湾,直奔你住的那栋楼而去。于是在你窗户外的花园里,就有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格斗,一场全球最高水平的比拼!”
夏君如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我们派出的,是五名超一流高手。他们在黑暗中打斗了十多分钟。双方的水平高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他们十个人在你们的窗户外面,放开手脚打斗了十多分钟,却没有把你们从睡梦中惊醒。如果说你夏小姐年纪轻睡眠好,那个汪婶娘,快五十了,总比你要警醒得多吧?照样没有被惊醒,可以想像打斗双方的水平高到了什么样子。。。。。。”
“哦。。。。。。”夏君如感觉自己在听一个跟自己并不相干的惊险故事。
“估计他们是想通过秘密行动,把你劫走,或者加害于你。这怎么可能呢?在我的眼皮底下,想对你夏小姐怎么样,岂不是痴人说梦?他们没有领教过日本海军陆战队的身手,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呵。这不,一个个都成了浮尸,不,是浪尸,哈哈哈哈!”
“呵!原来是这样的呀!谢谢你呀司令官先生……”夏君如听罢,心里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感觉,有对秋岛的感激,有对死人的怜悯,更多的,却是对秋岛这一番苦心的恐惧,感觉到了这个外表看上去风度翩翩、优雅倜傥的日本人的可怕。她感觉这个人杀人一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据战后发现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记事,那个夜晚的格斗,也并不像秋岛所叙述的那样,一边倒地海军陆战队员完胜。一上来,陆战队员就感觉到,这几个军统相当厉害,身形步履矫捷,出手快如闪电。一出手就要致人于死地,不给对手留一丝一毫的余地。他们还很快感觉到,军统的套路跟自己的差不多,就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样。
事实上,他们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都是柏林军事学院德国特战专家们的弟子,综合技能几乎出自一个模式。学成归国以后,他们都从事特种作战,年龄上也悬殊不大,因此势均力敌。
最后,在暗中观战的秋岛不得不带着两名警卫亲自上阵,八对五,才把那些军统的脖子一个个挫断,然后将尸体全部踢下湖坡,扔到洞庭湖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