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年轻的赵大勇和来自鳊山岛的王四一道,在芦絮湾一个名叫彭仲冬的拳师手下“操打”(学武功)。赵大勇十七岁是师兄,王四十六岁是师弟,当时关系还不错。
遗憾的是,彭师父功夫还勉强,德行却不怎么的,魁梧高大的汉子,心眼比针尖还小。他老是担心自己的漂亮老婆对自己不忠,甚至怀疑自己的老婆跟年轻的徒弟们有事。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总是在身边每一个人的身上扫个不停。
师母姓柳,名小英,是华容名门大柳家里的满姑娘,当时也就十八九岁,比彭仲冬小上十岁,跟徒弟们岁数差不多。年龄上的差距,也确实让柳小英自然而然地天天跟徒弟们滚在一起,没有一点师母的样子。
小英特别爱笑,笑起来哈哈连天,止都止不住。“咯短命鬼!咯化生子鬼……”这是她跟徒弟们娇嗔打闹时的口头禅,在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耳朵里,在枯燥而辛苦的“操打”生涯中,这声音听起来真是无比的亲切、美妙。
小英是个小美人。她骨架子不大,却有一身紧致柔润的好皮肉,看上去身体挺结实的。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像成熟的莲蓬一样漂亮的胸脯,结实有力地向前高高翘起。走起路来,风摆柳似的腰身和腿脚,扭得让年轻的孩子们个个心都要碎掉。
小英虽然爱笑爱闹,却一丝半毫的邪念都没有,性情清澈得就像流进山塘里的山泉水。师母,师母,她总是把自己当成徒弟们的母亲去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生怕“孩子们”在她家里过得不舒服。
有一次,赵大勇亲眼看见,王四在练跳墈时摔裂了尾脊骨,躺在床上动不得,样子蛮吓人的。师母小英亲自用彭师父家传的祛痛接骨水去给他揉伤。“可怜哪……”小英边揉边叹道,“作孽哟……有蛮痛吧老四?”脸上写满了母亲般的慈爱。
岂料王四这个贼子,在小英的小手舒舒服服揉完之后,翻过身,冷不防一下就把手伸进了小英的衣服,还把脸贴到对方的脸上,姐姐、姐姐地叫,像是很感激的样子。
王四这个贼子,在彭师父的十多个徒弟当中,是最好色的一个,一看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眼珠子就像被牛皮糖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嘴角总会有涎水滴下来,像个哈巴(傻子)一样。也难怪彭师父一直不放心自己的漂亮老婆!
临江俗话说:身大力不亏!牛高马大的王四,因为天生的膂力过人,就常常有点欺负师兄弟们,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喊打哪个就打哪个。只有在盯着漂亮妹子看的时候,才常常冷不防被兄弟们放倒,然后大家一哄而上,趁乱各自悄悄塞他几拳。但最终占上风的一定还是他,他总要找机会把自己吃的亏打回来!
让赵大勇震惊的,是柳小英那么小个身材,看起来总是娇羞无力的样子,竟然一掌就把王四这个庞然大物给打一边去了。美丽的面庞也陡然变色:“我是你师母呢,咯短命鬼,我跟你娘是一辈的哩!再要乱来,小心我废了你……”
赵大勇闻言心里一惊。“未必呀,”他想,“废了你?未必柳小英也是个打家子(拳师)……”
他的这份疑虑,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彭仲冬总是拿柳小英当下饭菜,只要心情稍有不好,事情略微不顺,就要打老婆。他的口头禅是:“婆娘是一面锣,没事莽(打)几砣!”有时候喝高了,下手就没了轻重,又是练过功的力道,就常常把柳小英打得鼻青脸肿的。
等到师父鼾声如雷地睡着了,徒弟们才敢像呵护姐姐一样围到小英的身边,看她把脸上身上的伤口,在镜子里细细洗净,听她幽幽地啼哭和诉说……
这天彭仲冬踱到徒弟房里来看看,恰巧遇到柳小英又在给王四揉伤。凑巧的是,房间里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而且是如此紧密的近距离接触。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彭仲冬的眼睛,彭仲冬的大胖脸顿时就阴得像雷阵雨要来的天空。
等到小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彭仲冬砰的一声把房门碰上,拴紧,然后一顿兜头盖脸的拳脚施展出来,还不住嘴地大骂:“柳小英你个贱货,你个臭婆娘,老子今天要不把你捶死去,老子就不是个人哒……”
这天他打老婆打得特别久,打了足足两个时辰,他打老婆很少有打得这么久的。这一天柳小英第一次被打得哭出了声,那百分之百是打得相当的痛,让房门外的徒弟们个个揪心,拳头捏得咕咕叫却又无可奈何……
“个小贱人,打出老子一身汗,还不给老子去安置洗澡水?”大家清楚地听见彭仲冬发命令。
柳小英提着大水桶一扭一瘸地从徒弟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大家看见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了,嘴角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擦干净。可是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敢跟她讲话。
一阵水声响过之后,骂声又接着响起来,而且一声高过一声,个臭堂客,个臭婆娘。。。。。。像泼妇骂大街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这时候,房门忽然啪地被人从里面一脚踢开了。于是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柳小英双手端着澡盆,大澡盆里有满满两大桶水和一个大活人,再加上大澡盆自身的重量,足足两、三百斤。她噔噔噔地疾步走出房门,走向院子里的天井。只听见哗啦一声,水与活人都被泼到了天井里,就像平日里倒一盆洗脚水一样轻松。
接着便响起彭仲冬声嘶力竭的叫骂:“柳小英你个贱婆娘呵,老子不把你休掉就不是人哪……”可是他也只是叫骂而已了,他再也不敢惹柳小英了,只到此刻他这才知道老婆身上的功力在自己之上,也在绝大多数男人之上。
然而最终他还是把老婆给休了——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整个身体平生第一次清晰地暴露在徒弟们面前。在徒弟们惊诧的讪笑声里——他平常可是游泳都不会在徒弟们面前光屁股的——他感觉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翌日,他便亲笔写了一纸休书,一声不吭甩到柳小英面前。
这下轮到柳小英蒙受奇耻大辱了——民国初年的中国农村,休书差不多相当于女人的死刑判决书!很少有女子被休之后能够消停活下来的!出身于大户人家的柳小英,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比贫寒之家的女子更加激烈。在看到休书后的半个时辰,她就把自己鲜活的生命,七窍流血地交给了阎王老子。手段是吞下了两滴黄藤浸出液。
在临江的山野间,到处都可以找到一种名字叫黄藤的剧毒植物。在滨湖的这一块地方,常有成群结队的豺狗子从不远处的麻布大山上跑下来,像湖匪一样,在村子周边游荡出没,伺机向人畜发起攻击。人们习惯用黄藤的浸出液,来毒杀为害人畜凶猛异常的豺狗子。浸泡的时间愈久,毒性越重,可以跟一种被称为三步倒的老鼠药相媲美,快得吓人。
芦絮湾彭家,被华容大柳家逼着办了两天两夜的丧事。赵大勇发现,跟彭、柳两家都没有家族关系的鳊山人王四,这些日子里,白天一个人坐在没有人的塘墈上远眺,夜里灵堂里没人了,王四就坐到小英的灵柩边发呆。这贼子心里想些什么,赵大勇是一清二楚的。
美好的东西一旦被葬送,悲剧便必定要愈演愈烈……
小英刚刚被送上山,打得牛死的拳师彭仲冬,也跟着一命呜呼了,同样死于黄藤浸出液,同样七窍流血,死相比小英还难看。与此同时,王四失踪了。彭家把案子报到县警察局,却无从查起。
直到前几年赵大勇来滨湖大学做事,才发现王四这个贼子已经在鳊山岛上落草当了湖匪……
机帆船在湖面上突突突疾驶,赵大勇的神奇故事,让冯洛明感觉前途未卜。
他不知道的是,落入湖匪手中的夏君如,早已把一切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一个老妈子进来给夏君如送早餐,口里边念叨着什么,边给她双手松了绑。二人语言不通,没法沟通交流。
活动着被捆绑麻木了的双手,夏君如惊恐的心,慢慢地稳定下来:看来绑匪只是把我当人质,不会对我怎么样。回头望望早餐,还算不错:白米剩饭,用水煮了之后放些菜梗子、萝卜皮什么的,还有几块吃剩的五花肉。她就三下五除二地把早餐吃得颗粒不剩。很饿,估计到了上午九、十点钟了,平日里八点之前就吃过早餐了。
可是当她抬头看着老妈子时,却发现老人一脸的哀怜,像是对她年轻的生命表示出深深的惋惜。这又让她心里不由得一激灵,深深的恐惧再次从心底里油然升了上来。毕竟这是在湖匪的鳊山岛上,而不是在滨湖大学的校园里。
老妈子收拾完了刚出门,王四就带着几个匪徒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每个人都敞开着汉式棉袄,衬衣前面都插了一支锃光瓦亮的手枪,操一口临江土话,显得很油腻很无赖的样子。
她听不懂他们的土话,可是她相信他们是在对自己评头品足,还不时响起一串震天的哈哈声。
为头的王四,看上去是个外表很粗壮的年轻汉子,也是一个性子很粗野的家伙,满脸像钢针一样乱蓬蓬的大胡子,一双小眼睛总泛着色迷迷的淫光。他的话,夏君如倒是听了个大意:“个娘卖X的,这南京女人,看上去就是比咱们临江娘们过瘾,该大的大,该小的小,天生就他妈挨日的货呵!这回咱们兄弟可要开开洋荤了吧?你们看看她那身段子,啧啧啧啧,扎实,真的扎实呵,哈哈哈哈……”
匪徒们越靠越近。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股子淫邪的神情,已经有人将手伸到她的胸前,隔着睡袍在她的皮肤上使劲掐捏。夏君如分明感到,裸露出来的腿子和胳膊,也有手在乱摸,身体突然一阵刺痛。“啊……”她忍不住高声哭叫了起来……
突然一个匪徒走了进来,向王四通报什么。几个人听了之后,颇不情愿地立即转身出去了。
夏君如紧绷着的身子一松,兴奋地想:“是不是冯洛明带人救我来了呢?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一定……” 她相信冯洛明跟自己的关系非同寻常,甚至比冒险收留自己在滨湖大学教书和藏身的汤校长还要难得,比朝夕之间陪着自己的汪婶娘还要亲密,这是一种饱含了男女之情的特别关系。自己来临江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起,就从他明亮而炽热的眼神光里感受到了。
历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她,现在终于不得不相信了!
果然是冯洛明他们到了。
先是赵大勇与王四见面,两个人抱拳作揖忙个不停,动作神情看上去都很潇洒,典型的江湖中人。他们十多年没见面了,毕竟曾经在同一个师父手下操打,有一点点同门师兄弟之谊。只是后来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相互也谈不上太多的情面,见了无非应酬一下而已。因此此刻的赵大勇,也只是起个开路的作用,真正的救人重担,自然还是落在冯洛明的肩上。
在鳊山山寨里的聚义厅,喝了几口茶后,赵大勇向“王大头领”正式转达校方的意见:“对兄弟你说的那些意思,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愿意用一千块光洋换人。”
临江人习惯把“袁大头”称作光洋,也还形象,因为袁大头其人本来就是个大光头。
“一会儿钱到了,就请王大头领高抬贵手,让我们马上把人带走。”
一会儿钱就会到?那可是整整一千块呀!王四一下子语塞了。他大约觉得自己太失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好不容易抢了过来,难道就这样轻轻松松被人赎走吗?
一千块本来已经算得上一个大数目了,一九三0年代的中国农村,两三块光洋就可以供人吃喝、生活一个月。可是他想,这一回,自己看来是搞亏了!一千块算什么呀,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大胸脯大屁股,脸蛋像是画出来的,全临江都找不出第二个。别说一千块,就是一万块,也没处可买呀!
他眼珠子骨嘟嘟转了转,决计要为难一下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