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我们都当上了毛主席的红卫兵，胳膊上戴了红箍，跑上大街高喊，造反啦！造反啦！造反是快意、浪漫、热闹的，上头有人给我们撑腰，我们怕什么？我们是什么都不怕的。我们首先跑到百货商店，那里的东西比较琳琅，便于我们搜寻并销毁封资修的痕迹，比如说，带龙凤呈祥图案的刺绣啦，商标为贵夫人的雪花膏啦，非我类族的洋娃娃啦……商店经理差点儿就要哭了，他央求说，红卫兵小将们，手下留情吧，用阶级斗争的眼光一看，哪还有健康的东西？再这么弄，咱就又回到两千多年前的傻子包时代去了，还得穿兽皮树叶，吃带壳的粮食。换了平常的眼光，那就都不是问题了。可我们已经换不回平常的眼光了，我们都长出了阶级斗争的火眼金睛，就该砸的砸，该烧的烧，却都很自觉，没有谁偷拿私占的。水刀螂戴上了红小兵的袖标，也夹杂在我们中间滥竽充数，他还辨不清这个那个，听说啤酒也是资产阶级专用的奢侈品，就想尝试一下，用牙嗑开一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然后吧嗒着嘴，不可理解地说，资产阶级咋爱喝这玩意呢？闹了巴登的，一股马尿臊味儿！
丰笛被推举为运动的领导人，这也是当之无愧的，他的精神境界和知识储备，已经远在我们之上。比如说，我们只知道毛主席所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丰笛还知道菲德尔·卡斯特罗所说，革命不是玫瑰花床。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人生大事，竟被他以革命的名义轻而易举地解决掉，这就太厉害了。比他年级高的年级低的同学无不服膺，都想参加他的造反团，可他不像山大王那样来了就要，他要筛选，于是，田蚯蚓和李亿都被筛掉了。田蚯蚓是傻子，革命需要傻子精神，可革命队伍绝对不能要傻子充数，这就对不起了。李亿平时有点小偷小摸，被丰笛归类为流氓无产者。李亿还不服气，说我是无产者不假，啥时候耍流氓了？我又没啃女人屁股，又没在谷子地里朝小姑娘下手！丰笛还得从头跟他解释这个词语的基本定义。李亿翻开红宝书，点划着扉页上的黑体字，跟他掰扯说，革命导师是咋说的？革命导师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流氓无产者是不是无产者？鲇鱼是鱼，怀头也是鱼，都是一路货色，只不过就差着几根须子。可丰笛坚决不要，李亿只好另投门槛，还借着辛可乐小时候创作的儿歌，恨恨地咒骂：报告司令，你妈有病，今天不死，明天一定！
田站丁看到这些，就知道事情要糟了——啤酒是大麦芽子做的，既然大麦都有了资产阶级属性，那么大米还远吗？他匆匆收拾一下，叫上田蚯蚓和水刀螂，趁着天黑，把最新的稻种、实验笔记和那本《水稻杂交与基因图谱》都藏到了伏波寺里。果然没过几天，水稻杂交实验室就被人捣毁了，门上贴着封条，墙上还贴着大字块，上面写着：宁吃无产阶级粗粮，铲除资产阶级温床！伏波寺自然在劫难逃，喇嘛们被说成不劳而获无法（发）无天的寄生虫，大老远的，还吃了达赖喇嘛的挂捞，被红卫兵逼着，在万圣广场进行操典训练。我们的领头人丰笛挺胸叉腰，目光炯炯，模仿伟人的作派，挥动右掌斩截地当空劈着，说一切都要破旧立新，跟上革命形势。左派是革命的，右派是反革命的，中间派是不革命的。今后不能再“向右看齐”了，得“向左看齐”。喇嘛们本来就没受过军训，又遇上了新口令，直转得碰鼻子碰脸，洋相出尽。
陈萨满是真正的清朝人，见过了种种大风大浪，全都有惊无险地闯了过来。起初并没怎么太在意，还以为运动很快就过去了，结果并没很快过去，而是很快就失控了。陈萨满也明白，这一回的运动很蝎虎，别说运动要横扫，就是顺扫，他也跑不了。就掂着个小包，想躲藏到乡下去，哪知刚一露头，就被我们擒住了。
丰笛说，陈萨满，你给这个算给那个算，算没算出来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算没算出来你这个迷信头子也有今天？
陈萨满说，我罪该万死！我死有余辜！
丰笛说，你看应该怎么收拾你？
陈萨满说，不必麻烦红卫兵小将动手，我自己煽耳光吧。
陈萨满就站在烈日下，对着操课的喇嘛，抡起巴掌，左右开弓，一下一下煽着自己鲜卑血统的大扁脸。我们昔日的同学都变成了红卫兵战友，看这样也很省事，就呼哨一声，来琢磨如何处置龙伞树。当时的主要分歧在于，有人主张伐，有人主张拔，主伐派和主拔派正在内讧，陈萨满跑过来了。
陈萨满说，红卫兵小将，你们千万可不能胡来呀。就凭咱汇源的龙脉风水，毛主席还能不来？要是把龙伞毁了，毛主席来了没处歇脚，谁能负得起责任？
这时候，龙伞旁边已经集聚了好多人。张铁匠梗着黑脖子，眼睛横楞横楞的，说誓死捍卫毛主席我做不到，因为我离得太远；可龙伞就在我眼皮底下，誓死捍卫它我能做到。妈了巴子，谁要敢动一片叶子，我就敢用打铁的锤子敲他发昏的脑袋！关键是丰笛他妈也在场，她那对卓越的奶子已经被地球引力无情地拉向地面，像饱满的褡裢垂在腰际，不再诱人也不再惹事。她看着一向出类拔萃的儿子，拍着自己的咂咂说，你不是吃狼奶长大的吧？丰笛震颤了一下，因为龙伞和大家的感情千丝万缕，当下的红卫兵，都受到过榆钱的接济。丰笛觉得这样不好收场，就号令众人，把旁边的一块清代留下的礼赞碑推倒了，上面写着：一任游龙入海，两朝有凤来仪。张铁匠对这个表示了认可，他说，总说龙凤呈祥，龙是水里的大兽，凤是天上的俊鸟，杵子根本就对不上臼子，上去一踩蛋，还不得压趴架啦。妈了巴子的，都是胡扯淡哩，批判批判也对！
学校不再上课，教室都变成了造反团，丰笛当上了总司令，这既是众望所归，也是实至名归，我们都很服气。丰笛他爸爱玩军棋，对官阶的大小早有属意，他说，林彪那么厉害，也不过是十八岁当师长；我儿子十八岁，一家伙就干到总司令了。丰笛在学校的操场上发表了好几次演讲，每一次都慷慨激昂，妙语如珠，那些炽热的词句点燃了每一颗年轻的心，我们就开始魔怔，开始狂躁，开始颠三倒四，开始六亲不认，每天只吃半个窝头而不睡觉，练没练过书法的人，都争着抢着写大字报，尽管绝大多数都是泼妇骂街，狗屁不通。大字报铺天盖地，还有油印的传单，雪片一样到处飘落。兰蔻蔻又把名字改回兰波，她贴出署名大字报，愤怒声讨二人转对人们的毒害，说二人转是拌了蜜糖的砒霜，是低俗不堪的劣等艺术，散发着农村大炕和马厩的气味，连资产阶级都算不上，顶多算是封建社会地主老财的土玩意，应该全民共讨之全国共诛之才对。我们也看得明白，那都是出自丰笛的手笔，只不过由兰蔻蔻重抄了一遍。
那天晚上，兰蔻蔻到田家来了。她坐都没坐，叫了一声师傅，就对十里红说，我的大字报对事不对人，你可别误会。
十里红说，我没误会，我知道你是咋回事。
兰蔻蔻说，师傅，你也得批判二人转哪。
十里红说，我也知道二人转不高雅，还有很多毛病，可是孩子，你见过完美的艺术吗？
兰蔻蔻想说革命京剧样板戏，又觉得不妥，就没吭声。
十里红说，我认为二人转既不反动，也不低俗。我是听着二人转长大的，为了二人转差点儿死掉，又为二人转活了半辈子，干吗要反过来批判它？
兰蔻蔻说，我都是为师傅好，这也是丰笛让我转达的意思。不管你是咋想的，批判了，说明你和二人转划清了界线，省得引火烧身。这叫反戈一击，也叫杀回马枪！
十里红做出一个悲凉的微笑，才说，谢谢你和丰笛的好意。可我不能反戈一击，也不能杀回马枪，我豁出去了。
兰蔻蔻默立片刻，觉得无话可说，反正她已经仁至义尽，就讪讪地走了。
浩荡的江风吹送来油墨的芬芳，大喇叭里播放着兰蔻蔻的歌声。剧团已经关张，作为丰笛的铁杆粉丝和坚定追随者，兰蔻蔻告别了让她爱恨不能的东北二人转，专唱革命歌曲。她的歌很能煽情，一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唱“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觉毛主席亲”，我们心中全都酸溜溜的，乃至一个个红了眼圈，泪欲泫然。
红卫兵开始大串联了，听说毛主席还要在北京亲自接见，这正对了我们的心思，于是陆路、水路、铁路……大家纷纷往外跑。带着历史嫌疑的田站丁，这时从紧张的空气里嗅到了不安的成分，就低下长辈的身姿，找到了丰笛家里，还带去一条水刀螂刚刚抓到的大怀头鱼。丰家充斥着大蒜炝锅的气味，屋地放着简单的行囊，丰笛皮带束腰，身穿草绿色冒牌军装，军帽上还戴着一颗用红布铰成的五角星，正对着墙上的一幅世界地图，用红蓝铅笔勾着画着，见了田站丁，礼貌地打着招呼，还倒给他一杯胀肚黄茶水。
田站丁嗫嚅再三，才套着近乎说，丰笛大侄子，咱们可是父一辈子一辈。你看，我和你阿姨的那些事……
丰笛大度地一笑说，田叔叔，你是为那个耳光来的？我早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阿姨打得对，大打小，两不找，我说话也有毛病。
田站丁说，不是那个，是我和你阿姨的历史问题……
丰笛说，你是来坦白交代的？
田站丁说，不是坦白交代，我们没什么可坦白交代的，我们都是清白的，我就是想跟你说明一下……
就在这关键时刻，有人来了，原来是丰笛组织的红卫兵长征队，要步行到北京，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兰蔻蔻自然也在其中。丰笛掂上行李，就匆匆启程了，他对田站丁说，叔啊，主动总比被动好。这事儿等我回来再说。田站丁望着长征队的猎猎红旗，傻在了丰家的院子里，好像被启碇的船扔在一块孤立的礁石上，直到看不见那队人马的影子，才说，小兔崽子，说是去见毛主席，保不准是要见江青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