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源的街景在日月嬗递中悄然而迅疾地变化着,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老旧而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新鲜而陌生。我们最容易见到的是李亿,他在街边支了一张台球案子,像剪径的强盗那样拦着路人揽生意。他在供销社的账目一塌糊涂,大有贪污的嫌疑,还是单超智出面说情,事情才算不了了之。单超智说,李亿的数学极其不好,基本上不大识数,跟陈景润差不多,算个一加一等于二,还得浪费几麻袋演草纸。李亿干脆就坡下驴,搞了这么个短平快的挣钱项目。单超智已经是副县长了,他把所有的竞争对手都变成了亲密伙伴,这的确是了不起的事情。李亿面临的问题是,国人跟这种球球很隔膜,都说蛋蛋家里有,眼眼家里也有,乐意捅回家捅去,谁在大街上弄这个?李亿还得从头开始,先做启蒙和普及教育,说这是绅士的游戏,老外都很得意,玩好了就是个俏活,捅来捅去,能为国争光不说,一个人挣的钱比一个中型工厂还多。他还耐心地做着示范,虚眯起一只眼睛调线儿,奋力一捅,哪知那球满台叽里咕噜乱滚着,像治水的大禹那样三过家门而不入,那颗不该掉进去的白色母球却掉进网袋里。李亿咝咝哈哈的,跌足捶胸,痛不欲生,就像他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这天张铁匠正巧路过,被他拉住,非让他给做做老少咸宜的活广告。张铁匠手上还有铁活,急着要走,况且这种公子哥的玩意非他所好,被李亿一再缠磨,多血质的铁匠性格就被激发出来,大声骂道,吃饱了撑的呀,放着那么多正经事不干,整天就知道捅捅捅,捅你妈了巴子!旁边的人都要笑抽了,说还是这种骂法好,不那么赤裸裸,倒真是老少咸宜的。
就在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我们看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他混迹在人群里,已然是个佝偻而枯槁的老叟,仔细辨认才明白,原来王大干刑期满了。常常被人遗忘又常常被人提及的王大干,实际上回来好多天了,他是在一个夜朦胧鸟朦胧的时刻,悄悄潜回家的,起初人们都不知道,后来他老婆好几天称病不上班,他家在夜里总是发出屠宰场的声音,石板炕也扑腾塌了,不得不找泥瓦匠修理,这才真相大白。汇源县城足足膨大了一圈,就像一张越摊越大的煎饼,人口增殖了好几倍,荒唐年代粗制滥造出来的那一批驴球马蛋,如今都长成了魁伟的汉子,展眼看看,哪个都像王大干的种子,可哪个都不理睬他,他就像一堆逝去的季节遗留下来的高大雪人,任凭着风吹日蚀,肆意踩踏,日甚一日地融化下去,直至彻底湮灭,除了炕上穷凶极恶的表现,还能证明他在单一领域的老当益壮,已经没有任何逆转的可能。
这个时候,地主女儿领着王大干在高粱地里种下的儿子,径直向他走近。昔日水灵灵的地主女儿,如今已经变成了面目可憎的老妪,二话没说,指着王大干命令,儿子,揍他!那小子傻大夯粗,也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打,三拳两脚,王大干已经跌坐在了马路上。
地主女儿说,驴日的王大干,知道是咋回事吗?
王大干吐着血唾沫说,知道,我的报应来了。
地主女儿挺起胸脯说,现如今我再也不是地主女儿了。天亮了,解放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那话那姿态,真叫一个扬眉吐气。街上人有知情的,也有不知情的,都看着笑,还有人为这场面热烈鼓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拦挡。这时候,田蚯蚓出现了,他心里不落忍,就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
田蚯蚓说,王叔叔,我一直在等你。
王大干的嘴张成一个又黑又深的隧道,眯起眼睛看着田蚯蚓,分明认不得了。
田蚯蚓提醒说,我是田蚯蚓哪,你不记得啦?我的名字还是你给起的哩!
王大干哦了一声,嘴里的残齿东倒西歪的。
田蚯蚓说,你的黄油纸伞忘在我家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给你保管着。
就这样,踯躅街头的王大干被田蚯蚓领走了。一进田家门,王大干就涕泪长流,长跪在炕下说,白瞎了田站丁和十里红,他们可都是人尖子啊。老天爷不公道,像我这样的罪人,咋就不替他们死呢!他抚摩着他曾经坐过的小炕,似乎还在努力还原逝去的时光,只是时光已然不再,该变的没变,不该变的都变了。
水刀螂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听说还要分田到户,农民又一次当家作主了,像你这样的地主恶霸,再也不可能利用手里的权力,提溜着鸡巴到处祸害良家妇女了。
王大干窘着脸说,是啊是啊,错是我犯下的,也跟当时那个条件有关系。改革开放好,我坚决拥护!
田蚯蚓为王大干准备了一袋好大米,还有水刀螂捕到的几条江鱼。田蚯蚓是个记恩不记仇的人,他很清楚,他家的贫农成分是他给的,汇源的水稻也是他促成的,连他的侮辱性的名字,他的畸形人格,都跟这个人分不开。眼见王大干已经不可能再找到谋生的饭碗,就说,王叔叔,你要是不嫌我傻,就跟我干吧。我种水稻,正缺人手。
王大干很惊诧,他说,你……能要我?
田蚯蚓说,希望你能再当劳模,我奖励你。
王大干说,有我一碗饭吃就行,就算是我给你这个地主又一次扛长工了。
田蚯蚓笑了。他说,事情很像是那么个事情,可又分明不是那么一回事。过去你是王大大,如今你是王叔叔;过去我听你的,如今你听我的。
王大干将信将疑,提着旧时代的雨伞和那些新时代东西回家了,他并不清楚田蚯蚓的企划,田蚯蚓的宏伟蓝图,他还把他看成当年的傻子,以为种水稻吃大米,不过就是那么一种简单的原始轮回,作为这个年龄段的典型农民,这是他没法突破的局限——他连化肥都没见过,还以为那洁白的小颗粒是霰子哩!
一天夜里,田蚯蚓睡得正香,忽然觉得不对,被窝里有了异己分子,香喷喷软绵绵的,正在用暄腾腾的物件往他嘴里填塞。他在半梦半醒中突然明白,多国部队没在汇源登陆,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在汇源登陆了。小姐曾是人类最为高雅和恭敬的称谓,却被古老的职业所篡用,这实在是汉语的悲哀。她们兵贵神速地占领了滩头阵地,为源源不断的后续部队进行火力侦察,田蚯蚓也许就是她们夜袭的首要目标。他喊水刀螂,可是没人应声,事情的原委本末就很清楚了。田蚯蚓任凭这女人在胯间掏摸,启而不发的几个回合里,就说,别白费劲了,我的玩意我做主,不见鬼子不挂弦。钱在我兜里,该多少是多少,你自己掏。拿了钱就走吧,我又累又困,还得接着睡。那小姐不但很敬业,还很有职业操守,爬起来说,钱你弟弟给过了。反正我尽心尽力了,没藏奸也没偷懒,哪一道程序都没缩水。
田蚯蚓躺着没动,连灯都没开。院门滞涩地响了一声,是两个人交错的脚步声——那小姐走了,水刀螂回来了。
水刀螂的水性不比他爹江耗子差,问题是人多鱼少,水质恶化,过去下江,鱼都直撞球,经过灾荒之年的灭绝性捕捞,鱼类日渐稀疏,空网的时候多,营生惨淡下来,鱼价也随之走高。辛可乐做文章,还用“过江之鲫”比喻街上的行人,水刀螂就站出来反驳了,他说,这个词可以休矣。现如今不但鲫鱼稀了巴登,什么鱼都少得可怜,打鱼就像挖人参似的,就剩了一些张牙舞爪的龙虱子!所谓龙虱子,就是水生鳖盖虫,长着狰狞的鞘翅,比酒瓶盖稍大,黑褐色,就像成熟的橡实,因为汇源地属龙脉,就被叫成了龙虱子。过去人们见了都觉得晦气,后来有人大胆尝试了一下,用油炸了吃,居然其香无比,被隆重推上餐桌,价格也一路走高。单调的生活让水刀螂开始嗜酒,不但能喝老白干,那种曾经被他说成马尿的啤酒,也被开发成了豪饮的新品类。而田蚯蚓小时候曾被王大干开蒙,长大却不行了,喝二两就找不着北,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酒人,平时不黏酒,只有不可回避的应酬,才肯坐下来比画比画。
水刀螂带进来浓烈的酒味儿,是白酒和啤酒的混合气味。
田蚯蚓说,弟呀,又喝啦?
水刀螂咕咕笑,他说,不喝酒干啥去?炕上是两根杵子,地下是一双顺撇的鞋。喝点酒,一家伙就干到共产主义了。
田蚯蚓说,刚才那个女人是你叫来的?
水刀螂笑了。他说,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治治病,谁也不能说什么。
田蚯蚓说,你该找对象就找,找个正儿八经的女人,绝对不能跟这种女人接触,她们就像公共厕所,都往一个眼里拉撒,想想都让人恶心。
水刀螂欲言又止,沉吟了半天才说,哥,你放心,我听你的,这辈子绝对不搞歪门邪道。
那天田蚯蚓做好晚饭,见水刀螂迟迟不回来,就找到江边去了。水刀螂总是把船泊在一小片芦苇塘里,也就是当年他们偷看兰蔻蔻洗澡的地方。我们汇源的渔船很少带舱篷的,水刀螂觉得不便利,还得忍受日晒雨淋,就找张化隆帮忙,自己做了一个。张化隆心灵手巧,在发明创造方面匠心独具,当年我们班上男生人手一件九连环,都是他亲手用八号铁线崴成的。后来他又琢磨洗照片,用胶合板做曝光箱,底版衬上林林总总的花边,洗出了我们那茬人整个黑白色的青葱时代。他别出心裁,在渔船上安了鲸骨,把船篷做成折叠式。这还是他在电视里看到高档跑车受到的启发。汇源县城的第一台电视也出现在丰笛家,那还是黑白九英寸,屏幕大小跟一本普通杂志差不多。等到后来别人都升级到了十八英寸、二十一英寸、二十九英寸……而且都是彩色的,他家还是老掉牙的那一台,除了看熊猫和奶牛还是本色,别的彩色节目都被转化为黑白片了。这很合丰笛他妈的口味,她一直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不能自拔,一看黑白片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恨不能一头钻进去,哪怕看过一百次,仍然不厌其烦。电视机是真正是潘多拉盒子,是人类欲望半遮半掩的窗口,淳朴的汇源人突然变得精明,变得复杂了,他们从电视里看到了五光十色的外部世界,看到了属于别人的生活——那也正是他们渴望的生活,过去被他们批判过,现在又在孜孜以求着。
老远的就能看到了那只渔船,它遮着船篷,正在稳水里抖瑟,随着船上的节奏,荡开一朵大大的涟漪。人世经历了沧桑之变,所有地富反坏右都摘帽了,唯有田蚯蚓头上的傻帽一直都没摘掉,这也难怪,他从小就受到过人类和畜类各种直观的启蒙教育,而且有着性侵害和耍流氓的前科,可这些事至今他还是没能开窍。那一刻他吓得够戗,还以为水刀螂发了疟子。
田蚯蚓就喊,水刀螂,你咋的啦?哥在岸上呢!
渔船静下来,涟漪破败了。水刀螂磨蹭了好半天,才从船舱里爬出来,红头胀脸地向他涎笑说,哥呀,弟弟对不起了,大米饭没熟,小米饭熟了,我只得先走一步。
田蚯蚓明白了。他说,你找对象,咋没让我看看?爸妈不在了,我得为你负责任。
水刀螂说,家里没钱,日子不好过,我们只好这么业余着。
田蚯蚓说,你把她叫出来,让我看一眼。
水刀螂就叫了。那女的不好意思,忸怩了一阵,才终于露面,头发散乱,脸上残红未褪,身子摇曳着,就像一棵风中的丁香树,眉眼看着还不错,竟是张化隆的小幺妹。
田蚯蚓说,这很好嘛,你哥做船篷,你用船篷,自作自受,便宜没出本家。哪天把你家人叫过来,喝一顿定亲酒,尽快把婚事办了吧。
水刀螂说,那么窄巴的破房子,人家不肯。
田蚯蚓说,不用你操心,全包在哥的身上了。
水刀螂定定地看着他的傻子哥哥,似乎还不相信。田蚯蚓转身走开时,用拳头擂了自己的脑袋说,你这个傻子,刮风下雨看不出来,这么简单的事咋就看不出来?再耽误下去,恐怕就要丢人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