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九龙治水。所谓一龙涝,九龙靠,推诿扯皮中,天就旱得厉害,松花江也明显变瘦。江岸一带还能勉强灌溉,远离江水的旱田和沙岗地,庄稼苗都被卡了脖子。王大干一面带人抗旱,一面组织求雨,当然,不能大吵大嚷,得偷偷摸摸鸦默雀动的。县城不少人都出动了,干部们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还混迹在老百姓中间,趁着夜色的掩护咸于同行。人们都不吭声,头戴柳枝圈,打着赤脚,手执纸旗,在灯笼火把的引领下,跟着诵经的喇嘛,顺着江岸缓缓行进,远远看去,就像一支鬼魅的兵甲。一向深受喇嘛排斥的陈萨满也披挂出马了,他的扮相很原始,羽衣麻裳的,就像刚从古墓里爬出来。他能在行进中下神,浑身痉挛着,就像是发疟子,一路走一路念叨,龙王爷,快下雨,三花五罗都归你,早晚送你一条大鳇鱼!王大干亲自披上蓑衣,手执艾草,对着大江虔诚跪拜,跟当年落水时一样,还进献了一颗脑门上点着红点的肥猪头。求雨的仪式庄严而诡秘,繁复的程序完成之后,王大干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土,忽然凌厉了声音叫板说,龙王爷,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要是你不给我面子,可别怪我不客气!王大干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瑟瑟回响。人们都懔着脸,敬畏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由于同班同学的关系,没法选择也没法回避,“六条龙”常常搅在一起。他们的学习已经渐渐拉开了名次,丰笛牢牢占据着第一的位置,从来没遇到过真正的挑战,其他人只能算可以。让人想不到的是,田蚯蚓还考过几次前三前五,李亿就惨了,上课总是心猿意马的,下课总干招猫逗狗的事,发榜时常坐红椅子。李亿家里穷,别人都用自来水笔,他用高粱杆插上蘸水笔尖,墨水也是用炭精片泡的,身上总有一股蒸锅水和糠菜团子气味儿,班上的女生都不愿挨他坐。李亿很痛苦。李亿的痛苦不止是被女生嗤之以鼻,而是竟被一个傻子给压住了。他说,学习能看出什么来?社会上能用得着多少书本知识?王大干上过几天学?我就不信,难道我还不如个傻子?傻子只懂得一二三,不懂得四五六,我就是大字不识,也比田蚯蚓活得滋润!
可田蚯蚓拒不承认他是傻子,他以为傻子都有明显的外部特征,都嘴歪眼斜,都淌哈喇子,而他嘴边干爽,尽管说话慢半拍,可说话不走板,从来没串过龙套,跟大嫂叫大娘。李亿坚持说他是傻子,还说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喝醉,没喝醉的人才说自己喝醉了。田蚯蚓想反制一下,就嘿嘿说,我是傻子!他这个意思就是,我不是傻子。可李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咋样,还不是承认了?傻子就是傻子,自己说是说不是,那都不好使了!
关于田蚯蚓傻与不傻的辩论与争议,似乎与生俱来,而且自始至终都没停止过。事情得以印证,是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发令枪响得太突然,偏偏就在田蚯蚓的耳边,把他吓得一哆嗦,差点儿就尿了裤子,腿肚子都朝前了,别人跑出了一大截,他还在后面磨蹭。由于呼吸急促,精神紧张,不得不嘟起嘴巴,这样一来,面部肌肉向中间的隆起集中,就像个露馅的烧麦,傻子的面相就十分彰显了。由于他在文体方面的缺腿,跑步的姿势也很笨拙,犹如腰上中了一枪,趔趔趄趄,呈现出垂死挣扎的伤残状态,惹得全场一片哄笑。好不容易盼到了智力运动项目,这也是他唯一的得分点,填好了结果撒腿就跑,却发现晕头转向中,竟然颠巴颠巴跑回了起点。坐在看台上的啦啦队本来喊的是加油!加油!看田蚯蚓大出洋相,就改成了傻子!傻子!一波一波的,巨大的声浪涟漪般向场外扩散着。十里红是特地请了假,来给儿子站脚助威的,听到如此规模的呼声,就不干了,破马张飞地跑上主席台,夺过麦克风,用她编钟般的声音为儿子正名说,田蚯蚓根本就不是傻子,田蚯蚓是早产加难产,他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再说,人生不是百米赛,人生是长跑,那得慢慢来,只要活着就能看到,他不会被落下的,兴许比别人跑得都快!
说完,她哭了,在场的人却笑了。
实际上十里红是在用汽油救火,她越强调田蚯蚓不是傻子,人们越认为是傻子,过去叫起来还比较避讳,从此就堂而皇之了。田站丁看看遏止不住,干脆就认可下来。他说,随便叫去。人嘛,就是这种玩意,上头一个口子,下头一个口子,就是能把松花江决堤的口子堵住,这两个口子也是堵不住的。其实傻子也不错,傻子是一件外衣——既然能有马列主义外衣,咋就不能有傻子外衣?你是蚯蚓,蚯蚓既无爪牙之利,又筋骨之强,赤裸着身子面对世界,这辈子有一件外衣披着,你也许能少吃亏。
有一天,我们一小帮结伴到野地里采酸浆,一不留神,走出去很远很远。一股孤独的小旋风刮过来,转瞬之间,空气里有了令人疑惧的味道。我们便一齐站住高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搂你腿!小旋风在我们身边寂寞地蹁跹,忽然改变了路径,朝我们直扑过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鬼来啦!我们撒腿就跑,连头都不敢回。田蚯蚓反应慢,就被扔下了,空旷的田野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干辣的阳光咝咝啦啦向下泼溅,荒草萋萋,已然看不到刚才的来路。田蚯蚓发出了失魂落魄的惊叫,生怕被游荡的野鬼抓住,向着未可确知的方向落荒而逃。跑着跑着,咕咚一声,他陷进一处地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下面拽他。田蚯蚓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幸亏我们又回头去找,才把他拉出来。
这事儿闹闹哄哄的,把整个县城都惊动了。过了半个月,省里的考古人员来了,就在田蚯蚓陷下去的地方,发现了大批蚌壳与陶片,上面带着粗砺的太阳纹、鱼形纹、网绳纹和蓖点纹……当然,还有累累叠加的死人骨头。这绝对是无意之中的重大发现,把汇源的历史往前扩展了两千多年。听说发见者竟是个傻子,专家干脆把这地方命名为傻子包。田蚯蚓陷下去的那只脚中了古老的荼毒,足足肿了两个月,可我们都很羡慕,我们说,傻子真有傻福,人还活着,就已经永垂不朽了。
那一天,我们正在江边捉小鱼,王大干骑马赶到了。王大干喝了酒,眼睛血红血红的,盘着白骟马,在我们周围兜了两个圈子,看我们有说有笑,对旱情并不上心,十分生气,点划着“六条龙”说,驴日的们,你们不都是龙种吗,有能耐快下雨啊,再不下雨,咱就得喝西北风了。
我们全都不敢吭声,怯怯地看着王大干手里的锄头,这把锄头昔日是农具,如今是道具,后来又永久性地陈列在汇源博物馆里,和披毛犀、猛犸象、野水牛一类古生物骨骼标本紧挨着,和田家那柄老镢头殊途同归了。自打扛长工开始,这把传奇的锄头就伴随着王大干,黄杨木锄杠被汗水浸磨得油光鉴亮,由张铁匠用日本炮弹皮打成的锄板久经磨砺,像下弦月那样越来越小,发着缭乱的幽光,好像随时都会铲到我们的小脑瓜上来。
看我们全都噤声不语,王大干就大声骂道,日你们妈的,一个个啥鸟不是,还非要硬充龙种,到了节骨眼上,还不是全草鸡了!
别人还没怎么样,田蚯蚓吓得不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就像锐器从玻璃上划过,残忍地切割着一切活物的神经。白骟马惊得一个激灵,突然扬蹄嘶叫起来,差点儿把王大干掀下马背。王大干十分恼恨,用手堵着耳朵说,田站丁和十里红是咋鸡巴搞的?做儿子的时候偷工减料,少加了一铲子炭,生了这么个傻东西,动不动就哭,这种哭法太各路了,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哭法,简直就是妖魔鬼怪了!
那一阵子王大干的眼睛就一直血红着不褪,拉开决战的架势,带领人马修水渠、架渡槽、拉着小帆布“水鳖”,浇灌那些渴水的耕地。那真叫起大早贪大黑,每天都干到小半夜,别人好歹还能回家,他就团缩在地头上,打个小盹了事。王大干一边吆喝一边干,一只手提着一只大号水筲,走起来箭步如飞,没有人能赶上他。谁想偷懒耍滑,他决不客气,上去就是一脚,嘴上骂着,你还以为是给地主老财干的么?这是给你自己干的。驴日的磨笔蹭鸟穷糊弄,难道秋后要饭吃去?被踢过骂过的人心服口服,立刻振作起来,哪怕是拼老命,也要撵上大帮。
丰笛他妈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做大锅饭,抗旱时节,一条龙服务,也负责给抗旱前线送饭。那天已是半夜时分,丰笛他妈煞在了后面,收拾了笼屉挑子要走,就被王大干喊到了江边的沙滩边上。
王大干说,我人大力大饭量也大,到了这会儿,还真就饿了。
丰笛他妈拿出一个剩下的窝头,还没递过去,就被挡开了。
王大干说,我不想吃窝头,窝头我都吃腻了,我想吃馒头。
丰笛他妈说,哪来的馒头,大食堂里都是高粱米和包米面,根本就没有白面大米。
王大干就嘿嘿笑。
王大干说,我要吃的馒头就在你身上,不管啥时候吃,都白生生暄腾腾热乎乎的。